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北京人》論(5)(1 / 3)

她的堅毅、忍耐、善良而無私的性格同樣表現在對文清的愛情上。正如她把屈辱藏在心底,她把愛情也深深埋在心底深處。她和文清的愛情,可以說是這個特定環境的產物。她們從小生活在一起,又有著對詩畫的共同情趣。但是,自文清結婚之後,愫方也隻能把這未曾表現出來的愛埋在心底。她了解文清的感情的苦悶,但也隻能默默地同情。愫方的生活天地隻有這樣的狹小,在這個黑暗王國裏,也隻能在同文清的詩畫往還中,宣泄著自己的淡淡的哀愁,似乎帶來某些慰藉。但是,這種愛注定是悲劇的。這不但因為思懿的阻隔,而且在這樣的封建禮教秩序中,也不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但是,愫方那種善良無私的性格,使她的愛情也蒙上一層詩意的幻想色彩,更具有一種忘我的獻身精神,她又是那麼執著,把感情和希望都放到了文清身上。在她心裏,總是隱隱約約地為文清牽掛著。不能實現的愛情的孤獨、痛苦和寂寞同對愛情的詩意幻想,造成了她那種又淒涼又甜蜜的心底世界。當瑞貞勸她一道出走時,她仍然感到:“我覺得我,我在此地的事還沒有了。”當她把自己的愛寄托給文清時,似乎她覺得對他就承擔了一切的責任。她所以能夠容忍,這種愛的責任感起著極大的作用。她向瑞貞傾訴她內心的隱秘,就彈奏出一支又淒涼又快樂的幻想曲。文清走了,她為著他忍受著痛苦承擔著義務而感到快慰:“他走了,他的父親我可以替他侍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愛的字畫我管;他愛的鴿子我喂;連他所不喜歡的人我都覺得該體貼,該喜歡,該愛”,“為著他所不愛的也都還是親近過他的”。這與其說是她的愛情哲學,不如說是她的人生哲學在愛情上的發揮。有人說,她愛文清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這個看法不夠確切。她不是愛情至上的崇拜者,為了贏得愛情而犧牲一切。她有比愛情更深刻更廣闊的東西,隻要別人生活得更好,寧肯犧牲自己。隻要文清“成一個人”,她寧肯為他守著這個家吃苦。她對愛情和幸福的追求是建築在自己吃苦忍痛的基礎上,就其本質上來說是質樸而忘我的,但又是真摯而虛幻的。說它真摯,是因為她的愛情沒有那種陳腐的封建色彩,也沒有惡濁的銅臭氣息;說它虛幻,是因為這種對愛情的質樸無私的願望不可能在這個黑暗的王國裏得到。當她把這種愛情幻想寄托在文清身上時,就顯得既狹隘又帶有諷刺意味了。因為她把希望寄托在一個已經不值得愛的生命的空殼上。正如瑞貞說的,“我的愫姨,這麼一個苦心腸,你為什麼不放在大一點的事情上去?你為什麼處處忘不掉他?把你的心偏偏放在這麼一個廢人身上,這麼一個無用的廢——”把美好的無私的感情放到一個廢人身上,這是一個尖銳的矛盾。的確,她太“傻氣”了。愫方,她所生活的範圍就是這樣的一個狹小的天地,她的視野隻有這麼大,所能愛及的人也隻有文清了,她不曉得外間還有著一個廣闊的世界!正是在這裏,作家從她的生活處境的矛盾中,既帶著幽默的微笑,滿懷同情地批評了她,又深刻地看到她走向新生的內在根據。

愫方的愛是執著的,當她還沒有最終失去希望時,她還是不能覺醒的。她並沒有同意瑞貞的批評,反而說:“沒有人明白過他啊!”其實,她並沒有明白文清已經是一個失去生命力的人。她覺得,“他在家裏苦,我替他難過”,隻要文清不苦,哪怕自己再苦也是快樂的。她盼望著文清“成一個人”,即使文清永遠不回來,為他守著這個家,成天陪著快死的姨父,送他的終,照護文清的兒子,侍候他一家老小,整天看著思懿的臉子,直到死,她也是心甘情願的。當她傾訴著這些內心的隱秘時,她感到“真快樂”啊!“這心好暖哪!真好像春天來了一樣,活著不就是這個調子麼?我們活著就是這麼一大段又淒涼又甜蜜的日子啊!”她活在這“快樂的夢”中,一個美好但又虛幻的夢中。但是,她的夢終於破滅了。文清又回來了,他飛不動了。“快樂真是不長的呀,連一個快樂的夢都這樣短。”如果說,一個人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的話,而對愫方說來,當她的幻夢破滅後,在麵前擺著的正是瑞貞要走的路,而瑞貞那些開導的話,以及她覺得“有道理”的書,此刻都成為她邁出新的腳步的動力。在這裏,正顯示出愫方性格的時代亮色。

一個本來具有悲劇命運的人物,沒有造成悲劇,而最後終於突破阻礙來了一個喜劇性的結局,是因為這個大家庭中有了瑞貞,而瑞貞有著革命黨的朋友,歸根結底是因為有了革命,才使得愫方於希望破滅之後沒有陷入絕望,反而使她產生勇氣向著新的生活張開手臂,這正是生活發展的邏輯。在愫方的典型性格中,作家深刻地揭示出,既然革命把一個禁錮在黑暗王國中的善良而能忍耐的女子都能喚醒起來,不正說明革命的巨大的吸引力嗎?不正顯示著革命在古老的堡壘內部都能產生著它的震蕩力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