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間,幾尺外的古駿逸剛結完帳,拎著物品走出賣場。
晚上,敏希躺在床上發呆,跟情人分手,卻不覺得悲傷。月光篩進窗裏,窗外月色明媚,遠處閃著燈火。林誌遠是第五任男友,要交往時,她先跟他約法三章--不在外過夜,也不歡迎男友來住處過夜。牽手可以,親吻要等她同意。她重隱私愛獨處,當她男友,要習慣自己過活。她懶,缺點多,不結婚也不生子。以上如果同意,可以給他機會。
他同意,兩人開始交往了。她沒給自己設限,是真心要跟他交往的,可是……唉,跟曆任交往過的一樣,她就是缺乏熱情,有時她也希望自己投入一點,可惜熱情是裝不來的,她曾有的熱情究竟遺落到哪了?
從什麼時候起心跳得那麼慢?不隻對人,包括各種事物都沒了執著,這也行那也好,這不錯那也不差。
畢業後,在藍天旅行社做事,待遇優渥,一年出國三次,老板是個婚姻失敗的男人,有個常吵著要離婚的老婆。家庭不睦,憤世嫉俗,看什麼都不順眼,都要罵,一年罵跑好幾名員工,可是她卻適應良好,一待六年。因為就連工作她都不在乎,就算不滿意也懶得換。三年前,病過一場後,對人生更倦了,對什麼都提不起勁。
電話鈴響,敏希不想接。話機的光影在幽暗裏閃,錄音機激活,傳來母親的聲音--
「敏希啊,什麼時候來看媽?下禮拜王叔叔生日,要不要來?對了,帶誌遠一起來。敏希……」聲音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口。「妳……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媽給妳燉的補藥還剩幾份?沒了吧?禮拜天過來拿……」
敏希伸手,看淡淡月光在臂上婆娑。反手,攤開掌,影子在掌心搖曳,她忽然後悔之前沒買下麥片,很想嚐一口,記憶裏溫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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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穿透樹梢,古駿逸盤腿坐在樹下,樹影篩落在肩膀。筆記計算機擱在腿間,他為合作的美商公司研究年度財報。
他麵色沉靜,目光追逐屏幕裏密密麻麻的數字,將複雜的數字重整歸類組織……這時,一陣暖風拂過,吹落綠葉,他分心了。抬頭,枝啞間閃爍著光影,古駿逸深吸口氣,合上計算機,同時一輛紅色跑車遠遠馳來,停在樹前。
車門打開,跳下一個男子。砰地,他甩上車門,氣呼呼地走來。男子身材瘦削,發型前衛,衣著時髦,紫襯衫,黑色皮長褲,一雙蛇皮長靴,渾像西洋電影裏的搖滾歌手。
鄧傑倫開罵:「你見鬼的什麼很好找?我不知問了多少大嬸!好好的辦公室不待,跑來這裏曬太陽……你幹麼關機?蕭雅雯一直打來找你!煩死了……」鄧傑倫喋喋不休地抱怨,表情誇張手勢很多,不時夾雜著粗話。
古駿逸微笑,保持緘默,早已習慣老友的聒噪。求學時,鄧傑倫是他的室友,大他兩歲,卻晚他畢業。鄧傑倫的父親是華裔商人,政商關係良好,今年,鄧傑倫和他在台北租辦公室,聘雇七名會計師,專門幫企業公司申報稅務,擬定財報,審核財務。古駿逸有精算師執照,會計師做完會報,他審核通過,簽字送出,鄧傑倫再向企業老板呈報。
古駿逸取出光盤,起身,交給鄧傑倫。「拿去,OED的財報。」
「都好了?」
「告訴OED,我們要多收十萬。」
「開什麼玩笑!」鄧傑倫哇哇叫。「我跟OED講好價錢了,想害我被罵啊?」
古駿逸打開公文包,取出一疊報告交給他。「OED看過這個,就不會罵你了,財報比當初預估的還難做。」
「這什麼?」鄧傑倫快速翻閱報告。「帳目不合?有人汙錢?」
「OED財務結構鬆散,報價跟出貨數不符。」
「不可能,這麼大的企業……」
「從財務數字可以找到很多管理死角,你建議他們,以後要談任何問題,先將報表跑出來。我從財報抓出的『蟲』,可以讓他們每年省下兩成的固定成本,多要十萬很合理。」
「精彩,太精彩了!」看完報告,鄧傑倫讚歎。他摸著下巴,瞇眼想了想。「嗯,照這狀況,十萬太少,二十萬吧。報告丟出去,會死很多人。」卷起報告,他拍了拍古駿逸。「走,請你吃飯。」
「我有事。」古駿逸問:「我想買家具,有什麼建議?」
鄧傑倫打開皮夾,取出名片給他。「紅屋的東西不錯,報我的名字,打八折。」鄧傑倫跳上跑車,呼嘯而去。
古駿逸將計算機放入車內,自己並未上車,他關上車門,來到老樹邊。
他打量著老樹,有株牽牛花攀著樹幹往上長,纏繞枝頭,開出紫花。古駿逸撫摸老樹,瞧著樹身的字--
敏希是古駿逸的女朋友
旁邊多了一行小字--
古駿逸是王八蛋
他笑了,觸摸刻痕,他知道,是誰的傑作。想象刻字人的心情,笑容斂去,眉頭聚攏,心頭酸澀。轉身,背靠著樹休息。
日光燦爛,金色山徑,彎曲綿延,彷佛又看見那個午後,她負氣離開。
古駿逸合上眼,疲憊地籲口氣。他懷念過往時光,他聽見風吹樹梢的沙沙聲,鼻尖聞到樹和青草的香,在暖風吹拂中,沙沙響的樹音裏,似又聽見敏希偎在肩頭,跟他說悄悄話--
你很聰明,會賺很多錢。你娶我吧,我可以花你的錢。
他笑了,又想到她說--
我喜歡抱人家,我抱媽味也抱爸爸,我喜歡你,當然也要抱你。
他心頭,暖洋洋。
「叔叔,你在幹麼?」有人喊他。
古駿逸睜眼,看見一個小女孩,臉圓圓,大眼睛,教他想起某人。他蹲下,笑望她。
「叔叔在想事情。」望著與敏希神似的女孩,眼眶發燙,心中欷覷。
「是你的嗎?」小女孩指著路旁黑色轎車。
「是啊。」
「我阿嬤在那邊種菜。」女孩又指向土地公廟,又問他:「叔叔,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大姊姊?」
古駿逸怔住。「什麼樣的大姊姊?」
女孩認真想了想,說:「嗯,穿牛仔褲啊,我們常常一起玩,她好會說故事。」女孩從外套口袋掏出銀色發夾。「上次她放土地公廟,忘記帶走……」
「那位大姊姊,笑起來是不是有兩個酒窩?」古駿逸心情激動。
「對呀,你認識嗎?」女孩眼睛一亮。
「我們是好朋友。」他胸悶心緊。是敏希,一定是。她跟他一樣,懷念這裏。
「太好了,你幫我拿給她。」女孩將發夾給他,然後像個小大人,昂著下巴抱怨:「你跟她說她好糟糕喔,上次忘了袋子,我幫她保管的。還有上上次,外套也忘了,忘東忘西,這樣不行。」
古駿逸心慌意亂,很多問題想問女孩。
「阿彩,回去了!」阿嬤過來嚷孫女。
「叫她來找我啊……」她揮手跟古駿逸道再見。
「等一下,妳知不知道大姊姊住哪?」
「不知道。」
「有沒有電話?」
「沒有。」
「阿彩!」阿嬤過來拉孫女走,看了古駿逸一眼,低聲責備孫女:「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說話。」
「對不起--」古駿逸追上去攔住她們。
阿嬤將孫女護在身後,警戒著。
古駿逸苦笑。「抱歉,我沒惡意……」他對小女孩說:「下次再看到那位姊姊,可不可以跟她說叔叔找她。」古駿逸拿出名片,交給女孩,女孩瞪著名片。
「咦?你們不是朋友嗎?你不知道她住哪?」
阿嬤拿了名片,拉著孫女走。
女孩頻頻回頭張望他,那神情就似當年的敏希。古駿逸緊握發夾,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