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你閃到一邊,不要攪和,我就饒你一死──」
「該死的不見得是我。」惟剛咬牙道。
「惟剛,看著兄弟一場,我從來沒有求過人,現在我求你,你讓我自己去向她解釋這件
事──至少答應我這一條!」他嘶喊著,絕望得扭曲了臉。
惟剛怔然望著堂兄,在他的神情裏看見了自己──也是那般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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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露躲了兩天,還是躲不過那重重的絕望。
她逃難似的匆遽來到東勢一座小農場,這農場的主人和她家有一層親戚關係,騰間客
房招待她的親切是有的。她懨然地無暇欣賞鄉間農林靜美的風光,一顆心卻被滿園子淒厲不
絕的蟬嘶給噪反了。
「牠們為什麼叫成這樣子?」她忍不住問了。
農場主人告訴她,「這是牠們的吶喊,為了求愛,一生就這麼一次求偶交配,之後結束
生命。愛和死亡,牠們都是義無反顧的。」
約露覺得像受了教訓,即使一隻蟬的生涯都能有這樣的決烈和擔當,她竟隻能逃之夭夭。
拋下母親,拋下工作,已顯現出她的自私和懦弱,約露知道她不能再躲避下去。她必須回去,
回去麵對──麵對什麼,她卻隻是心亂如麻。
當晚,她即搭了夜班火車回家。哦,她恨夜車,黑漆漆的車窗,見不到絲毫光景,像是
茫然的未來,令人恍惚。她把座位讓給一名老婆婆,一路站著,足足搖晃了兩個半小時之
後,到了台北站,已是疲乏不堪。
她昏沈沉地下車,腦子仍在顛簸,卻一頭撞上一片胸膛──她嗅到熟悉的古龍水味兒。
約露靠在那片芬芳的衣襟上微笑,老天,她好累!
惟則把她擁住,她聽見他籲了一口氣。
「妳回來了,妳總算回來了。」
「你怎麼知道──」
「我天天跑妳家,令堂拗不過我,把妳今天回來的車班時間告訴我。約露,妳沒有告訴
我一聲就離開,真是不該,妳知道我有多擔心?」
惟則溫柔地詰問。
約露隻是輕輕搖頭,歎了一下,沒法子和惟則談論這件事──她沒法子和任何人談論這
件事,包括自己在內。
「走吧,我的車在西區出口。」他攬攬她的肩說。
但是這趟車真的把約露累壞了,她雙腳是腫脤的,人還是昏花的。她說:「我有點暈車,
我們先在這兒坐會兒好嗎?」
惟則把她帶到乳白的塑膠椅坐下來。乘客都散去了,地下月台顯得荒涼。
惟則把她一隻香橙色的行李袋移到椅下,然後挑起她的下頷看她。
「妳沒事吧?」他問,他的眼神跳閃著,透著─股掩抑不住的緊張和急躁。
約露驀然地瞧他一眼,兩頰登時燒紅。他知道!他知道她和惟剛的事。
「那天晚上我和惟剛在策軒打了一架。」惟則低言道。約露臉上的殷色未退,驀然又泛
了青。惟則拾起她雙手,撫揉她冰涼的指末梢,凝神看著她。
「我知道妳受了委屈,惟剛不該冒犯妳!」他的牙關一陣磨擦,旋又深深吸口氣。「把這
一切忘了吧,不管是昨天,或是多久以前的過去,統統拋到腦後,一切從現在開始──如
果不拋掉舊的,就不能有新的到來,懂嗎?約露?
懂嗎?」他問得分外急切。
「惟則……」她語帶迷惘地開口。
「聽我說,約露,」他截斷她的話,迫切道:「我知道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不是表白
的好時機,可是我一分一秒也不想再拖延──過去三十年,我一直在尋找生命裏的女主
角,我等像妳這樣的女孩,已經很久很久了。」
他對無數女人說過這句話,唯有這次自己死心的相信。
「妳讓我想要安定,想要生根,想要實實在在的生活,我本來不是個好幻想的男人,但
是遇見妳之後,我每天都在作相同的美夢──今後一輩子,每個晚上都和妳同床共枕,每個
白天都和妳尋歡作樂。」他的語氣一換,轉為激昂。
「嫁給我,約露,做我的妻子,和我廝守一生,我會好好疼妳、愛妳,給妳和合堂最優
裕的生活。妳這一生都不必再出社會奔波,不必見識到現實的醜惡,妳的身邊隨時有人等著
伺候妳……包括我在內;別墅、房車、華衣、美食、尊貴和地位,妳要什麼有什麼,要去哪
兒就去哪兒──隻要妳的人、妳的心是我的,在我身邊,那就行了,我對妳別無所求。相信
我,嫁給我,妳的人生再也不會有任何匱乏。」
這一番話聽得約露心神顫動,她垂睫望著自己一雙被惟則牢牢箝住的手,耳語回道:
「這不僅僅是你的美夢,惟則,這是所有女人的美夢。」
「我愛妳,約露,答應我,嫁我為妻。」惟則喊道,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約露的麵頰枕在他外套的墊肩上,厚軟而舒適,像他提供的華美人生,她沒有閉上眼睛,
她注視地下鐵道的那一頭,一列火車徐徐自外麵的世界進入隧道─自光明進入黑暗。
**
*
母親不追問,不探究,也不逼迫,隻以一句「不管什麼事,媽媽都在妳身邊」迎納了她
的孩子。
母親在慈藹中透出堅強,令約露驚奇,也溫暖了她的心。
然而重回編輯部
上班,依然一步步都是忐忑、情怯,甚至慌張。她不知她會麵臨什麼──她怕得要死。
哦,可是編輯部若無其事得好像她根本沒有離開過,而她和惟剛根本沒有──「約露,
回來了真好,」慕華熱誠地說:「我正巴望著妳呢,喏──」
一落高聳的資料和文稿,像比薩斜塔在約露的桌麵疊了起來。這是她逃獄三天的報應,
夠她忙得忘了自己是誰。活該!
「妳知道,『世代』因禍得福,這幾天外界詢問電話一直沒停過,訂閱率直線上升,未
上市已經轟動武林……」
慕華說文津社登大幅廣告公開道歉,我方不再追究,此事就算告一段落,天下恢複太平。
不,我的心不太平,約露在位子上落座,把資料移到麵前,卻像隻受驚的兔子,不時抬
頭覷望,等著獵人,等著──惟剛。
她終於醒悟到自己是在逃什麼,在怕什麼了。她無法麵對的不是案頭上姊姊的巧笑,不
是鏡子裏的自己,是這個男人;這個她又愛又恨的男人,這個她與之耳廝鬢摩,肌膚相親的
男人──她把自己徹底給了他,她的恨,她的愛,她的心,一切一切。隻要,隻要,這個
男人對她露出一絲訕笑,一絲不屑,那麼她就死了。
就在這一刻,那個主宰約露生殺大權的男人,從落地玻璃門闊步走了進來。
她霎時屏住氣息。
他筆直進了他的辦公室,約露是連他上衣什麼色調都未看仔細,他那扇門倏地便關上了。
沒有訕笑,沒有不屑,沒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沒有看見她。
約露整副身子在椅上塌下來,像個從絞刑台上解開的人,蹦張之餘,留下的是一波波的
顫抖。
一番激動的餘孽未去,不久,又一陣高跟鞋踩得通天價響的進來。那個惟剛肯定說是
與他沒有婚約的女人,賈梅嘉,跟著扭進他的辦公室,然後就再也沒有出來。
「下午,隻要門開,約露就聽見她嬌咯咯的笑聲,任憑她再努力地把自己埋入工作裏,
那陣笑聲還是像隻刺蝟,在她心頭上滾過來,又滾過去。
午候三時,約露把慕華交代先做的稿子處理,送到主編台,然後決定到員工休息室啜幾
口熱茶。她隻知道再不設法透口氣,她就需要氧氣筒了。
約露穿過業務部,在鮮少人跡的通道上,她聽見有人低微地喚她的名字。
她怦怦地心跳起來,那是鏤入她心肌的呼喚,她認得,但是不相信。這不會是真的,是
她在幻想……「約露。」又是一聲,曆曆逼真。
她悠悠回過身,滿抱著驚悸、激切,以及濃濃,濃濃的渴盼,望著從庫房走向她的男人。
為什麼總要見到他之後,才知道自己想他念他有多深?
惟剛來到她麵前,半晌沒有出聲,一味看著她,長長地,長長地,忘懷時間和一切的
凝視。他抬起一手輕輕撫住她的腮幫子。
「妳好嗎?」
這一聲溫存的詢問,使得淚意湧上來,堵住約露的喉嘴。
她作不了聲,卻
不由自主把臉頰偎入他的手心,閉上眼睛。柔腮與掌心娓娓地廝摩,像在互訴衷曲。
「社長,您要的資料找到──」有人不知在哪一頭呼叫著。
惟剛拖泥著不走,手心仍留連在她頰上。然後,他挪了腳,人一步步的移走,手一吋
吋的拖開。最後一根指頭依戀地滑過她的下巴,留下一絲溫暖的餘韻。
他終於轉身去了。
約露靠在牆上,失去所有力氣,那一波波顫意從骨子裏冒上來。沒有訕笑,沒有輕藐,
她該知道他不會這樣對待她。她在發抖,極端的甜蜜,甜蜜之後是更大的痛苦,就像一陣狂
熱之後的一陣酷寒──一個下午,是千般的作弄,她受不了這樣的煎熬。她受不了。
她必須做點什麼,改變這一團混亂,再沒有改變,她過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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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剛在車上接到羅庸的急電,就是惟則出車禍,他一驚,險些和對麵瘋狂的來車撞上,
自己也出車禍。他抓穩了方向盤,質問:「怎麼回事?」
「還不清楚,」羅庸回道:「他出門時心情很好,拉著我直說晚上他會有好消息宣布。才
不過兩個小時,我就接到電話──他現在人在耕莘急診室。」
惟剛找了個缺口,急速倒車,連續假日的周六下午,城市裏形色匆匆,湧蕩著一股興
奮騷動的氣氛。
人在樂處容易生悲,惟剛想著,蘊著不祥的心情,趕到醫院。羅庸人已在那兒了。惟則
是自己衝撞安全島的,額角縫了兩針,沒有大礙,不過是精神非常萎靡。他由羅庸在醫院付
費領藥,自己先送堂兄回策軒。
車在新店溪畔的快速道路上奔馳。惟剛打量堂兄一兩回,他額上紮一圈的繃帶,靠著
椅背,雙目閉得緊蹙,唇麵泛著不自然的鉛灰色。
「你開車一向還算小心的。」惟剛咕噥了一句。
惟則久久沒有應聲,惟剛以為他不理會,過了好半天,他才突然嘶啞地迸了一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