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曾皓的家長地位受到威脅,那麼,思懿就是他最大的威脅。她實際上已經操縱著曾家的一切。有人把她看做是一個“舊社會的叛逆”,說她是“周蘩漪的後身”。說什麼蘩漪“在事實的泥濘裏滾轉的結果,就會成為今日的曾思懿的。她們的性格,根本上是相通的,一脈相承”。這種看法是沒有根據的,實際上是把一個喜劇性格當做悲劇性格加以理解了。思懿並不像蘩漪,是那種渴望自由的女人,在她的靈魂深處滲透著黑暗王國的禮教秩序。
作家說她“是一個自小便在士大夫家庭熏陶出來的女人”。她嫁到曾家,並沒有感到曾家的生活秩序有什麼不可容忍的地方。的確,她和文清的性格、感情都合不來,但她從來沒有產生過任何異端的想法。對待丈夫,正像她教訓瑞貞說的,“別糊塗,他是你的男人,你的夫,你的一輩子靠山”,你得“看著他”。這就是思懿對待丈夫的哲學,既把丈夫當做“靠山”,又要把丈夫“看”起來。所以說,她腦子裏的封建禮教的觀念還是十分牢固的。她是竭力維護舊的秩序的,她不容忍別人越過它。她聽說曾霆跟袁圓潑水玩,就感到十分吃驚。在她看來,一個大姑娘脫了衣服潑水簡直是“無法無天”。她對兒媳婦瑞貞,總是用苛刻的家法約束著她的一舉一動,決不允許有半點違逆的行為。八月中秋節的清晨,瑞貞回娘家去了,她認為這是觸犯了家規。她氣急敗壞地對曾霆說:“你告訴她,到哪兒,說哪兒,嫁到我們這讀書的世家,我們家裏什麼都不講究,就講究這點臭規矩。”如果說,她對曾霆、瑞貞是這樣繩以家規,那麼,她對曾皓為什麼又是那麼步步進逼,對丈夫文清又挾持得那麼厲害,豈不是同禮教不符嗎?正是在這裏,作家揭開了思懿性格的喜劇性矛盾。思懿有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她從來都不願甚至不敢承擔冒犯公公欺侮丈夫的罪名。她明明恨著曾皓,願他早死,把他的錢弄到手,坐穩了她大奶奶的地位,可是,在眾人麵前總擺出一副孝順長輩的樣子,有時甚至顯得格外的殷勤。這樣,曾皓也抓不到她的把柄,她也決不“觸犯”公公。而暗地裏卻鬥得難解難分。在禮教的紗幕遮掩下,思懿玩弄著她的計謀和手段,這就深刻地揭示了禮教的虛偽。本來是她逼著文清出走,整天地罵他挖苦他,可是她總說:“你別做得叫人以為我多麼厲害,仿佛我天天欺負丈夫,我可背不起這個名譽。”“我可沒逼你做事,你別叫人說又是我的主意,叫你外出,外頭有什麼不舒服,叫親戚們罵我逼丈夫出門受苦,自己享福,又是大奶奶不賢惠。”她明明做著不賢惠的事,非要人說她賢惠,她明明是欺侮著丈夫,又不願承擔欺侮丈夫的名譽。這種既幹著冒犯禮教秩序的勾當,又不敢承擔冒犯禮教秩序名譽的心理,深刻地揭示出封建禮教是怎樣鑄造了思懿的虛偽、陰險而怨毒的兩麵性格。禮教是虛偽的又是自私的,而思懿的性格正是極端虛偽和極端自私的辯證統一。
思懿又是一個自恃聰明能幹的女人。的確,在曾家的“一群廢物”中,似乎隻有她比較幹練。她總是把一串閃亮的鑰匙係在肋下,真是個管家的大奶奶。但是,她生不逢時,又錯嫁在一個家道衰微的家庭裏。曆史的進程使她不能再扮演振興家業的角色。在這樣一個封建世家中,竟使一個女人掌管了家務,又那麼驕橫恣肆,這本身就是一大諷刺。她的性格是進攻型的。她逼文清、恨江泰、害愫方、擠曾皓,施展著種種手段,也可謂機關算盡了。但是,她的行動總是顯得格外的荒唐,而結果卻是加速著這個大家庭的崩潰。她千方百計地要把曾皓的存折上的錢擠出來,為此,她故意叫那些要賬的人在門口嚷著。她還設法叫杜家抬走棺材。可是,她得到的卻是一個空無分文的存折,她什麼好處也沒撈到。她逼文清,逼的結果是文清自殺,她的“靠山”也沒有了。她訓兒子,結果卻招來曾霆的厭惡。她虐待兒媳,她要瑞貞為她保著曾家的那塊肉,而瑞貞也出走了。她為愫方說媒失敗了,又盤算著把愫方娶過來做文清的妾,成為她任意驅使的奴隸,結果,連這樣一個善良的女人也被她逼走了。尤為可笑的是,她居然懷孕了,和兒媳一塊吃著安胎的藥。她也許以為這樣可以在丈夫以及眾人麵前顯示旺盛的生育力,也不失為控製文清的手段;但是,思懿的“小可憐蟲”還未出世,她自己就當了寡婦,真是弄得她眾叛親離,家敗人亡了。她心目中有一個理想的王國秩序,那就是曾皓早死,擠走江泰,管住丈夫,娶過愫方,曾霆從命,瑞貞服帖,由她坐穩了這個王國統治的寶座;但是,她的如意算盤全部落空了。這個麵臨大崩潰的能幹女人,任其費盡心機也擺脫不了大崩潰的結局。
馬克思說:“現代的ancienrégimé(舊製度)不過是真正的主角已經死去的那種世界製度的醜角。”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頁456。曆史的進程已經把曾皓、思懿這樣的人物變成喜劇的對象,使他們隻能扮演著醜角的角色。當作家把他們作為喜劇性格加以表現時,就深刻地反映出,舊製度“已經死去”的曆史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