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軟軟,你又要躲到哪裏去?」米多多喚道。

「我陪姊姊。」

一溜煙,米軟軟心慌意亂地問到姊姊和姊夫身後,有兩個人做屏障,她不瞧他,他也看不到她了吧?

怎會看不到呢?秋風如詩,山景如畫,在陳敖的眼裏,風花雪月盡不是,隻見那軟膩膩、白綿綿的狀元糕了。

※※※

陳敖是正七品吳縣知縣,他的直屬上司有從四品的蘇州知府、從二品的江蘇巡撫、正二品的兩江總督,更不用說其他品級、各有職份的按察使、布政使、學政、同知……上頭一堆大小官員,隨便吐口水就可以淹死他。

中秋夜,寒山寺外,隔著京杭運河,戲台正在上演昆劇「十五貫」。

總督大人眯眼聽曲,抬頭賞月,運河吹來清爽夜風,令人心曠神怡。

一群官員難得相聚,見了麵,免不了話家常,交換官場小道消息。

「聽說本來的賞月地點在東邊外城河,總督大人中意那兒空曠,又近城裏,可陳敖一鬧,咱們就被趕到姑蘇城外的寒山寺了。」

「這陳敖忒煞大膽,任誰都敢犯,隻不過填平幾塊菜圃,搭個戲台,擺幾桌酒席,也值得他杠上總督衙門?」

「你不知道他很大膽嗎?皇上有意再次南巡,他立刻上了一個摺子,說什麼南巡勞民傷財,應該停止。我的老天,幸虧他人微言輕,皇上也懶得教訓他,批個『閱』字退回來,不摘了他的官,算是走狗運了。」

「本來就是走狗運,聽說他出身低賤,小時候像狗一樣向人討食哩。」

「難怪他的想法與眾不同,上回有個秀才勾引寡婦的案子,竟給他判成奸夫淫婦結為夫妻。唉!他這樣敗壞我朝風氣,看過他的審案公文,真是教我痛心疾首,為了導正視聽,說什麼也要參他一本。」

「我也參過他一本,上回追一筆錢糧,他竟然說吳縣百姓稅賦太重,硬是延了一個月才上繳,戶部那邊催得急,我們藩台衙門差點連帶處分,這家夥不顧朝廷大計,怎能不好好參他呢?」

「嗬,他都敢冒犯龍顏阻擋皇上南巡,你這藩台衙門算什麼啊?」

眾官員你一言、我一語,全把矛頭指向遠離人群,獨站橋邊賞月的陳敖。

總督大人睜開眼,呷了一口清茶,問了身邊一把白胡子的老知府大人。

「大家好像很討厭陳敖?」

「就是呀!」老知府加油添醋,口沫橫飛地道:「陳敖太不識好歹,總是憑自己喜好做事,咱也不是要他討好奉承,可他總該知道官場禮數,敬老尊賢,上回我過六十大壽,人家送的是珊瑚珠寶,他送什麼?一幅他寫的壽字!」

「嗯,這人挺特別的……隻是有失調教。」

「總督大人說的是,他也不想想,他不過是個芝麻小官,拿這次他頂撞大人,要求改中秋宴場地之事,卑職真是替大人生氣,大人是封疆大吏,他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

「我吃撐了,起來走走,你繼續看戲吧。」

總督舉起手,由隨從扶起,又示意其他官員不要打擾,走到了河岸邊。

月出東方,河水在西,陳敖獨自站在岸邊,往水裏投下長長的黑影子,黑影在水麵上飄動,欲流而不流,始終是黑壓壓的一團。

陳敖目光移開水麵,背負雙手,走上江村橋,置中秋宴的熱鬧於身後。

「陳敖,這橋上的月亮比較好看嗎?」

「總督大人。」陳敖聞聲回頭,恭謹地抱拳作揖道:「有心賞月,天下之月都是一樣的好看。」

「南京月,蘇州月,兩處皆同?」

「是的。」

「你果然莽直。」總督笑得很深沉。「打從第一次行文蘇州各衙門協辦中秋宴,就你的吳縣衙門意見最多,你是怪本督擾民了。」

「不瞞大人,如果您找個富豪名園,邀集官員一起賞月也就罷了;可您藉口深入民間,特地從南京過來與民同樂,實際上卻是叫老百姓幫總督衙門準備這場中秋宴,不可不謂擾民也。」

「你說的直,做的直,老是得罪人,難怪那麼多人上摺子彈劾你了。」

「道理站的住,卑職不怕。」麵對地方最高長官,陳敖依然無所畏懼,理直氣壯,直視機心重重的總督。

「你這樣當官是不行的。」

「還請總督大人指教。」

「我不介意你的耿直。事實上,有逢迎拍馬的官兒,也要有幾個『耿直不阿』的官員,你官兒小,說說話起不了什麼作用,隻要在朝廷和皇上所能容忍的範圍內,盡可直言無諱,本督擔保你平安無事。」

「這……」陳敖一震,他萬萬沒想到,原來他憑良心做事,隻是為了彰顯朝廷的包容肚量?

「你還年輕,尚需學習為官之道。」總督仍諄諄告誡。「凡事適可而止,多多參酌上頭的看法,既能保有你的作風,又可確保仕途一帆風順。」

「卑職不懂大人的意思。」

「你懂得的。」總督轉頭,月光照得他的方臉一半黑一半亮。「你以為我可以從康熙朝的進士,一路經三代皇帝,由小翰林做到大總督,難道不需要費點心力嗎?」

「卑職的心力放在政務和百姓身上。」

「頑石難點頭。」總督不以為意,哈哈笑道:「可你不要忘了,你的考成大計日期已近,所有升遷考核全掌握在本督手上,你想升個學政,從此官運亨通呢?還是落個考評不佳,提早回鄉唱戲呢?」

直接索賄了?陳敖抑下滿腔的不屑和憤怒,語氣堅定地道:「陳敖無錢無勢,但憑大人秉公處理。」

「你以為我跟你要錢了?幾千兩銀子我還不放在眼裏。」總督語氣平緩,水波不興似的。「你的養父陳萬利是浙江富商名流,看在他的麵子上,我當然不會虧待你;以後大家結個姻緣,勤加走動,官場就是這樣,你需要靠山,我也很樂於提攜後進。」

原來是想收編他?還妄想伯伯的龐大產業勢力?哼,門兒都沒有!

他仰頭望月,深吸一口清冽的涼風。

總督見陳敖不回應,認定他心意鬆動。本來嘛,這小子能得到總督大人的「賞識」,總該權衡得失,知道分寸吧?

「年輕人,你很聰明,多學點,我是為你好,自命清高不能當飯吃,要記得孤掌難鳴的道理。」他又訓勉道。

「多謝大人指教。」陳敖懶得反駁,平淡回應。

「我很欣賞你,聽說你尚未訂親?」

陳敖心生警覺,忙道:「卑職是尚未訂親,但已有屬意的女子。」

「你屬意多少女子都沒關係,要娶幾個小妾也無所謂,隻要是良家婦女,我的女兒都會待她如姊妹。」

「大人……你在說什麼?」陳敖倒彈一步。

「嗬。」總督微笑道:「我還有幾個待嫁閨女,個個賢淑端莊,不會爭風吃醋,我回去挑個最適合的,改日托人上門說媒。」

「大人,這萬萬不行,我真的另有喜歡的女子。」

「我也沒阻止你娶別人呀,反正我的閨女是正室,就等著你飛黃騰達時,封個誥命夫人了。」

「大人,婚姻不是兒戲……」開玩笑,連他娶誰也要管?

「你姑且放下公堂上亂點鴛鴦譜的那一套。」總督臉色轉為凝重,口氣也十分嚴肅。「別人想娶我的閨女,尚且求之不得,你思量一下前程,莫忘本督提拔你的用心吧。」

總督說完,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仍讓隨從扶著,下了橋回到筵席場地,繼續看戲。

夜涼如水,中秋的月兒映在河麵,顯得昏黃不明,令陳敖不覺打個寒顫。

總督如此軟硬兼施,笑裏藏刀,說穿了,無外乎藉由他和紹興陳家結親,以此鞏固政商人脈。這種為了利益而結合的婚姻,自古皆然,對他、對總督、對紹興陳家,都是隻有好處而無壞處。

但他不用總督教他如何當官,他隻知道,絕對不會違背自己的良心做事。

至於婚事,他更加堅定情有獨鍾的那一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