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3)

二百年前,台灣水沙連內山,荒古以來,榛莽未開,天險地絕,番人聚結,射飛速走,時靖時亂……名日哮天番社。

哮天社將亡了。

老巫師巴奇靈身披著破麻衣,以樹枝杖地,顫巍巍爬上斷崖。風嘯著,夜已低布,崖上有道幽黑的人影,對著深不見底的人壑,兀白盤坐。垂肩的發在風中亂揚,然而那人不動不移,無聲無息,像塊頑石,像段枯木──了然沒有生機。

“青狼……”巴奇靈啞著聲喚道,滿麵都是憂苦之色。

青狼,哮天社最英勇的戰士,如今也是最後的一名戰士了,他是部落存亡唯一的命脈。

可是自月圓那一夜曆劫歸來,到今,四天四夜了,他獨坐在斷崖上,從白晝到黑夜,從月升到星沉。任憑烈日炙他,暴雨淋他,冷風撲他,寒露浸他,一身的發膚衣服,濕了又幹,幹了又濕,他卻始終渾然沒有知覺、沒有反應。他彷佛萌了死意,要在這崖上生生斷送他的性命!這一切,一切,就為了一名漢女。

巴奇靈不由得愴然浩歎。漢番兩隔,巳如天界,而今這漢女又已香消玉殞,更是隔了個渺渺的冥界。生和死是無法相尋,無法通融的;青狼,這孩子,情太癡,人太傻了……然而,今生縱使無緣,來世……還有著來世嗬!祖先留傳下來的智慧,世世代代的警語裏,都說著來世有來世的安排,使得今生憾恨滿懷的人,有了對生的勇氣,也有了對死的向往……對死的向往──想到這裏,巴奇靈瘦瞿的身子戰栗起來,倘若青狼真的求死,那麼,哮天社真真要亡了。

“青狼,”他再度喚那年輕的戰士,不能不苦苦勸解,“你得提振起精神來!一場血戰,族人犧牲殆盡,我已老朽,不中用了,我族要靠你來延續下去,你,萬萬不可有尋死的心呀!”

崖上,盡是黑風寒露,那尊石一般的影子動了,然後慢慢,慢慢的回轉過來──藉一線微茫茫的月光,巴奇靈見著青狼那形銷骨毀的模樣,不禁一驚,兼之心痛,足下跟著顛倒了好幾步。

那張原是年輕俊整的臉龐,不知惹動多少族中少女的心,如今變得麻木慘傷,教人不忍卒睹;一雙深眸,從前總是迸著炯炯的神采,蘊有無比的英豪,現在成了他身後那漆黑無涯的大壑,除了空洞縹緲,還是空洞縹緲,竟──竟連一絲生趣也沒有了。

“青狼──”老巫師嗓子一哽,說不出話。

這青年戰士卻發了聲,“巴奇靈,”這是他四天來頭一次開口,那嗓音啞得像摩擦出聲的枯葉子,然而絕沒有任何枯葉子會發出那樣淒惻、那樣苦痛的聲音!“我不尋死,但是,我愛的女子死在我的刀下,我,又有什麼活下去的憑借?而活下去又能有什麼希望。”

話到後來,已成了撕心裂腑的呐喊,那年輕的麵貌也因痛苦以致扭曲了。

巴奇靈不忍聽,不忍看,他雖老邁,卻也不是無情人,可是眼見青狼的絕望與灰敗,即便是為了情、為了愛,他依然要痛心疾首的訓斥他。

“你是個戰士,是個男兒漢,怎能說出這樣的喪氣話!”

族中長老的訓斥,令青狼一時默然,默然中,他的熱淚卻縱橫了滿臉。

他突然掄緊拳頭,朝空中狂叫:“為什麼?為什麼降下這樣的命運到我身上──先是讓我亡族,又讓我失去所愛的人!告訴我,我做錯了什麼,要受此懲罰受此罪?”

夜黑的天空像命運一樣的幽暗。

巴奇靈也灑淚無言了。

青狼頹然倒跪下來,像折斷的青茅,垂頭哽咽,“不該的,不該她死的,不該她與我的緣分這麼薄;這麼短……”他泣不成聲了。

畢竟是個少年郎,有著熱烈深摯的情感,也難怪他放不下,想不開。巴奇靈緩緩把一隻枯瘠的手放到青狼肩上,用憐憫的口吻道:“你和她的緣分是在來世、在來世嗬。”

那因為哭泣而聳動的肩頭忽一定。“來世……”他抬起頭,激楚地說:“這一生都已無緣,來世怎能夠寄望?”

巴奇靈卻仰首望著夜天,觀那迢迢的星子,悠悠說道:“那是個很遙遠的人世,用盡祖先的智慧也無法想像的人世,有一對男女在那個人世裏出生,他們相遇、相愛,並且廝守了終生,圓了宿世的情綠──”老人低下頭來凝視青狼。“那男子就是你,而那女子……就是讓你現下生死難忘的心上人。”

青狼噤口不發一語,隻管緊緊瞅著巴奇靈不放,一雙淚閃閃的眸子,漸漸從懷疑,到迷惘。最後迸出火焰般燃燒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