大海在夜晚成了黛色,沒有月光,天上星河燦爛。
孫中山與宋慶齡俯在船舷上注目遠方,那裏有廣州城的忽明忽滅的燈火。
宋慶齡說:“我一閉上眼就看見尹維俊,心裏好不難過。”
孫中山說:“那是個心裏透亮的丫頭,俠肝義膽,她們姑侄二人幾次救我脫險,我原想革命勝利了,送她們到外國去留學呢。”
“也有不透亮的時候。”宋慶齡長歎一聲,說:“你知道尹維俊為什麼不嫁人?你知道她為什麼找馬湘當她的名義丈夫?”
孫中山望著宋慶齡,不明白她要說什麼。
宋慶齡說,她死後,在她口袋裏發現了一封遺書,是寫給馬湘的,讓馬湘原諒她,她在遺書裏透露了心聲,她十幾年來一直暗戀著孫中山。
“什麼?”孫中山大為震驚。
“是真的。”宋慶齡說,“她沒有勇氣說出來,在心裏埋藏了十幾年。”
孫中山說:“這個傻丫頭……”他的聲音有點哽咽了,他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宋慶齡說:“作為一個女人,我完全能理解她那一片純情的心,早知是這樣,她應該表白出來,她這樣帶著永遠的遺憾走了,我什麼時候想起來都不會平靜。”
孫中山心裏經受著無法形容的絞痛,他緊皺雙眉,望著碧沉沉的大海,聽著狂囂的海浪聲,他像一座雕像一樣沉默著。
能說一點跡象沒有嗎?能說沒有一點蛛絲馬跡嗎?有的,隻是當時孫中山無論如何不可能往這上頭想就是了。
記得孫中山辭去臨時大總統職位後,要送尹維俊和她姑姑去念書,她百般不樂意,不是說出了“我願意一輩子守在你身邊”嗎?她為什麼在離開孫中山時嗚嗚痛哭?今天看起來,這都不是簡單的惜別呀。
孫中山覺得愧對了這顆純淨得如水晶般的心,為什麼不仔細傾聽一下她的心聲呢?
這隻能是永久的遺憾了,如今是天上地下兩茫茫了。
過了很久,孫中山扶著宋慶齡下到艙裏,他說明天將要把她送走,或去香港,或回上海,反正她作為一個孕婦不能呆在這險惡的環境裏。孫中山端著一杯茶在有限的天地裏走來走去,在為沒出生的兒子想著一個有意義的名字。
宋慶齡終於忍不住撲到他懷裏哭了起來。
這一哭,孫中山什麼都明白了,憑他醫生的直覺和對妻子的入微觀察。他能說什麼呢?陳炯明的叛變不僅葬送了革命根據地廣東,也葬送了他們沒出世的孩子,孫中山也許永遠不會想到,這不幸夭折在宋慶齡腹內的精靈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了。
自從廖仲愷失蹤以後,何香凝到處奔走,求朋友,打聽丈夫的下落,她不相信廖仲愷已不在人世。
終於她得到了廖仲愷囚禁在石井兵工廠地下室的消息,她直接去找了熊略,熊略答應了,並且用電汽船把她送到了石井。
何香凝冒著酷暑來到兵工廠。熊略陪著她到小樓門口,熊略對她說:“我是冒著風險讓你見上廖先生一麵的,你別給我惹麻煩。”
說畢,熊略向哨兵示意,哨兵打開沉重的大鎖,何香凝不斷地劃火柴,借著微光,摸索著向地下室走去。
何香凝的出現,仿佛給這黑暗的囚室帶來了曙光,兩個人無言地對視著,但見淚水流在了何香凝臉上,她點著了半根堆滿燭淚的蠟燭。
“不要哭,孩子們怎麼樣?”廖仲愷被鐵鏈子固定在床上,隻能稍稍欠起頭來說話。
何香凝點了點頭:“孩子都好。”她走過去,撫摸著丈夫被鐵鏈子磨爛了的皮肉,說:“這幫非人性的強盜,這麼殘忍。”
廖仲愷問:“中山先生怎麼樣?快告訴我。”
何香凝說:“他在永豐艦上指揮作戰,咱們的北伐軍已奉命回師廣東,陳炯明不會有好下場的。”她想給他脫下衣服換上幹淨的,可怎麼也無法脫下來。
廖仲愷說:“孫先生安然無恙,我就放心了,有他在,就還有希望。”
何香凝用剪子一點點把衣服剪碎,從鐵鏈子裏拿出來。
經熊略同意,看守打開了廖仲愷身上的三道鐵鏈子,才算幫他換上了幹淨衣服。
她給丈夫擦著臉,替他刮了胡子,她看到了散亂地扔在床旁的一些紙,是幾首七律詩,她拿起來看著,嗚咽出聲了。
廖仲愷說:“不要哭,這是我寫的幾首明誌的詩,一個人活在世上,要有氣節。你把這些詩帶回去,算是我留給孩子們的遺產。”
何香凝伏在丈夫胸膛上更忍不住大放悲聲了。
離開廖仲愷,何香凝決心一死。她知道,陳炯明是不會放過廖仲愷的,孫中山已無力援救廖仲愷,革命一敗至此,自己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中國之大,居然沒有以天下為公的人立足之地……漆黑的天空下著細雨,江麵也是一片烏黑。何香凝雙手蒙麵,坐在小船上,淚水從她指縫中流出來。
遠遠的,兵工廠囚禁她丈夫的小樓矗立在風雨中。
她望著黑沉沉的江水出神,黑水打著漩兒流淌。
她摸出香煙,想吸一支煙,劃了一根火柴,也許因為江風大,也許因為火柴受了潮濕,沒有劃著,再劃一根,又隻是哧啦一聲。她的手抖著,一連劃了幾十根,全都沒劃著。火柴盒裏隻有一根了,她此時想的已不是抽煙了。她忽然仰頭向黑洞洞的天空暗中祈禱起來,倘若這最後一根火柴能夠劃著,就預示著仲愷有機會生還,孫中山的革命大業能夠再現生機,否則,如果再劃不著,她就決心投身到那黑沉沉的波濤裏去了,那就是天意了。
她屏住了呼吸,將火柴頭對準火柴盒上的磷片,用力一劃,冒出了幽藍的火星,一簇火苗呼啦一下躥起來了。
何香凝的心裏豁然亮了起來,此刻這小小的火光成了大海上的燈塔,她忽然覺得一切都有希望,為自己方才想要自盡的愚蠢想法害羞。
汪精衛來到永豐艦上,帶來兩個消息給孫中山:一是找到了廖仲愷的下落,並且說他夫人陳璧君正組織劫獄;二是他帶來了一份《香港電訊報》,他分析,這些機密材料肯定是從廖先生身上搜去的,似乎對孫中山很不利。
原來陳炯明把孫中山在桂林與共產國際代表馬林的會談紀要公布了。
當時,孫中山告訴廖仲愷,這些材料事後要銷毀,不知為什麼,廖仲愷卻鎖到了保險櫃裏。
汪精衛說:“又讓他抓住了口實。”
孫中山說:“這也沒有什麼。”
孫中山說,自己一生光明磊落,無論同西方打交道還是同俄國人會談,都以民族、國家利益為重,不怕別人攻擊。
過了一會兒,孫中山問到伍廷芳之死。
汪精衛說,伍廷芳是23號病故的,他是活活氣死的,臨死還在罵陳炯明無恥。
孫中山說:“陳逆叛亂,禍國殃民,伍總長勞累過度,他一生德行堂堂,多好的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