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一開始便把她放到一個典型環境之中。這裏盡管是石溪池塘雕欄畫廊的皇家宮院,看來黃鸝低鳴,飛絮蒙蒙,春意盎然;但是,那森森的漢家宮牆卻隔斷了春天,隔斷了人世。就是在這樣一個環境裏,不知扼殺了多少少女的青春,又不知葬送了多少少女的生命。昭君被選入宮中已經三年了。這個自幼失去父母、遠離家鄉來到這個寂寞宮院的少女,等候著皇帝的詔見,消磨著她寶貴的青春年華。當我們見到她時,這個深受屈原和莊子影響的“倔丫頭”,已經請掖庭令求行了,隻不過還瞞著她的姑姑薑夫人,瞞著她的兩個侍女盈盈和戚戚。她給我們最初的印象,就是一個有著倔強意誌的少女形象。她跟侍女說:“現在我想出去,就從這個門堂堂皇皇地出去。”“我要出去,就從這裏正正當當地出去,再也不回頭。”她說完這些話,隨即把手中卵石向石塘投去,是那麼決絕,閃耀著堅毅的性格光彩。她為什麼要走出去?又為什麼這樣堅決?人物強烈的自覺意誌並不能靠作家強加,它應當來自驅使人物性格行動起來的環境和人物性格自身的因素。作家從這個良家子的身世和悲劇遭遇中,曆史地揭示了她請行的動因。她自幼失去父母,又被選入宮中,這本身就是悲劇。特別是對一個心懷理想,渴望著和平生活的少女說來,眼前這掩蓋在榮華富貴之下的牢籠生活,不能不使她逐漸積累起滿腔的悲憤和怒恨,也不能不使她對自己的生活命運充滿思慮:
王昭君我想一件事。
盈盈什麼?
王昭君我想的……自己也不明白。你說,人可以活幾年?
盈盈幾年?七八十來年吧。
王昭君那麼,關在這牆裏要幾年?
盈盈也七八十來年吧。
王昭君那麼為什麼要我進來呢?
在這樣的人生探問中,既抒發著積在心底的憤怨和不平,又向這摧殘扼殺少女青春的環境發出了怒訴。當她提出“為什麼要我進來”的問題時,她實際上已經決心向命運大膽挑戰,她要出去。作家好像剝筍似的,一層深進一層地回答著昭君請行的原因。昭君同薑夫人的性格衝突是昭君同環境衝突的組成部分。薑夫人把自己“一生的希望”都放在昭君身上。她一心盼著昭君“見了皇帝,得到恩寵”,那就會飛黃騰達成為“萬民之母,天下之後”。因此,她每天對昭君進行“德言工容”的訓誡,要把昭君培養成為一個一天到晚想著皇帝的“王美人”。而昭君不但早已聽厭了她那一套“德言工容”的說教,而且對這種宮廷生活早已深惡痛絕。因此,在那些喜劇性的性格衝突中反映著兩種不同的人生理想和人生道路的深刻矛盾。薑夫人走後,昭君望著牆外青天發出的那段抒情獨白,就成為她堅決出塞的誓詞:
母親,你生我為何來?難道這青森森的宮牆要我來陪伴?難道這蒼鬆、垂柳、望不斷的欄杆要我去看管?啊,這一天三遍鍾,夜半的宮漏,一點一滴,像扯不斷的絲那麼長。姑姑啊,你錯了打算,欠商量,急急慌慌把我送進這三丈八尺的漢宮牆。
姑姑啊,你的“德言工容”說得巧,難道我必須在這裏等待,等待到地老天荒?一個女人是多麼不幸。生下來,從生到死,都要依靠人。難道一個女人就不能像大鵬似的,一飛就是九千裏?難道王昭君我,一生就和這後宮三千人一樣?
見皇帝,我已經不再想。就是見了皇帝,又能怎麼樣?我隻想,我隻想——
倔強的請行意誌是由久積的悲憤發動起來的,而鵬飛九千裏的向往也是在尖銳的現實矛盾中觸發的。如果說這段抒情獨白是昭君對待詔掖庭生活徹底否定的判詞,激化著她出走的意誌,那麼,孫美人的悲慘命運,就更使她把點燃著的內心痛苦轉化為走出去的堅定信念。作家說,孫美人“仿佛是從地下宮殿挖掘出來的一個女人”,在這個人物身上深刻體現著皇宮的罪惡,暴露出封建製度的吃人性質。昭君看到這個“活在一種永遠是春光明媚,等待皇帝宣召的世界裏”的瘋子,怎能不想到自己的未來,又怎能不引起她的傷痛呢!正是在滿腔悲憤的情景下,她再也不顧牆外有人,唱起了《長相知》。在這個世界上,哪裏有她的相知?她既沒有牆內的相知,更沒有牆外的相知。《長相知》的歌聲,聯結著母親忠貞的愛情和悲慘的命運,聯結著父親葬身沙漠的遺願,更聯結著她飽含血淚的遭遇。而這一切都使她脫盡那兒女之情,決不願把青春埋葬在這深宮內院,但願能為塞內塞外人的“長久和好”而獻身。真是:一曲《長相知》,滿腔少女恨;一曲《長相知》,心事當拿雲。作家把“積悲怨”和“請掖庭令”結合起來,挖掘了昭君的內心世界。滿腔的悲怨是會轉化為淩雲之誌的。她不是悲悲切切哭哭啼啼,而是把悲怨之情都凝入堅決請行出塞的行動之中。她要“像一隻雁,在碧悠悠的、寬闊的青天裏飛起來”。孫美人死去的消息傳來,就進一步推動了昭君的動作,“這裏有過孫美人,永遠不會有王美人的!”她就是這樣回答著命運的挑戰,而決心馳騁其鵬飛九千裏的大誌了。所以說,昭君自願請行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衝突推動起來的,又熔鑄著人民的願望,有著令人信服的性格依據和曆史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