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繡姻緣

宛心還未進門,遠遠便聽見家裏日複一日、一成不變的吵鬧之聲。

薄薄的板壁,四壁蕭然,隔斷了親人彼此的目光,卻隔不斷心中愈見積壓的怨氣,隔不斷女人尖刻的話語,男人徒勞的咆哮。

宛心低著頭,麵無表情地從吼得聲嘶力竭的男人女人麵前走過。

女人看見她,一扭頭走了開去。

自從九年前發生那件事之後,二娘看見她就鼻子裏吭氣,然後一語不發地背過身去。

時間久了,宛心知道自己跟她計較不來,也為了臥病在床的奶奶少受點閑氣,隻得隱忍不發,圖個清靜。

男人看見她,卻是眼前一亮,顛顛地追上來幾步道:“怎麼樣?去王府裏拿到錢了?”

宛心搖了搖頭。

男人脖子一梗,“什麼?沒有拿到錢?為什麼拿不到錢?衣服都給送過去了,難道他南平王府裏還能仗勢欺人,賴掉這筆錢?”

“爹。”宛心忍耐地皺眉,“這點錢別人還不看在眼裏呢,你小點聲音嚷嚷好不好?”

“哦哦。”陸翰生忙低了音量,“那……他們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再去拿錢?”

“還沒有提。”宛心側身進了裏屋。

陸翰生哪能甘心?又急急跟了進來。裏屋不透風,窗子都用薄木板釘得嚴嚴實實,是以,屋外雖然天光雪光大亮,屋內卻一片昏暗。

進來好一會兒,眼睛才能適應這密閉的昏黑,陸翰生看見自己白發的老母親斜斜倚在床頭,正用一雙死灰般的眼睛恨恨地瞪著自己。

他心頭咯噔一跳,忙又掀了簾子,打算退出去。

不料,卻被宛心給叫住了。

“爹,我有話跟你說。”

陸翰生頓住腳步,沒有回頭,“有什麼話你說吧。”

“南平王府正在為鳳雛郡主籌備嫁衣,王爺說,可以讓我接一些繡活。”

“那是好事啊。”陸翰生樂得直搓手,一時也顧不得母親的白眼,走到宛心麵前,“是鳳雛郡主的嫁衣?又是王爺親自交給你的活計,工錢應該不少吧?”

宛心靠著老人在床沿坐下,“工錢還是其次,不過這一個月我要住在府裏,不能回來照顧奶奶。”

“沒問題沒問題,”陸翰生拍著胸脯,“奶奶交給我照顧,你專心繡好郡主的嫁衣,郡主出嫁那日,會有多少人去觀禮呀,以後說不定宮裏的娘娘們也會找你製衣。”

“喲,姑娘攀上高枝,要去宮裏侍候娘娘們了,留下癱腿奶奶和賭鬼父親來禍害老娘嗎?”屋外,是二娘玉枝尖刻的聲音。

在這個屋裏,她總是無處不在。

陸翰生跺了跺腳,一掀布簾走了出去,“你嚷什麼嚷什麼?誰是禍害?你給我說清楚,誰禍害你了?”

因為宛心的歸來而稍稍停歇的爭吵聲又再度無休無止地響了起來,宛心回頭,扶老人在床上靠好,取了枕邊的木梳細細為她梳頭,“奶奶,我要離開一段日子了,這段時間我會請隔壁的福嫂多多過來照顧您,您放寬心好好養著身子等我回來。”

老人沒有說話,耷拉著頭一點一點的,像是又睡著了。

宛心歎了口氣,細心地為老人挽好發髻。

奶奶是為了她,才會又急又怒,氣成這個樣子的,九年來,從未離開過床榻半步。腦子一時清醒一時糊塗,但總是糊塗的時候多。

哪怕有短暫的清醒,也總是憤怒地瞪著父親。

其實,已經過去那麼久了,當初的記憶已然模糊,宛心自覺早已放開,這一輩子隻想找個無人認識的安靜去處,陪著奶奶好好過活。

也許,做完這一次王府的活計,她便可以有足夠的錢帶著奶奶離開這裏吧?

昏暗逼仄的房間裏,宛心坐在床頭,黯然地想。

南平王府比宛心想象的要大得多,以前每次來這裏送衣裳,都隻是到了前院角房,這一次,宛心隨著十幾名新招進府的繡娘住進了後院。

從爹爹和二娘整日不休的吵鬧聲中,突然來到寧靜安謐的南平王府,日子好像突然過得歡快了起來。

每日清晨,花香陣陣,鳥語啁啾,宛心隨著眾人一同起床洗漱,早飯之後便各自坐在繡架之前飛針走線,趕製繡品。

她覺得這一生,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般安詳寧靜。

若說平靜的生活裏還有意外,那便是小郡主蘭萱對她的依戀。

小姑娘每日總會來好幾趟,有時是給她帶來好吃的點心,有時是又想學繡新鮮花樣,還有的時候,僅僅隻是來找她發發牢騷,學學古板的老先生講書的模樣。

而她每次到來,總是會讓其他的繡娘們凝神屏氣,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

很奇怪,除了宛心以外,在別人眼裏,蘭萱是比餘嬤嬤還要古怪傲慢,難以討好的一個人。

不過,因為她是郡主,似乎傲慢是理所當然。

所以,她對宛心的與眾不同便顯得格外突兀,讓人難以理解,且招人羨妒。

說起來,這些招募而來的繡娘,本隻是為了為郡主趕製嫁衣,可是王府裏各院各門的丫頭婆子們總會隔三差五地送來一些被麵、枕套或是繡帕、扇麵什麼的,央繡娘們為其繡製。

繡娘們心中雖是老大不願,可又不敢得罪府裏的任何一個人,是以,到得後來,但凡有人接了私活,都一並丟給宛心去做。

依照她們私底下商量的說法,那便是,宛心不是喜歡攀高枝嗎?那就把機會都留給她吧。

宛心也不推拒,沒有人知道,她視刺繡如同生命。

隻有手中握有絲線,她才會感覺踏實。

隻有瞧著那些美麗脆弱的畫麵在自己手下慢慢定格,慢慢成型,慢慢變得鮮活,繼而被人喜愛,被人珍視,她才會感覺到由衷的喜悅。

於是,她白日裏還是如往常一樣,與大夥兒一同幹活,到了夜間,便趕製丫頭婆子們的私物,偏有人又挑三揀四,嫌夜裏燈燭晃眼不得好眠,她隻得拿了針線,到園子裏還點著燈籠的廊下做活。

冬天的夜晚,寒意刺骨,雪光冷冷地映著燈光,將燈下的人和她手中的物都洗成淡白的顏色。

不知不覺,月影西斜,風穿樹梢,梢頭銀雪簌簌而落。

宛心繡得入了神,待聽得腳步聲踏著薄雪悉索而至時,她心頭一驚,不及細想,閃身躲進路旁的樹影後。

剛剛藏妥,便見到一前一後兩道身影從長廊那頭走了過來。

漸漸走得近了,才看清前麵那人錦袍裘衣,步履生風,不正是南平王爺?而且,是臉色不大好的王爺。

他身後跟著誠惶誠恐的總管順公公。

宛心暗自慶幸,沒有撞個正著。

看著王爺漸漸走遠,她剛想從樹影後走出來,不料,順公公突然折返,遠遠地尖著嗓子喊:“那邊是誰躲在那裏?還不快去給王爺端碗參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