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姐。」
「什麼?」施小姐上前。
「社長今晚……大概不回辦公室了吧?」
「社長現在就在辦公室。」
約露驚異地張大嘴巴。
「社長現在就在辦公室?」
「社長一下午都在辦公室。」
「社長一下午都在辦公室?」
「幹嘛我說一句,妳說一句的?這裏又不是何嘉仁美語教室。」施小姐拿起一旁桌上的電話,按了鈕。
「社長,編輯部的梁小姐想要見您。」她通報完畢,放下話筒,對約露道:「妳可以進去了。」
施小姐辦完這一天當中最後一件事,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情走了。約露疲倦地揉著太陽穴。她像顆樹頭似在這兒杵了兩個鍾頭,苦等他回來,他卻一下午都在辦公室?他是怎麼進來的?幹坤大挪移的不為人所知?
約露歎了歎,反身從背包取出那隻黑色袋子,起而走向社長室。
在那扉茶葉色門扉前,卻是躊躇起來。
她何必要這麼堅持?她大可──哦,約露叫停,不許自己又回到第一回合去顛三倒四。一個呼吸,把門敲了。
裏頭低嚷了一聲──他果真在辦公室。她心跳著,把門打開,立在那兒,咽了咽。「社長……」
惟剛理在一堆文件裏,一個仰頭,一綹黑發微落在飽滿的天庭,卻拿茫然的眼神看她,好像不認識她似的。
真懷疑她是不是需要來個自我介紹。
「呃,我──」
「過來,」他猝然命令,也不管她要說什麼。
她迷惘地走過去。
「坐,」惟剛指定桌邊的扶手椅。「看看這個,以讀者的眼光來看──妳覺得怎樣?」他把一疊「世代」月刊的彩樣推到約露麵前。「世代」走的也是深度報導路線,文字占有相當篇幅。約露把黑色袋子擱在膝上,瀏覽翻閱了好一會兒,然後抬起頭。「我的感覺是──圖文編排很高雅,版麵看來很豐富,但是……」她遲疑了一下。「似乎給人一種──壓迫感。」
惟剛握著拳頭往桌麵一整。「果然是──我也有這種感覺,」他端起濃眉,看著彩樣。「版麵經過了精心的設計,問題出在哪兒?」
「也許……」約露沉吟思索。「會不會是版邊?──版邊太窄了。」
惟剛眼睛一亮。「把版邊加寬,版麵就會顯得……」
「清爽大方。」約露接口道。
「沒錯!」惟剛大喜道,立刻在記事本上下了注明。「明天得找『世代』小組開緊急會議,版麵重改。」
約露一驚。「彩樣都做出來了──這時候重新改版?」這豈止是牽一發動全身。惟剛卻毅然決然。「寧可重來,也不能將就──我要拿最好的出去。」
難怪辦公室的女人不但愛他還尊敬他。他卻對她一笑。
「多虧妳,一語道醒夢中人。」
他笑得爽朗,彷佛與她沒有任何芥蒂。她被自己一陣前所未有的心悸慌了手腳,趕忙站起來,把袋子往桌上放。
「我來還你東西。」
惟剛有些詫異,把袋子拈來一瞧──是台風夜他借她的T恤短褲。
「我都清洗過了,那天──謝謝你。」她想客氣,說得還是扭捏。
他甚至不知道約露把衣褲帶了回去。
「妳太費事了,放在那兒,王嫂會處理的。」他把袋子隨意往旁邊一擱。約露感到微微失望,他沒發現那套衣褲有股特別的氣味嗎?非常爽氣,非常新鮮的,那是曬了一天的晴陽後的味道,在多雨的節氣裏是很難得的。
惟剛卻似突然想到什麼的抬眼看她。
「這麼晚了,妳怎麼還沒走?」他不待約露回答,即把一疊彩樣收攏,遞過去給她。「請幫我存入保險──等我一下,我把這文件批一批,我們一道吃個晚飯。」他兀自拿起筆,頭也沒抬的說:「十七巷的雕月茶坊有口味獨到的熏雞絲炒飯,值得一試。」「我不──」
「右三圈6,左三圈6,右一圈6。」
「什麼?」約露愣著問。
「保險箱密碼。」他又仔細複誦了一遍。
約露走到牆角那櫃銀灰色保險箱前,別別扭扭撥弄那隻碟子大的旋鈕,曆時五分鍾之久,不得其門而入。她聽見伏案的惟剛重重一歎,把筆擲下,起身走了過來。「我要向保險箱公司抗議,」他很快地開了保險箱,拿過約露手上的彩樣,送入櫃內。「他們的產品把我公司最動人的女孩忙得都冒了汗。」
說著,他伸手輕輕彈去約露鼻尖上細小的汗珠。指紋挲過過毛細孔,細微得不能再細微的靜電反應。
約露臉上燒起一片紅霞。
惟剛回他桌子,稍事整理,隨即抄起外套。
「行了,我們走吧。」
約露的赧意仍在腮邊,她囁嚅著推拒,「我還不餓─」
她的肚子偏在這節骨眼上咕嚕作鬧起來,泄她的底細。最尷尬的就是這種自己和自己作對。
惟剛撫著腹部笑道:「哦,聽見沒有?我的肚子在打鼓,餓壞了。」
一直到跨入雕月茶坊,約露還在懷疑,他真以為他的肚子在叫嗎?
***他們坐在竹簾掩映的窗邊,聽著箏聲,享用著果然是口味獨到的熏雞絲炒飯和新鮮的筍片湯。惟剛誇獎約露家坐落的位置。
「從妳家的陽台,還可以俯看河堤,」他喟歎一下,「從前河堤一帶很幽靜,現在房子和人潮雜杳多了。」
約露沒想到他竟是她的學長,還道他怎麼對木柵一帶這麼熟悉!兩人聊起指南石磴上日據時代的石像,草浦登山。那株大榕樹,校園水患及道南橋毀的往事,叨叨絮絮的竟比什麼還要親切。
約露放下調羹,白白的手背上一滴蕃茄紅,惟剛卻拿起餐巾,徑為她拭去,餐巾擱到一旁,才又回去繼續喝他的湯。無心的一個動作,格外透著溫柔。
約露內心的某處,像火上的幹酪溶開來,某些堅持,某些意誌力的地基在動搖。危機感逼來,她從雲端摔回現實。
──她在做什麼?和這個男人在燈下共飯,懷舊暢談?容許他彈她的鼻尖,拭著她的手背,捧她是「最動人的女孩」?讓自己被他逗得歡喜,逗得心跳,逗得迷迷糊糊,不能自已?她開始慌張,也開始生氣了,與其說是氣他,不如說是氣自己──她必須用怒氣來保住自己的清醒,這一招從十六歲用到現在,她自己還沒發現。
「妳家怎麼會搬到台北來的?」惟剛驀然問道。
約露把餐盤推開。「我到台北上大學,媽一個人在老家,不方便照應,大二那年就把家搬來了。」
惟剛遲疑了一下。「令尊呢?」
「死了。」
約露的回答像冷箭,當胸射過,就差那麼一點,更令人驚駭。惟剛一嚇,從前聽以霏提過父親,印象中是個極朝氣的壯年男子。
「令尊正值壯年,怎麼會……」
他真想知道。約露帶著歹毒的口氣道來,「姊姊死後,他整個人走了樣,幾次在課堂上老淚縱橫,書也教不成,隻好退休回家,不到一年──」她吞咽了一下。「就走了,跟著以霏走了。」
餐桌上的氣壓霎時低下來。惟剛看著窗外,彷佛在望著很遠的地方,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約露睨著他,等他開口,他隻是一言不發。
約露想對他尖叫──為什麼不吭聲?為什麼沒反應?她這不是在說故事,是在報複,如果他有一點良心的話──哦,他有,約露看得出來,這個男人是有那麼一點良心的,她在策軒見過他的落寞,在梅嘉麵前見過他的容讓,在以霏的亡魂之下見過他的痛苦。是的,他是有良心的,而他愈是有良心,她的報複就愈是痛快。你要來關心我家的景況是嗎?那麼我還可告訴你,我父親最後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衰竭而死的,而我母親──「妳母親的中國結打得那麼好,不會隻是用來自娛的吧?」惟剛問得突如其來。
約露呆看著他。
「中國結?她彷佛坐在急轉彎的車上離了位,失去與他說話的線索。他們談的是他的罪惡,他對梁家的戕害,怎麼扯上母親的中國結?
「那天在妳家客廳見到妳母親的作品,每一件都有藝術品的水準。」惟剛在梁家停留的那短暫片刻裏,梁母本人和她手上那才打了一半的中國結,都讓他印象深刻。「我媽多半打來消遣罷了,」約露浮躁地回答:「過去她在老家社區做過指導老師,但這幾年不太碰了,她身體不好,她的胃有病──」
「我知道她的胃有病,妳家茶幾就放了一大盒瑞士著名的胃藥。」
玻璃櫃裏也疊著胃腸科的藥袋,他忖想。
約露沒說話。
接下來惟剛翻來覆去問的,盡是母親和她的中國結。約露一來納悶,二來不耐煩,不了解惟剛何以對她母親的中國結這麼有興趣。
三天後,她怒氣衝衝闖入他的辦公室──她總算明白他的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