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侍衛接過她手裏的官帽,她緩緩退出大殿,一直低著頭,看不見人們的眼神,此時此刻,可惜的、開心的、嘲笑的應該都有吧?
一直退到門外才轉身下天階,俯視下麵一片遼闊,前麵是海闊天空,背後卻是這個天下的集權中心。如今,從這裏下來,她又變回了原來的季海,那個到哪裏都要自稱奴才的季海,沒想到這身官服穿了一年還不到就丟了,真可謂短命。
王三兒今天特地跟了她的轎子過來,此刻正拉長了脖子等候,見她不戴官帽就走出來,臉色一僵,但立即又恢複過來,匆匆給轎夫們打個手勢,四個轎夫連忙起身抬了轎子跑到她麵前,沒讓在場站候的人有取笑或者同情她的時間。
轎簾子一放下,她便倚住了靠背,這下子輕鬆了,本以為還要到刑部大牢裏住一陣子呢,現下到省了。掀了窗簾子,“三兒,送我到聚寶齋吧,好久沒吃那兒的小菜了,怪想的。”
“好嘞!”
沒一會兒,轎子就停在了聚寶齋的門口,她自己掀了簾子走下來,擺手讓王三兒他們回去,很久沒一個人這麼鬆快地吃飯了,今兒倒有了興致。
“吆……季大人來了。”夥計甩著白色布巾。
季海擺手,“我可是剛剛被罷了官,以後不能再叫大人了。”
“喝……這是怎麼話說得,季爺,您點些什麼?”夥計的話倒也轉得快。
“一碗肉米粥,一碟醃筍子,一碟臘肉片,再來兩個包子。”
“季爺好胃口,看來是無官一身輕啊,我這就給您張羅,您先坐。”用布擦擦光亮的桌椅。
季海坐在靠窗的一側,窗口正好種了幾株枝子花,雖然隻露了點花苞,香氣卻已經有些濃鬱了。
東西上了桌子,飯香蓋過花香,先前幾天沒食欲,此刻卻出奇的餓,夾起筍條往嘴裏送,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原來心情放鬆後,真可以讓人胃口大開。
吃了幾口卻覺得有點不對勁,總覺得有人在看她,四下裏轉了轉頭又沒發現什麼可疑的人,還沒到吃飯的時候,店裏的客人並不多,就在牆角裏散坐著三四個人,也都衣著普通,沒什麼出奇的地方,她想可能自己的疑心太重了。
一口氣吃完了一碗粥和一隻包子,剩下一隻正打算夾了繼續吃,卻再也吃不下了。眼角掃到牆角,剛剛那幾個衣著普通的人,其中一個拿下了帽子,正往她這邊看過來。這世上,除了他,怕是沒第二個人會帶給她這種熟悉感。
她沒有看過去,背僵了一下,繼續夾了包子吃,卻總覺得卡在喉嚨裏咽不下去。
那幾個人已付了錢先走了,她也不敢慌張,慢慢吃完了包子才站起身,從口袋裏掏了錢放到桌子上,示意夥計來拿錢後才走。
出了聚寶齋,四下裏掃了一眼,沒發現他們的身影,也不好四處找,京裏多了眼線盯著她,不好慌慌張張地四處尋他們。隻得沿著路往府裏走,剛拐進一道小巷,就被人蒙了口鼻。
“不要說話……”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突突的像要衝出來一樣,真的是他!他回來了,他居然敢這時候回來!
“跟我來。”壓低聲音。
被他拉著閃進了巷子裏的一道小門,高高的圍牆擋了不少光線,致使關上門後一時間看不清東西。
等視感變清晰了,他的臉才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此刻他正微微笑著。
“爺?!您怎麼現在回來?我讓王護衛帶著書信……”
“我碰見他們了,信也看過,不過又繼續讓他們北上了。”
“為什麼?”
他笑,此刻她才有機會打量他,他曬黑了,也瘦了,滿下巴的胡茬子像是很久沒刮,脖子側邊兒還多了道疤,像是剛愈合沒多久,血塊已經幹涸。
“爺……這傷……”
“一隻箭擦了過去,沒事兒。”他看了看她的穿著,一身官服卻沒戴官帽,“父王罷了你的官?”
“是,本來還以為會去刑部大牢,沒想到就隻是罷了官。”
“這樣也好。”
“您這樣……”他一身粗布衣裳,滿臉胡茬子,還躲在這種地方,她一時搞不清他要做什麼。
“今兒先進城了,我的折子晚上才到,‘三殿下’要等後天才能到京,這兩天我要先躲起來。”他今天就趕到京師是怕她成為眾矢之的,萬一被打入刑部,他也好想辦法救她,現在看來倒是多餘了。
“爺!您現在不能回京啊,您這一回來,那些人一定會以北疆損傷三萬大軍的借口來攻擊您,您趁這個機會趕快休養生息……”
他堵住她的嘴,“我休養得越久,他們的擔心就越多,擔心越多,自然就更加不會放了我。遲早要發生的事,怎麼躲也躲不開。”
是啊,躲是躲不開了,“皇上他……難道不明白您的處境嗎?”
他輕笑,眼睛清亮,“他不隻是我們的父親,他更多的還是位天子,天子……”看著她的眼睛,“一切都隻能為大局考慮,即使是他最親近的人,也拖不了他半步,即使他明知是錯的,還是要繼續,他永遠隻能是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他終有一天也會是吧,如果他坐了那位子!
“害怕?”他的笑好似從來沒這麼輕鬆過,自從他成人之後。
怕?她怕什麼?又有什麼好害怕的?偷活了這麼多年,錦衣玉食,該見的都見了,不該見的也見了不少,這一生雖不能稱為傳奇,可也沒什麼遺憾的。她隻是看他這樣覺得悲涼,生身富貴又如何?生身帝王家又如何?
“……不怕!”這話又說得有些心虛,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