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四月西域西山玉門關,一片黃沙,天蒼蒼,野茫茫,幾千裏地沒有人煙。然而,便在逼近伊吾國不數裏,一座險阻的峽穀邊,營帳林立,落日照大旗,一支壯盛的漢家軍隊,威赫赫駐紮在那裏。

暮色籠下來了,一群大雁飛過蒼茫紅的天空,卻被大營一陣衝天的喧囂,給驚散了。

這座西征的營寨,紀律一向整肅,今兒個氣氛卻有些騷動、有些興奮。一塊揚子給清出來,燒起又紅又旺的火堆,越發撩撥起那心神不寧的空氣。

大批官兵爭先恐後的,都圍過來了,有穿皂衫的、穿甲衣的、戴壓耳帽的,一張張臉龐,免不了裹一層征戰的塵色。等到一陣活潑爽快的西域樂聲響起,官兵們喝起采來,臉上的塵色忽兒給掃落,欣欣然換上一股期待、一股雀躍。

原來,場上推來兩座蓮花盒子,有兩名胡女由盒裏跳出,著蠻靴,戴小帽,穿一身舞衫,一個桃紅一個翠藍,跟著樂聲捉對兒舞起來,正是一曲傳自石國的朽枝舞。

胡女舞得矯健婉轉,不多時,更發聲咦亮地唱起:將軍奉命即須行,塞外領強兵聞道蜂煙動,腰中寶劍匣中鳴歌聲末了,官兵們已叫起好來。好一首拓枝曲,唱出了沙場男兒的豪氣:受到鼓動,胡女的舞蹈就越發賣勁兒。照說,軍中本是禁聲色之娛的,但今晚這場餘興,卻是本營的統帥,厲恭將軍所特準。

有這例外,是因為三天前本營一支輕騎,在北邊沙漠撞著了鐵勒部的大隊人馬,一場遭遇戰,非但以寡擊眾,還搶回了主將,嚇得鐵勒部酋長急急來求和,別說營裹弟兄感到得意,厲恭將軍也大大得了個麵子。

因此,今晚的一場歌舞,算是給官兵們一個嘉獎。大夥兒也果然興高采烈,一時間,把塞外怔戰之苦暫時都拋開了。

歌舞熱烈,胡女帽上綴的金鈴,叮當響個不停。旋著、轉著,也不知是有意,或是嬉戲,那個腰肢兒特別窈窕的紅衣女郎,忽然一旋身,便朝前排一名軍官懷裹倒了去。

這軍官不過是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生得高大剛健,足登烏皮靴,肩係一條石青色的方巾,火光下見得到他有雙軒昂的濃眉,分外顯出一股英氣。但是這會子,給這胡女往懷裹這麼一例,他卻手足無措起來,俊臉也跟著漲熬了。

教他怎麼辦?他既不好當眾抱著她,又不能撒手把她放了,放了,她可要跌到灰撲撲的沙礫地去了!

大夥兒大笑鼓課,這胡女在他懷裏可躺得舒服,還騰出一手,勾住他結實的頸項,膩聲問:“這位壯士,請教大名,在軍中供何職?”

他也真夠老實,呐呐道:“我叫魏可孤,是營裹的校尉。”

“校尉,豔福不淺哪!”同僚在對他大喊,弄得他更加尷尬,像抱了一條活魚在懷裏,全身忸怩,恨不得這胡女自己快快離了去。

陡然人翠裹響起幾聲暴喝,壓下了現場轟然的笑鬧。一看,原來是將軍的一名親將,趙傾,領著幾個持刀士兵,蹈蹈而來,馬上將魏可孤團團圍住。

“押下去!”

魏可孤吃了一驚,不明白為什麼押他?卻不及反應,懷襄的胡女已尖叫起來,他本能的出掌要抵禦。遲了那胡女被士兵狠狠拖到一邊,左右受製,趙傾命道:“這女人是奸細,拖下去斬了!”

霎時,魏可孤回過神,他們要押的人不是他,是這胡女。前一刻還是婉轉歌舞,此一時卻化得粉碎,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都不能反應,眼睜睜見那胡人女郎給押走。

“慢著!”一條高大的人影掠過去,把押人的士兵屏擋下來。正是魏可孤,由於他身形的魁偉,立在那兒,很有一份威勢。

趙傾眯起一雙細長眼。“魏校尉,你想阻擾軍令?”他平日常在將軍帳下走動,以將軍心腹自居,一向頗有點氣焰。

“不敢,”魏可孤道,瞄一眼那已是花容失色的胡女,對她生出同情心來。“不過趙大人指這姑娘是奸細,可有憑據?”

兩名胡女是日昨隨著駱駝商隊來的,並末見得有什麼可疑的行跡,趙傾驟然來抓人,反教人狐疑。哪知道趙傾隻一聲嗤笑,說:“沒有憑據說她是奸細就是奸細,哪用什麼憑據?”

這等潑皮的態度,可孤不免憤慨,他天性固然木訥,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個血性男兒,忍不住責道:“豈有此理,沒有憑據就拿人問罪這算什麼軍法?”

另一方也不甘示弱,趙傾傲慢道:“少囉唆,這可是將軍下的令。”說著,即向手下吆喝,“把人帶下去,斬了她!”

那胡女早嚇得渾身軟綿綿,隻顧啼哭喊著,“校尉救我”

“且慢!”魏可孤又進兩步,硬是攔住去路。“無憑無據的,我不信將軍會下這等胡塗令!”

“你好大膽子!”趙傾也變了臉,手裹一口刀霍地指向可孤,眾人都倒吸一口氣。可孤提防著,然而氣不過,仍舊不讓半步。

趙傾厲叫:“你敢侮逆將軍,來人,將這叛徒捆了,扭去見將軍!”

馬上五、六名兵士一湧而上,七手八腳揪住可孤,可孤本有一身好本領,這時候卻怕亂中傷及無辜,不願意施展拳腳功夫。

另一方,可孤隊下的人手見狀,忿忿不平。“可惡,敢對魏校尉無禮!”

一夥人想衝過來,卻讓可孤用嚴包給製止了。一動手,場麵就鬧大了,他不想起事端,又自信立場站得正,索性到得將軍麵前,論比個是非曲直。於是,由著趙傾的手下將他捆了,也不加反抗。

匆促之間,魏可孤和那名胡女,便教一群兵士扭送將軍營去。趙傾提著大刀,朝眾人瞪一眼,好像在說看看誰還敢造次?

很快,他隨著走了,丟下大批錯愕的官兵,和另一名舞女在火堆邊嚶嚶哭泣,誰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隻能議論紛紛。

沒有多久,將軍太帳傳來一聲教人心驚肉跳的暴喝:“好一個大膽叛逆!”

揚子上,人人都襟了聲,駭然往大帳那頭望,都曉得那是將軍的怒吼。營裹誰人不知?

厲恭將軍一發怒,那簡直是不堪想像的後果。

就在上個月,有個小卒觸了法,便因為辭色倔強,惱了將軍,竟給挖掉膝蓋骨,扔到莽莽大漠去,連行軍副總管韓將軍求情,也不得通融……這一刻,整座揚子一片死寂繃得緊緊地,連那胡女的哭聲都縮了回去,唯一出聲的,是那堆燒得暴跳如雷的營火……將軍人帳裏,同樣火騰騰地。兩旁的鐵鑄燈爐吞吐著,是一條條透紅的火舌,也像在發怒。當中一條大椅,鋪了毛皮,厲恭就高坐在那兒,身上半副鎮子中,是沉沉的鐵灰色,為著久曆戰場的風霜,全不見當初黃燦燦的光澤了。

同屬於高大魁梧的體型,厲恭似乎更有一副猛厲之狀。他是三旬過半的年紀,紫糖色臉龐,不能不算是英俊,但是一對蟻眉下,迸出兩道銳利的日光,奇的是,那眼神不見少壯戰將的鋒芒,反隱隱透著老成陰薦之色,倒像個謀臣了,有許多心機,許多城府似的。

現下,厲恭便拿他陰沉的目色,盯住了底下的青年將士,魏可孤。方才吃了趙傾的刀背一記,曲膝跪下來,頸上也讓趙傾的大刀凜凜給架著,人在危機中,還是挺直著腰幹,一張臉是楓爽的古銅色,不改那剛毅百性的表情。

算他確有幾分膽氣。厲恭不能不自己想到,這年輕人,是去冬在李靖營中的射箭場,給他一眼相中的。

當時的安州大都督李靖,領軍出璐州道,正與突厥兵對決。而厲恭則奉了朝廷之命,調集兵馬往西域來。他去向李靖調兵遣將。

射箭場上,一個年輕英武的軍官,使厲恭眼睛為之一亮百步之外他拉強弓,不但箭箭都射中靶心,還穿透靶心:要知道那箭靶裹著重革,少說也有五寸厚,試想一箭穿過靶心,那份種準、那份力道!

厲恭當下向李靖要此人,眼見李靖滿麵的不舍,他更是非此人不可。

魏可孤到底隨厲恭來到了西域,短短半年的表現,證明厲恭識人的眼力和營中一些野心勃勃,爭強好勝的將士比較下,可孤似乎顯得過於憨實了。事實上,可孤帶隊整飭,仗打得神勇,戰術運用又極巧妙,已三番兩次立下功勞。

就拿三天而北邊沙漠那一戰來說,領隊的正是魏可孤,他把隊伍分三支,利用主隊假裝落逃,讓鐵勒兵馬追了幾裏路,到一處狹隘的穀地,另兩支開始夾擊,又吹起暄夭的號角,人人高聲呼嘯,恍如聲勢浩大,嚇壞了鐵勒兵,可孤三兩劍,便把主將撥下馬來,逮回到厲恭跟前……厲恭身為主帥,得此良才,心裏自然滿意。但是,有了戰功,莫非這年輕人因而就囂張起來,擺出驕蠻的姿態來了嗎?厲恭生平最容不得的,便是驕蠻的屬下,在他軍中,不從命,便是死,誰也別想僥幸。

當下他重重拍案,喝道:“魏可孤,你包庇奸細,阻擾行刑,難道不知道這是死罪?”

“請將軍明察,”可孤忙道,平日他不是善於言辭的人,這時節可不能不說話。“屬下絕沒有這個意思,但這姑娘究竟是不是奸細,總要查明,才能論處,否則……便是冤枉好人了。”

厲恭冷笑起來。“你懷疑本帥冤枉好人?”

通常將軍出現那副笑臉,意味著凶兆,可孤心頭不免七上八下,然而他畢竟耿直,還是答了,“趙大人說是沒有憑據,既然沒有憑據,那就是……冤枉好人,不問是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