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一隻鶴!奇大的體型,白羽雜著黑紋,頭上卻發著血紅色的毛。它那陰老的眼神,不知是雪關反光的腕表、她腰際的小銀鏈,或根本是她一身杏紅泛銀點子小洋裝的花色,招了它的注意,它把一隻尖喙興致勃勃地對準了她——好像她是塊鮮豬肉!

這隻鶴有攻擊性!雪關腦中像有一麵動物園的警告標誌在閃爍,它會啄人的眼、啄人的臉……

她驚恐倒退,卻因分心瞄了鬆蔭下那黑衣男子一眼,腳下一絆,跌在樹根上。看過去,那隻鶴距離她隻有幾步路了。

雪關慌亂得發不出聲音,心裏卻在喊救命,一端的黑衣男子,依舊漠然的站在那兒,好像根本沒看見眼前的一幕,仰起頭隻顧一口口喝他的酒。

鶴爪子已到了雪關的腳跟下了,她駭然地想爬開,卻驀地軟了身子,隻剩一聲尖叫衝破喉嚨,「救命——」

幾乎是同一時刻,一隻透亮的酒瓶淩空飛來,嘩啦啦砸在鶴爪子前方的一片岩石上,碎成百十片。那隻鶴給這麼一嚇,後退了好幾步。

黑衣男子兩手空空,胸頭起伏著,像在喘氣。突然間,他張口狂喊,「三澤——」

他用那種驚天動地的嗓調,連著五六聲咆哮喊著「三澤」,吼聲響遍鬆林,「你他媽的來把你祖爺爺留下的這頭笨烏拉走!」

這會兒,讓雪關嚇破膽囊的,從那隻鶴又變成了這個發狂似的男人!

好不容易,有個人沿著板牆連跑帶撞的過來了。「千重子,千重子,」哄著、喚著。「回你院子去,今晚給你吃豬肉丸子……」

豬肉丸子是嗎?三分鍾前它就已經圍上餐巾了,雪關撫住還在驚蹦亂跳的心口,挨著一棵樹幹,一抬頭望——

那黑衣男子不見了,林間空蕩蕩的,隻有古鬆留下幽微的,自己的枝影……

收眼回來,雪關低頭看四下裏的玻璃碎片,也在鬆影下,一閃一閃地像曠冷的眼光。像那男人方才瞅著她……

直到這一刻,雪關整個人才真正的戰栗起來。

「你沒怎樣吧?」

忽地一聲在她身邊問。是那趕鶴的漢子,聽嗓音很蒼老,不曉得怎麼一回事,他的肩膀畸形地傾了一邊,使他看起來一副像老抬不起頭來,很謙卑的樣子。

近看,其實這人並不老,四十初度,而且相貌端整,體型也高大,要不是他那畸形的肩膀……

「千重子很乖的,打小在三澤大宅養大,我祖爺爺死前千叮萬囑,要好好照顧她,她真的很乖……」

是呀!酷斯拉也很乖啊!雪關撐起還在發抖的膝蓋,勉強站定了,左右張望一下。

她還真的進了三澤大宅。

「鐵悠在不在?」她微喘著問。經過一番折騰,她差點忘了今天的作戰目標。

「他沒回來,他搬出去後就很少回來。」

雪關有點意外。「他不住家裏?」

「他嫌這地方死氣沉沉,寧可窩在北白川他租來的小公寓裏,學校不上課時,他也不回來……」這人用他一口蒼老腔歎惋。「也不能怪那孩子,這地方的確一點一點的在破敗,要是我祖爺爺還在世,見到祖宅這樣子蕭條,隻怕更痛心——哪個三澤大宅的後人不痛心?除非是那些個沒良心的!」

說得激動,他硬要挺起肩來,樣子十分吃力。雪關不該多嘴的問了一句,「你是三澤大宅的後人?」

那副吃力的肩膀垮下來,他的頭也跟著垂下來像折斷似的,恢複了他的謙卑態度。

「我是三澤大宅的傭人,」他幹澀地、一字一字地說:「我幾個兄弟沒出息,把祖宅賣了,但我不能丟下它!我生在這裏,死要死在這裏,就算做鬼也要做這一屋子陰魂當中的一個!」

雪關頓覺涼颼颼的,四周婆娑的鬆影子,都像化做一條條的陰魂。她有種再也站不下去的感覺,忽然隻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她自言自語的說:「難怪鐵悠待不住……」

不料,她的咕噥被聽見了,身邊這漢子的嗓門粗嘎起來,「那孩子在家待不住,大半理由也是因為他……」

說著,他直勾勾地朝林蔭的那一頭望去,登時,雪關的手心開始出汗——

她曉得那方向,是那黑衣男子出現又隱沒的地方。

強烈的直覺來了,雪關感到口幹舌燥,「剛剛那個人,他是……就是……」

「鐵悠的父親。」

聞言,她再一次的整個人落入戰栗之中。

雪關逃也似的離開三澤大宅。

在詩仙堂的下坡街道,她走得跌跌撞撞。原來這一頭才是大宅的正門麵,那片鬆林等於是後院子。

三澤帶著她出大門時,穿過了蜿蜒又蜿蜒的石板小徑,從頭到尾她沒看清楚園林裏的大屋子,現在回頭看也還是看不清,天已經昏昏然偏黃了。她像幹了不隻一件傻事那般的慚愧與懊喪——也不知是氣自己闖這一趟太魯莽,還是氣自己根本就是白闖,沒一件事弄明白的,她人就嚇跑了!

有點眼瞎的,雪關撞過一個街轉角,恰恰對上一部鐵灰色機車——朝著她直直過來!

就算對方車速不快,就算她閃了身,撞還是撞了——機車瞬間衝上街旁一隻鴨籠子,鴨子大叫,騎士隨著幾根鴨羽毛跌到她身邊。

情況不嚴重,隻是摔胡塗了,雪關頭昏眼花地爬坐起來,見那騎士也半撐起身子,對著她不知在說著、嚷著些什麼,聲音給他那頂閃光的納粹式安全帽蓋了下去。

然後,納粹頭盔猛地摘掉,一張白臉和氣急敗壞的聲音一起蹦出來,「我在問你,你到底聽見沒有?你怎麼會在這裏?」

是鐵悠!那位據說很少回家,而現下顯然是往家的方向走,卻讓她給撞上的——

鐵家少爺。這下她不必替他操心啦!光聽他充沛的一腔中氣,就證明他沒摔斷脖子胳臂。

她冒著兩眼金星瞪他,跟他一樣也和氣不起來。「沒聽過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句話嗎?」

聽了,鐵悠一怔,像意識到什麼,掉頭往三澤大宅掃一眼。「你到三澤大宅去了?」他轉回頭,一下子臉紅脖子粗,「是誰讓你到三澤大宅去的?是誰讓你去的?」

他可真激動,難不成是因為幹了傻事怕泄了底?那他們算同一陣線了,不同的是,雪關覺得自己此較有理。

「如果不是你的話,我也不會到三澤大宅去!」她叫回去,「如果不是你做的無聊事、送的那些花,麗姨也不會又——」

「她又怎麼了?」

「她眩暈症的老毛病又複發了,給你每天送的那些花刺激來的,她吃不消你這一套——」

「什麼花?」他拍著叫,「我送什麼花?」

「康乃馨!」雪關也尖了嗓子,「你那些可惡的康乃馨,每天一大把、一大把,紅的還不夠,索性變成白花——」

「你說什麼?什麼白花?你到底在說什麼?」

街坡上,坐在地上的兩個年輕人,隔著那部翻倒的機車拚足力氣同時大吼——

「你送你母親的康乃馨,白色康乃馨!」

「我沒送她康乃馨、我沒送她任何鬼康乃馨!」

大嗓門比賽結束,四周歸於平靜,隻剩下兩人的耳嗚。過半天,鴨子啄開籠子門,搖搖擺擺的湊過來,嗅嗅雪關,又嗅嗅鐵悠後,就又轉頭走了。

光天下,更怪的事兒還會有。

雪關想不出個頭緒來。

鐵悠不像在撒謊,心虛的人不會氣成那樣子。

但是,如果不是他,送那些花的人又是誰?怎麼看,那都不像是無心的動作。

就算鐵悠心裏有個譜兒,他也沒透一絲口風。在詩仙堂的下坡道,雪關跳上計程車時,有片刻,兩人隔著剔透的車窗對看……

兩個年齡相仿的,生命裏共同有個重要的人——麗姨,為了她生出這番敵意來……

該嗎?

雪關心思這麼一動,有些話浮上唇邊,還未啟口,鐵悠遽然轉了身,過去把機車扶正,一跨腳,颯颯地馳走了。很明顯的,他的怨氣比她多。

而雪關帶了個謎團,拖著摔了兩次跤的身子,毛頭亂發地回醫院來了。她的狼狽相說是在熱鬧的商場和人潮擠出來的,倒也解釋得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