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祖父屬大排行的老大,他是大房所出,年紀雖輕,卻是輩分極高,親戚群中有大半算來都是他的晚輩。這些上了年紀,在社會上又有點頭臉的,給他這麽弟呀妹呀小呀的一喊,都覺得索然無味,見他下樓一副要來六親相認的樣子,更是走避紛紛。他一個七十八歲的表弟行動略微遲緩了一些,被他摟住肩膀親親熱熱叫了聲「小表」,當著自己的兒孫麵前,臉都綠了。
李棄果然像摩西分開紅海一樣,使得大廳人群自動裂開,讓出路來,宛若的視線固定在李棄的背部,匆促跟著他走出李宅的門廳。
李蘭沁獨自站在一架玉石鳳凰屏風後方,靜悄悄望著白己的兒子,內心驀然起了一陣牽痛,回憶刺著那兒。二十八年前,同樣有個高大軒昂的年輕人不回頭的走出那扇大門,她站在二樓花台看著他走,一雙手把藍釉欄杆抓得都要斷了,眼淚流了一臉。
是的,那時候的她還會流淚——她也認為她懂得愛。
愛上郭牧濤那年她才十九歲,剛從第一女中畢業,新燙了頭發,穿起嬌紅的絲絨旗袍,美得就像印在衣上的一朵花。圍繞在她身邊的闊少貴公子多得數不清,然而見到郭牧濤第一眼起,她眼裏再也看不進別人。
郭牧濤雖然出身書香世家,但傳到他這一代,家境已經十分寒微,當時他亦隻是她四叔那主委官邸裏一名小小的侍衛官。剛開始半年,蘭沁想盡辦法折騰他,端架子、使小姐脾氣,沒有給過他一點好臉色,他始終無動於衷。
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晚上,她四叔派牧濤開車送她回李宅。蘭沁在半路上故意將一把象牙扇子扔出車外,蠻橫地命令他冒雨去幫她拾回來。
牧濤一言不發下了車,頂著大雨拾回她的扇子,然後開了車門,一把將蘭沁拉下車,在雨霧迷蒙的街上狠狠地吻她。雨水把兩個人打得一身濕透,蘭沁在牧濤懷裏冷得直打顫,然而她終於明白——牧濤老早就愛上她了。
蘭沁瘋狂與牧濤相戀,卻嫌棄他的一切——他敗落了的家世,郭家那些寒傖的親戚,甚至是他那個從小訂了親、小家子氣的未婚妻。所幸這些不是不能夠整頓的,蘭沁對牧濤做了許多的安排,一步步要扶他上去,哪裏知道牧濤不是一個能被安排的男人;趙主席為人貪詐,他那裏的職位再高,他也不去;洪參謀一幫人,誌不同道不合,他無法與之共事;重要場合裏他走避了,許多要人,他根本懶得去打交道。蘭沁白費了許多苦心,開始怪他是個沒有城府、不懂得經營前途的人,牧濤卻堅持他不願折腰,是有他的原則和作風。
他的確有原則、有作風——他也偏巧有良心,他對於他的未婚妻始終過意不去,念念不忘那女孩曾經在他最拮據的時候,默默拿出私蓄幫他墊補家計,在他分身乏術的期間,留在老家為他照料病重的老母,她對他從來沒有怨言過,始終癡心地等待著……蘭沁討厭再見到牧濤那種歉疚的神情,更討厭他的委絕不下,她差人把那女孩找來,讓那沒見過世麵的鄉下姑娘在李宅氣派的大廳瑟縮坐了一個下午,然後在赴宴之前盛妝下樓去見她。
蘭沁沒花什麽力氣便讓那女孩明白自己一點機會也沒有,有的隻是對牧濤前程的阻礙。後來聽說那女孩別了家人,悄悄進了山裏一座廟庵,她絲毫不驚詫,令她驚詫的是,牧濤竟然為了這件事對她勃然大怒,他指責她是冷血殘忍的女人,她則譏他優柔寡斷,沒有男人誌氣。她給他下了最後通牒——拋開那女孩,斷絕和他那些窮親戚的往來,專心謀求仕途的發展,否則他就毫無資格跨入李家大門。
牧濤站在那裏咬牙,咬得頸上的筋脈暴綻。他恨自己,恨自己在這個時候還愛這個女人,愛得無可救藥,然而他永遠沒有辦法像她那樣的殘忍、自私和無情。
蘭沁眼睜睜看著牧濤走出李家大門,她想對他嘶吼,告訴他她已經有了他的孩子。但是她是從來不求人的,在種種的衝突裏,必須有人屈服,有人讓步,那應當是他,絕不可能是她。
三個月後,進了廟庵的女孩正式落了發,牧濤決然請調到南太平洋一座孤島。蘭沁依舊坐在她的房間,等待牧濤跌跌撞撞回來求她原諒——她堅信他一定會回來,她替他留著肚裏的種。她用一條綢帶把日漸隆起的肚子死死縛住,臥床不起,也不見人。
然後消息傳來——牧濤死在基地後方荒涼的海邊,不知是殉職,還是自殺。
蘭沁在慘烈的嚎哭聲中產下一名男嬰,隨即陷入昏迷,日夜哀叫牧濤的名宇,她足足休養了半年,才稍有力氣下床。及至蘭沁第一眼見到自己的兒子,那眉目口鼻與他父親酷似的孽種,她發狂地撲過去要把那孩子掐死,好在一群老媽子及時把她拉開,搶下孩子。
然而那阻遏不了她對牧濤的怨毒——她恨他自始至終不向她低頭,她恨他竟敢撇下她一死了之,她更恨他讓她到了這種地步依然刻骨地愛著他。她把滿腔對郭牧濤又恨又愛又怨的情感,全部轉注到他的孩子身上。
蘭沁對那孩子陰晴不定,經常十天半個月對他不理不睬,興起時逗他玩,然後把他打哭。她也學著屋裏人私下的戲稱,「棄兒棄兒」的喊他,最後索性惡毒地給他定名叫「李棄」,算是對郭牧濤身後做了最輕藐的侮辱。
李棄漸漸大了之後,蘭沁發現她再也沒辦法從他身上得到報複的快感。他完全不同於他父親那種倔氣剛強他浪蕩敷衍,吊兒郎當,對任何加諸於他的褒貶沒有反應,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所以也不受任何人的傷害。
最後蘭沁不得不對她自己的私生子起了敬畏心——他比誰都要成功的做到了「沒心沒肝」這樣一種人。
在她最後真正拋棄他之前,他已經先把她拋棄了。
大門外驀地起了一陣喧囂,蘭沁一名侄親氣急敗壞衝進來嚷道:「他把我的蓮花跑車開走了,那小子就這樣把我的車開走了,姑姑,你也攔攔他呀!姑姑——」
他在喊著她。蘭沁的臉色是凝固著沒有表情,她在玉石屏風後麵悄悄轉身,從走廊避去了。
李棄的事她是從來不管的,因為她從來就沒有能力去管。
蓮花跑車下了青峰路,在交叉路口正要轉向,被宛若給喝住。「你要上哪兒?市立醫院明明要往前走。」她現在對他處處是猜忌不信任。
李棄偏過頭,慢條斯理的上下瞄她一眼,說道:「除非你不怕招人側目,否則我建議你先回苗家,換套正常一點的衣服。」
說著,他自顧自把車子轉了向,宛若繃著腮幫子沒再作聲,覺得自己很蠢。
苗家空無一人,勢必都在醫院。宛若趕回房問,又撕又扯把新娘禮服重卸下來,順手一拋,它憔悴地摔落在床角,像老掉了的白雪公主,宛若看著它,幾乎覺得歉疚。
「不是故意折磨你。」她喃喃道,從衣櫃隨便摘下一件灰格子洋裝就往身上套,踢掉銀灰高跟鞋,趿了雙米白色涼鞋,胡亂收拾一個袋子,便又飛奔下樓。
她重新上車,李棄看她一眼,立刻就不同意。他操著方向盤說:「沒有哪個新娘子結婚第二天穿這樣灰撲撲一身。」像個媒婆,嫌她不夠喜氣。
「我根本沒有結成婚!」
李棄也覺得自己很惡毒,還是忍不住說:「哦?婚沒結成,哪來的新婚之夜?」
宛若再也受不了他這種惡劣的幽默了,咬牙切齒對他說:「不要再提『新婚之夜』這四個字!如果,」她的臉頓時成了一顆發育不全的青蘋果,有的地方暈紅,有的地方青慘。「如果你敢把昨晚的事泄漏出去我會殺了你。」
李棄覷她一眼,咕噥道:「看得出來你不是在開玩笑。」他繼續開車,完全沒有料到宛若會猛然橫出一隻手,箝住他的手腕,那麽甜白撩人的玉手,箝起人來這樣痛!他好不容易才讓打滑的車子穩住,宛若不管,一味灼灼盯住他看。
「我要聽你發誓。」她的聲音咬人似的。
「這到底——」
「發誓!」
他根本不知道她要他說什麽,他用猜的,結果猜對。「我發誓——我不會把我們昨天晚上的……私事說出去。」
那把箝子鬆開了,恢複成女人的手,收了回去。
白色的醫院建築,有著特意強調出來的光輝煥然,卻無法讓人感到快樂。越接近這團沉甸甸的白色龐然大物,李東越覺得躊躇——把宛若送回這個地方,他懷疑自己有沒有搞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綁走,帶她到天涯海角,她已經是他的女人……
宛若或是感受到了李棄的強盜心思,或是不耐煩車子在醫院大門的車道上三心二意,躑躅不前,忽然就拉開車門,跳了下來。
她沒來得及跑進大廳,就在門口給李棄拿住,他抓著她兩臂,低頭看她。宛若鳥黑的一雙眼珠充滿驚惶,像被捕獲的魚苗在網子裏竄跳。李棄霎時完全了解——她曉得他的心思,也知道他會把她留住,她不敢冒這種險,隻怕會麵臨猙紮,然後看出自己的脆弱。
李棄卻沒有決斷的困難,勢要截下宛若。他哪裏不知道宛若優柔寡斷?這一進醫院,毫無防備,看到立凡昏迷病榻,苗家一家子喪氣的喪氣、啼哭的啼哭,一夥人悲從中來,牽連拖累,徒讓一個原就拿不定主意、摸不著方向的宛若陷得更深。
他不理會醫院大門口人來人往,隻管抓緊她的胳膀,低聲命令,「不要進去。」
宛若輕輕跺了一腳,淒愴而著急,也是低著聲說:「你別為難我了,立凡躺在醫院——他需要我。」
「你之於他無用,他之於你無用——你又何必趟一渾水?」
「怎能這麽說?我們是夫妻,本來就——」
「你根本沒有嫁給他。」
她又跺了一腳,嗓子裏帶上了淚意。「如果不是昨天出了意外,我現在已經是他的妻子了。」
他目光凜凜看著她。「但是昨天出了意外,現在你跟他已經沒有關係了——你是我的人,你屬於我。」
門警在車道那一頭吹起哨子,過往行人側眼瞄他們,宛若開始掙紮,突然間恨起李棄來了,覺得他才是她最大的牽絆,最大的痛苦。
「我不屬於你,我不是你的人,從頭到尾就都是——」宛若的口齒顛躓了一下。「你自己在一廂情願!」
李棄猛地把她拉到胸前,鼻失幾乎要戳到她臉上來。「別讓我知道你沒有把昨晚當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