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雪關走得匆忙而恍惚。

一來,那老婆婆口中的「白羽小姐」,像一團霧罩著她的心頭,雖然把它當做是巧合,她卻還是隱隱晦晦地感到不自在。

二來心底一股焦愁,因為要找回的東西沒有著落。曉得她丟不起那條白絲巾,卻也曉得不能夠直接闖上山去找鐵舟,那樣絕對不當、不妥……

她腦子裏這麼想,猛地腳步一頓——前麵山蔭旁有道青竹柵門,掛了對古式燈籠,上麵三個字使她瞿然一驚。

小桃居!

她吃驚地左右張看。怎麼會來到這裏?她還以為自己往山下走的呢!

哦!她要不是中邪了,就是她的思考力從頭頂掉到一雙腳丫子上了,才會明明打著退堂鼓,卻又偏偏走反路,竟然跑上山來!

風把小桃居那對燈籠吹動起來,雪關開始往後退,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她一眼望見臨溪搭起來的茶亭子中,一道瘦秀的人影獨然坐在那裏。

正是鐵舟無疑。

依舊是昨日在鬆林那副黑衣的模樣,但他今天沒有醉意,對著一川流水,定定地隻是凝看著。

雪關想退,忽然退不了,不知給什麼意誌擺怖著,走一步向前,又一步,盯住了鐵舟看,眼光怎麼也移不開。

側麵下,他有種不同於日本人的剛峻線條、挺瘦鼻梁,但那長披到頸間的頭發、那頰上的一點細髭,都帶著些無可無不可的頹廢味道。

唯有他臉上一種……孤曠的神態,冷冷的、牢牢的,拔不掉。想象他摔碎一屋子陶器時,也是一臉近乎酷冷的、這樣的神態……

雪關忽然覺得一陣莫名的心悸感卷吞了她。

雖然胸口抨抨直響,她還是一步步走向他,一步步都像不由自主。到了他背後的一個距離,突然聽見他發出一聲冷笑——

「想盯我多久?」

他這麼說,頭都未回,活像他的後腦勺另外還長了隻眼睛!

雪關一嚇,定住在那裏,無法吐語。這時候,卻有兩個人從她左右穿過去,橫到鐵舟桌前。

兩人都做西服打扮,一個戴深色帽子,表情嚴肅的低著嗓門對鐵舟說話,可鐵舟就是不理會。

雪關恍然大悟—不是她,是這兩人盯梢讓他發現了!兩個似乎來意不善的人……

為什麼?雪關直覺自己該退避,孰料場麵驟然爆開來——

「要我說多少次,凶手不在這裏!」鐵舟拍了桌子,霍地立起,大喝,「你們是缺了耳朵,還是天生就沒有腦袋?」

當中一人也火了,跳上前揪住鐵舟的衣服想壓製他,但他沒有鐵舟高、沒有鐵舟盛怒。

鐵舟吼一聲,「去找別人認罪吧!」用力把對方推出去。

那人直直撞向了雪關,她手裏一隻黑菱格小提包飛掉了,腦中隻想到——摔跤是她回日本注定好的命運嗎?

她又一次整個人跌到地上。

和她一起倒地的男人爬起來,氣衝衝地還要尋釁,卻被他同伴拖住。

「行了、行了,改天再說,要逮他的機會不怕沒有。」

兩人悻悻然走了,雪關卻還頭發暈的委頓在地,然後,一團黑雲向她罩過來,她抬起頭——鐵舟就立在兩步之外,斂眉、低眼的看著她。

慢慢地,他一字一字說:「又是你。」

雪關張了口,卻沒發出聲音來,視線一對上他,人便忍不住顫抖起來。天哪!這顫意是怎麼一回事?她……不完全是害怕。

他一大步跨近,伸出手,雪關就像個無助的小東西,被他一個出力拉了起來。

再一個出力,她被他揪到胸前,那青蘋果色薄針織衣下的胸脯抵著他,他的胸膛……

那麼燙!燙而堅硬,蘊藏著怒意。和那種堅燙比對下,雪關感到自己全身出奇的軟弱。

「你到底要做什麼?」

他壓低了喉嚨,那嗓音便變得極其幽沉。現在,雪關連說話都覺得軟弱不堪了。

「我、我找一條白絲巾……」

語氣未了,背後陡然一陣閃光,照相機的喀嚓聲伴隨著一個做作的人聲說:「呀哈!這不是小出雪關?小出小姐和鐵先生……怎麼碰在一塊兒?刻意見麵嗎?」

扭過頭,雪關傻了。這會兒對著他們猛拍照的,正是那個惹人厭的記者飯田,隻聽見他還不住的聒噪,「氣氛似乎不太融洽,談些什麼事呢?鐵先生講講個人感受吧!

三澤大宅籠罩多年的謀殺疑雲——」

一切發生在一瞬間,雪關倏忽被放開,鐵舟從她跟前掠了出去,一手掠奪相機,一手給了飯田的鼻子一記。僅僅三秒鍾,鐵舟撬開相機蓋子,拿出底片——「咻」地扔下了淙淙的溪底。

「你打斷我的鼻梁!」飯田捂住麵部中央大聲鬼叫。

「我受夠了你的騷擾,下回再讓我看到你,你就不隻斷鼻梁!」鐵舟把相機擲向他,信信而吼,「滾!」

飯田那抱頭鼠竄的腳步聲一下便離去了,但雪關耳裏還不停的響——是那被撞開的青竹柵門一搭一搭拍著,以及,她自己心口籲籲的輕喘。

然後,鐵舟轉了身逕自往柵門走。雪關頓時清醒,跳起來喊道:「等等——」

她不敢稱呼他,甚至不敢叫他一聲鐵先生,彷佛這樣一來,她和他便牽扯上了。

他頓步,拿背影對著她。那背影清瘦修長,是中國人詩中形容的風流體態。

「請……」她咽了咽,「把白絲巾還給我。」

他的聲音低低地傳過來,「為什麼你認為是我拿了?」

「屋子裏的人說的。」很機伶的,她沒明指老婆婆。

「我把它扔了。」他說了就走。

「你騙人——」雪關跑上前去,捉住他一隻袖子,明顯的感受到他是在推搪她。

慢慢的,他迥過身來,發絲下的鳳眼黑森森地。「我就算騙人,又怎樣?」

給他那樣一盯,她就該放手了;或者,她該求他,讓她拿回她的東西。可是她不肯用求的,不肯向這人委委屈屈地申訴,說出她那條白絲巾的意義。所以,她隻能緊捉著他的袖子不放手。

鐵舟走不了,卻也不甩開她,用另一隻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那小巧的下巴在他指掌裏顫瑟,少女的眼眶底下壓著一股嬌屈,但她很倔,硬是挺著。

他越捏越緊、越捏越緊,那對漂亮的眼眶兒直顫著,紅了,彷佛就要迸出眼淚來。

他手猛一放——

雪關踉蹌倒退一步,鐵舟的袖子從她指間溜走了。

她終於嗚咽出聲,「那是、那是我母親留下來的東西,我不能丟掉它……」

他臉上依舊漠然沒表情。「也許有些束西,是丟掉了好。」

鐵舟一劉鳳眼裏,有一抹很深的神情閃過去。他很快地旋身,丟下她,頭也不回的跨出小桃居。

深宵的泥地屋子,他坐在草席子上,用自己做的大碗喝酒。酒冷割喉,但他懶得溫它。

像這樣夜來一個人獨飲,總會給他帶來一種憂鬱感。他也不理會,任它沉壓在心頭。

憂鬱的滋味,他從來就不陌生。

滿地的殘陶碎片已經清理掉了,可並未使得工作室顯得整齊些,反倒讓它看起來有點冷清。兩壁架上還雜置著幾件陶壺、器皿,連同他手上的這隻大碗,是僅存的,這次他仿漢陶燒出來的東西。

沒有一起打碎掉,是因為這幾件似乎還有品評的餘地。他慢慢移目端詳手裏的大碗,眼神逐漸犀利起來。

這碗,大過男人合掌張開來,論質色、形製,它不是欠氣勢,然而,他要找尋的,是漢陶的那種凝重、大氣……

而這隻碗,乃至於架上那些壺、尊、釉陶的,都隱隱地少了點什麼……

是少了一份……安定感嗎?

是製造的人心未能從容,而物也就不能沉著。鐵舟舉碗,猛灌那冷酒一大口。

他犯不著騙自己,不安寧的心,波動已有好一陣子了,因此,使他酒喝多了、思考亂了、兩眼也化為蒙朧了……

蒙朧得以為昨日在鬆林看見的女孩,是他生命裏那團永遠也揮不去的陰影又出現了。

他的心也變得更冷硬了!冷硬得今天在小桃居再度碰上那女孩,麵對她滿眼的求懇,他能夠無動於衷,像那座他一坐幾小時的石椅子。

鐵舟低頭對著酒碗冷笑。他這個人,被人視為殘酷、冷硬,是稀奇事嗎?酒碗裏影兒晃蕩,他看著、看著,恍惚又見到一對水盈盈的眼神……是欲淚的、那少女漂亮的雙瞳望著他,糾纏著他。

她的話響在他耳邊,「那是我母親留下來的……」

鐵舟重重把大碗撂下,幻影消失了,碗裏的酒汁濺到壓在草席子下的一張舊報紙報上有條新聞,附帶了一張美麗女人的照片。不必看,他知道內容。她回來了,去國十年的歌唱家,荒川麗子……

像有一種撕裂,或是撞擊,極淩厲的聲音,劃過鐵舟的胸頭,然而,他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看不出他的內心在想什麼。

即使是鐵悠,這節骨眼撞開了工作室的門闖進來,他也看不出他父親的內心。這些年,他們父子最親近的時候,也還隔著一座瀨戶內海的距離!

遠遠的,鐵悠望著他父親——

不,他們根本不像父子,怎麼看他們都像對兄弟。三十八歲,正是一個男子的盛年,鐵舟坐在燈的陰影下,那陰影,使他的臉龐更顯出一種盛年男子獨特的俊色和魅力。

鐵悠總是嫉妒他父親,因為他的魅力、他的漠然,他能夠什麼都不在乎。

就拿這一刻來說好了,鐵悠對他低吼,「我找了你兩天!」

鐵舟抬起頭,瞧一眼鐵悠,對於兒子的一張怒臉、魯莽口氣,也僅是淡淡地應了一句,「你有迫切和我相聚的需要嗎?」

鐵悠馬上修正——他們之間隔著的不是一座,是兩座瀨戶內海的距離!

父子相鐲,有種奇怪的氣氛。會是鐵舟的眼色裏欠缺溫暖嗎?也許欠缺的是一種父子之情他不是把鐵悠富兒子,他當他是對等的一個人,從未小看他,也因此從不哄著、讓著他。

或許這樣,打什麼時候開始,鐵悠把父親視為對手,處處都與他對立。

「我不是有那個需要,」鐵悠學他父親的漠然,卻學不來他的自如。「我是要問你——為什麼故意送那些花去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