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接下來一整晚,她的臉是滾燙的,她的心像隻受驚的小鳥,撲來撞去,一直到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時,她的呼吸甚至還沒有恢複正常。

苗家是個風氣質樸的家庭,日常生活就像整點報時一樣規律而忠實,所以即使家裏開了酒會,即使年屆二七獨子都已將成家立業,酒會散後,苗太太依然跨入灰色調的廚房,係起那件乳黃圍裙,忙著為家人衝調睡前飲用的熱牛奶,三個孩子固定加二匙麥粉,老爺則一匙阿華田,滋補且安神,十年如一日。

但是今晚立芝可能是太興奮了,她和宛若幫著把成簇成簇裝點酒會用的天堂鳥捧進廚房時,大聲嚷道:

「媽,我不喝牛奶——酒會吃太多東西,頭有點發暈呢。」

楓木桌前布置著杯碟的立凡回過頭調侃他妹妹,「不是東西吃太多在發暈吧?是被阿超、達德一票人捧得在發暈吧?」

立芝圓圓的臉孔泛了紅,像隻蘋果,身上一襲翡翠小禮服成了綠葉子,她把豐飽的嘴一嘟,嗔道:「誰理他們?我一直在和中村太太聊天——噯,聽她說到伊豆的溫泉,詩情畫意得不得了,哥,你和宛若不如就到那兒度蜜月去吧。」

立凡笑了起來,他今晚穿的是黑藍套裝,配一隻喜氣的緞紅領結,伸手摟過宛若的肩。「八月大熱天去泡溫泉——我看你是真的發暈了!」

打賭立芝絕沒有她暈得厲害,宛若暗想,仍然有心律不整的感覺。

「誰發暈了?」剛打發掉外燴人員的苗教授從拱門走進來。立芝警告地白哥哥一眼,轉身去打理天堂鳥,立凡笑著和宛若互瞄,果然沒有再多話。

苗家一家人湊在一起,每每令人驚笑覺得有趣,原因是一家人都生得一個樣子,紅潤富態的一張臉,笑咪咪的一團和氣,像中國百子圖裏的小孩兒。苗教授的個子原本不矮,中年發福後體型才壓縮了下來,臉型方裏帶圓,鶴發童顏的五十來歲。苗太太的歲數要輕一些,不及五十,臉圓而小,笑起來眼睛眯住,顯得隨和沒有心機。苗立芝是舉家當中最有身段兒的一個,芳齡二二的年輕小姐,餐餐挨餓,硬是把滾圓的身材塑出了點曲線來,她愛笑,偏著臉瞧人,也有幾分活潑俏麗。

苗立凡酷似父親,個子來得高些,體重也重些,有點腰圍,一頭頭發倒是墨濃,剪得很整齊,方圓臉,有雙笑眼,什麽時候看來都是一副好脾氣的樣子。

事實上,這家人沒有一個不是好脾氣的,也沒有一個不戀家,平日生活相親相愛,同心協力,不暢行什麽個人主義,有事大家參詳,一起出力,也沒有個人活動,一律是同進同出,有福同享。苗太太回個一百二十公裏外的娘家,不出半天,全家人就開始發慌,就是苗太太自己也記掛不下,匆匆便趕回來。苗教授更是推掉許多到外地講學做客座的機會,不願撇下家人離鄉背井。孩子們就學,一律挑離家近的學院,立凡後來索性便在當地念研究所,放棄出國機會。在苗家,有最牢不可破的家庭觀念。

「你和楊師傅在後頭咕噥些什麽呀?」苗教授走到水槽去洗手,苗太太問他。

苗教授用一條白毛巾揩著手回道:「老楊在提他家那個最小的男孩,九月要到義大利自立門戶了,」他笑著慨歎,「記不記得,頭一回跟著老楊到咱家裏來做外燴,才八、九歲光景,比立芝都還小,現在已經要到國外當家開餐廳了。」

「真的,時間過得好快嗬,咱們頭一回請楊師傅到家裏來做外燴是——」苗太太一頓,看著宛若偏頭思索。「宛若來咱們家的那一年,算算也有十二年了。」她現在一切以宛若為年曆計算基準,立芝出麻疹是什麼時候?宛若來咱們家的第三年;全家人一起到美國迪士尼樂園是什麼時候?宛若來咱們家的第五年;翻製客廳那套皮沙發是什麽時候?宛若來咱們家的第八年……準確好記,條理分明。宛若也沒意見。

苗太太忽地想到什麽,把手上的長杓一放,露出十分驚異的神情。「咱們這十幾年一直是包楊師傅的外燴?一直沒換過?」

「一直是。」苗教授證實道。

苗太太自己似乎也覺得不可思議。「楊師傅不是做得不好,不過咱們也該換一家試試,嚐嚐別家口味,十幾年沒換,這實在……」她不知要做什麽評語,但沒有說下去。

苗教授有同感似的,頷首道:「是可以換別家試試。」

夫婦倆對望了一會兒,嘴巴這麽說,並沒有特別堅決的意思,隨後也就不了了之的各自轉身。苗太太把熱牛奶端上桌,招呼家人道:

「大家過來吧——立芝,多少喝一點,否則當心晚上睡不著。」這不是無的放矢的警告,習慣一旦養成,它就成了主人,控製著一個人的生活。在苗家,少了睡前一杯熱牛奶,沒有人能夠安穩的上床去。

立凡為母親和宛若拉出椅子,苗教授踅到另一頭,立芝有點不情願,也慢吞吞過來了。大家各自落坐,位置必然是苗教授和苗太太相對,立凡和宛若相對,立芝在宛若旁邊,像棋盤上的棋子一樣固定,誰調了位子,會弄得大家坐立不安。

這就是苗家,一成不變,但是井井有條,保守單調,但是其樂融融。

宛若常懷疑,如果當初她沒有來到這樣一個家庭,今天的她會是什麽樣子?

有一點可以肯定,不管她到哪裏,絕對享受不到在苗家這樣溫馨安逸的家庭生活——即使在她自己的親生父母身邊。

她把一杯阿華田傳到苗教授麵前。「文遠伯伯,您的阿華田。」

苗教授笑著對她說:「宛若呀,你是不是該改掉伯伯的稱呼啦?」

宛若羞赧微笑,她的笑總帶點自我克製,一如她的感情。圍著桌子的幾張臉都笑嘻嘻地看著她,坐她身邊的立芝更是親熱開心的一把握住她的手——便是這樣的一種溫暖可親,常勾惹宛若想起她從前的孤單寂寞,有父母卻像沒有父母的那些日子。她熱著眼眶,心裏感傷,卻更感動,她愛這個家庭,她愛這一家人,她永遠也不要離開他們。

立凡送她上樓回房,站在門口黛綠碎花的牆邊,雙手輕輕搭著她的肩,不卑不亢的吻她。非常敦厚,非常令人心安的一個青年,即使訂婚之夜一個吻都是這麽敦厚,這麽令人心安。

她喜歡這個男人,打心眼底把他當做家人,也不必迸出什麽火花就有一份感情在,她自然明白,他們的感情是親情來得比男女激情要濃,然而這並無不妥。嫁給苗立凡,她會有一個安穩快樂的家庭——這是她從小想要的。實實在在的丈夫,實實在在的家,她知道這是最正確的人生決定。

她摟住他厚實的腰身,不知為什麽特別依戀,像小孩賴著身邊唯一的大人,不願放手。立凡並沒有發現她的異樣,把她送入房裏。

「累了一天,好好睡。」他溫和地叮嚀。

「立凡……」

「嗯?」

宛若欲言又止,望著他和善的眼神,心裏頭壓抑著微微的慌亂,想告訴他點什麽,又說不上來,而立凡似乎什麽都不懂。末了,宛若隻期期艾艾說道:「能做你的妻子……我很幸運。」

「哪裏這麽說?我才幸運。」他回答得憨直,兩人像在客氣謙讓什麽。

立凡不是個擅長談情說愛的人,但他是個好人。宛若眷眷地靠在他胸前。

「好好睡。」

「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