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將手放在他手中,緩緩睡去。
雪白纖細的手指輕輕劃過陳舊的大門,劃過大門上的官府封條。大門上的門神畫像早已不見,而門口上方那“武府”的匾額也不見蹤影,門縫長出了草,門角上結了蜘蛛網,門前的台階縫裏生滿了野草,而門前的石獅,也隻剩下一隻,倒在地上。
這……是她的家呀……
輕輕一躍,她入牆去。
每走一步……回憶便像潮水一般湧來。
走入灰塵四起的大廳……
就是這裏,大哥的劍結束了爹的性命,就在她眼前——她看著那柄劍是怎樣剌入了爹的胸膛,淚水盈滿雙目,她閉眼,任十二年前的記憶將她淹沒。
再睜開,身形已不穩……
爹……爹……
年幼時,見麵的次數並不多,腦中隻是有一個模糊的影像……
隻是依稀記得,爹長得很好看,比德叔及家裏的家丁們都好看,但她卻無論如何也記不清他的長相,連……“爹”這個詞都顯得陌生。
隱隱約約記得爹並不喜歡她,爹喜歡大娘的兒子,二娘的兒子和五娘的兒子,對她和娘很少關心……
隻是,爹是死在她眼前的……
淚水沿著臉頰滑落。即使爹不喜歡她,她仍是喜歡爹的……
走出大廳,走到庭院中。
十二年的荒蕪,讓院內雜草叢生,已經記不清哪一條路,是通向她以前所住的園子的。
腦中浮現出一張與她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臉,她知道,那是——娘的臉。
總是在哭的娘,老是哭著打她的娘,問她為什麼不是兒子的娘……
每次爹來園中,娘都會好高興,好溫柔,也不會哭……可爹極少來園中……
園子裏最疼她的王伯伯、陸管家、每天和她一起玩的奶娘的女兒、廚爺的孫子,全在那一晚死去。
滿園的鮮血……
捂著臉,破碎的嗚咽自喉間散出……
為什麼啊……
為什麼會是大哥……
她懂了。她為什麼怕見血,她為什麼排斥回憶以前的事,為什麼喜歡上大哥後,提起回憶便難受?
她真的懂了。
可她……好希望自己仍是那個揚月,有的隻是屬於揚月的回憶,而武姍姍則帶著她的回憶繼續在她體內沉睡。
心不會痛了,已經空洞得近乎麻木,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曾經在她麵前伸手可及的幸福,變得那樣遙遠而可笑,總是環繞在她心上的溫暖一夜之間全都蒸發了。
十二年前的那一晚,若是她也死在張順劍下,今日她……是不會如此痛苦的。
她將頭輕輕靠在梁柱上。
她若是能死在那一晚,一切便不同了。四周的景物開始旋轉,軟軟的軀體緩緩下滑……
白色的身影飄然而至,接住她即將下滑於地的身子。
“你……怎麼來了?”她疲憊地睜開眼。
左蒼南幾不可聞地歎口氣,陌生的疼痛感自胸口傳來。
“回去嗎?”他抱起她。
揚月別開眼,點頭。
他輕躍而起。
“這……是什麼?”她看著眼前的劍久久之後,低語。
他的唇角微微揚起,牽過她冰冷的手,將劍柄放入她手中。
揚月抬眼看他。
他修長的手指指向她的胸口:“很痛吧?”
揚月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左蒼南退開兩步,看入她的眼。
“你要我……殺你?”揚月看看手中的劍,又看看他。
他漫不經心地笑,不著痕跡地抬起她手中的劍,劍尖指著自己的胸口:“你希望我叫你什麼,姍姍還是小月?”
“你……喜歡叫我什麼?”劍尖微微地顫抖,劍光映著她的眼眸。
“小月。”他仍是笑,目光漸漸冰冷。
她的手抖得更加厲害:“你曾說過……我的劍隻能用一次。”她苦澀地開口,“是……指現在嗎?”
他笑,目光冰冷。
“是指現在嗎?”她看他,他的影像在眼前模糊。
他歎口氣,向她走近,劍刺入他的衣衫,她步伐不穩地向後退。
“下了手嗎?”他無視她的慌亂,開口。
“不要逼我……”她哭出聲,向後退。
“我不是逼你,小月。”他走近她。
手中的劍滑落,她痛苦地閉上眼:“你……為什麼這樣做……”
“你應該清楚,殺你爹的人是我。”他的唇角泛起笑意,“而你,若不是我,過的不該是現在這種生活,是我毀了你一生。”
“不要說了……”她捂住耳,淚水不斷滾落。
“小月。”他輕聲歎息,看著她蒼白痛苦的臉,胸口的疼痛感再次傳來,“你記得那晚的事,對不對?”
她拚命地搖頭,淚水怎麼也停不住,他是在說服她……殺他啊……殺大哥……
“不要說了……”她泣不成聲。
他走近她,拉開她捂著雙耳的手:“你說過會聽我的話,忘了嗎?”
“不要說了……求求你,不要再說了……”她推開他走至牆角。
她淚濕的蒼白麵孔讓他的心狠狠抽痛著。她的發絲淩亂地散在臉側,哽在喉間的哭泣聲,讓他幾乎想將劍插入自己該死的心髒。
“為什麼……”她貼著牆的身軀緩緩下滑,“你告訴我,為什麼……”
置於身側的手緊握著,他看著她將頭埋入膝間,瘦弱的雙肩劇烈地顫抖。
“大哥……告訴我……”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她環著自己的雙臂中,卻感覺不到絲毫痛楚,連心髒也不會痛了。
他深吸口氣,蹲下,拉開她的手:“別這樣,小月。”
她拚命搖頭,為什麼啊……她……該怎麼辦?所有的一切像蜘蛛網一樣將她緊緊纏住,哪裏才是出口?
他輕撫她的發絲,開口:“十二年前,你爹是我所殺的第九個人。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你爹是名武師,不大插手江湖之事。”
他停了停,注意到她的身軀立即僵住。唇邊含笑,再開口:“至於他的恩怨情仇,我並不知曉。小月,你知道我的,隻要是我接到了委托,不管是誰,是照殺無誤的。”他輕輕環住她僵直的肩,語氣依然輕柔,“所以,你爹與我無仇,我殺了他,你也看到了,不是嗎?”
她緊緊地揪著他的衣衫,渾身像是掉入冰窟般寒冷。他為什麼告訴她這些?十二年前血淋淋的一幕,毫不留情地躍入腦中,深刻且殘忍地讓她明白,這個男人是殺了他爹,毀了她家的凶手,就在她眼前,他毫不給她爹任何生還的機會,就那樣殺了他,殺了他——他們之間無冤無仇,他毫不留情地殺了她的爹……
“還不明白嗎?”他語氣帶絲笑意,手輕撫她瘦弱的背,“殺我,是應該的。”
她無力地閉上眼,卻再也笑不出來,是……一個巨大的深淵啊……怎麼爬都爬不出去,連最後一根通往外界的藤都斷了……
恨!
從沒想過會有一天要體會這個字,如今卻真真實實地擺在眼前。
睜開眼,她緩緩抬頭,目光觸到他冰冷的雙目——連寒冷都感覺不到了……
“你好殘忍。”她緩緩開口。
“是嗎?”他輕柔地笑,冰冷的雙眸下是深沉的痛楚與苦澀,“現在發現並不是太晚。”
“你真的……好殘忍。”她痛苦地別開眼。
“小月。”他輕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向自己,輕觸她冰冷的麵頰。
她沒有避開他的手指。
輕輕滑過她的臉,他收回手,起身,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為什麼……
即使問了自己那麼多次……
揚月再度環住自己,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溫暖,任由深深的悲哀在心裏蔓延。
左蒼南緩緩朝林子走去,眼中是無盡的冰冷。
殘忍?
她當真是說對了。
他不僅自私,而且殘忍。相當地殘忍,所有的一切全為一己之私,一己之欲,憑著自己的喜好,任由事情發展到此,一遍又一遍地傷害著她。
“殘忍”這個詞用到他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
殘忍啊……
他苦澀地輕笑……
早該讓她遠離自己的,在他的目光越來越多,越來越久地停留在她身上時,在她的身影慢慢由他眼中走入心中時,就該讓她遠離他的,可他仍是將她拉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