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看到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婦女從畫廊裏走出來。四目相對的刹那,我們都有些恍惚。
方小禾的媽媽,當年爸爸的情人,隻是一切已經過去了。人麵不知何處去,綠波依舊東流。
我向方媽媽打聽方小禾的近況,方媽媽隻是搖搖頭,始終沒有作答。
小女孩說,媽媽去流浪了。她又轉向她奶奶,奶奶,流浪是幹什麼?是不是媽媽要把爸爸找回來呢?
我的心揪作一團,一如那晚看到方小禾淚光閃閃的雙眸。我像抱方小禾那樣,緊緊把小女孩抱在懷裏,我柔聲問,寶貝,你叫什麼名字?
方安安。
方安安,這名字很好聽。
叔叔,你怎麼哭了?
那時花開
一
我愛上一個詩人。
那時詩歌已經沒落了,沒有多少人寫詩,顧城也殺妻滅子了,可我看到程硯的第一眼就覺得自己沉了下去,他細細高高的,瘦而蒼白,顧小川說,來,我給你介紹一下,詩人程硯。
他沒有看我,眼神渺茫。顧小川說,這很正常,有的人天生對女人有吸引力,比如程硯,所有的女人全為他前仆後繼在所不辭,但他動心的女人幾乎沒有。
程硯是那種看一眼讓人心碎的男人,也不是說他長得多好,也不是他多有錢,但他就是讓人心動,我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黃昏,在一個老文化館院子裏,他手裏拿著一本海子的詩。
院子裏有幾棵合歡樹,程硯和它叫精靈樹,顧小川和它叫鬼樹,看,這就是詩人和一般男人的區別。我知道顧小川對我有好感,但他太一般了,臉上長滿了痘,做為學校裏的體育部長他是合格的,可做為我想象的情人來講,他儼然不屬於這個範疇。
女人都是愛做夢的。
雖然我隻有十九歲,可是我還是願意男人叫我女人,而不是女孩子。女孩子這個稱呼太嬌情了,好象吐著泡泡糖的小女生,我才不是,我十九歲,抽煙,看杜拉斯,口袋裏有杜蕾絲,不,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生於八十年代的女子們,有這些裝備真不奇怪。
奇怪的是我愛上一個詩人。
一個落魄的詩人,他念的第一句詩是杏花開了梨花,我一輩子忘記不了這句話,他的嘴一張一合,真性感。
我無法忍受,所以,第二天,我一個人跑到他的小屋裏來,小屋裏很亂,到處的方便麵袋子和書,翻開的是一本凡高傳。他正在吃一種糊糊湯,自己做的,味道一般,我隻嚐了一口便說,我請你吃擔擔麵吧,街上新開了一家。
詩人笑了,他說,小女孩,你真生猛。
不許叫我小女孩,我很生氣地說,你才是小女孩呢,我是女人了,你明白嗎?
不明白,他說,炫耀什麼?
不是炫耀,我很認真地說,真的,我不是處女了。我都大二了,哪能還是處女呢?說這話的時候我沒臉紅,我想起大一時和那個浙江男生在花樹下的第一次,以為纏綿刺激,結果是索然無味,至少我認為,性愛是件無聊的事。
他看著我,細長的眼在一起,非常性感,走,咱吃擔擔麵。
我們在一家大排檔吃的擔擔麵,又要了兩個菜,一個毛血旺,一個夫妻肺片。我結帳,顧小川總罵我,拿著我老爹的錢到處亂花,忘記說了,我老爹,賣汽車輪胎,是先富起來那部分人,五年前離開我媽娶了一個比我大三歲的女孩子,所以,花他的錢是我的義務,花他的錢,不讓他好過,我才感覺刺激。
以後每天黃昏,我定時出現在詩人門口,請他吃飯,他給我念詩,親愛的/對你/我已經預謀已久/你殺死我或我殺死你/結果都是一樣。他一念詩我就傻了,每一句都這麼動聽,終於有一天我突然衝上去抱住他說,程硯,你要了我吧。
二
忘記了那樣一場纏綿是怎樣開始怎樣結束的了。黃昏的雨落得急,我身上的吻也象那些雨點,詩人程硯,以強大的攻勢讓我潰不成軍。
我崩潰了。是的,在一個男人的身體裏崩潰了。
愛情,怎麼可以這樣纏綿?
他的鎖骨,他的恥骨,他的眼神……我以為自己無所謂,但完事之後我撲到他身上,如一隻青藤纏繞住他,我讓他發誓,這一輩子,隻和我好,我讓他親我,一寸,又一寸。
我為程硯發了瘋。
我喜歡看他的樣子,聽他念詩給我聽,雖然他一窮二白。是的,他什麼也沒有,除了會寫詩,他隻是文化館的臨時工,什麼時候取消文化館誰也說不清,可他在這裏一天,這裏就是我的天堂。
暑假結束的時候我依依不舍地坐上火車,我跟程硯說,等著我,一個月我回來一次,我保證。
後來我知道,我忍受不了一個月,走了十天之後我跑了回來,我們在那間低矮潮濕的小屋裏翻雲覆雨,在淩霄花和長春藤的糾纏裏,我美豔如花,似一條蛇糾纏於他。我買了好看的衣服給他穿,買了大包小包的零食帶回來,我還學會了做飯,美味的燒茄子、油燜小蝦……程硯常常會在後麵抱住我,我的小妻子,他是這樣叫我的。
相愛原來這麼簡單。我得意地告訴顧小川,你說程硯輕易看不上女人,你看,我們相愛多麼簡單。
顧小川告訴我,程硯和所有女人相愛都這麼簡單,但持續時間不會太長,三個月過去之後,你是你,他是他,愛情和上床是兩回事。
我不信。
三個月之後,我們依然纏綿,天下了大雪,大雪中我回到他冰涼的小屋裏,親手生起火,聽他讀海子的詩給我聽,他問我,海子如果不死,他就去找他,然後一起去流浪。
那我呢,我說,我要跟著你。
他看了我一眼,你知道什麼叫流浪嗎?
透過他的眼神,我看到了我們之間的距離,在他眼中,我隻是一個俗氣的女子,以為愛上了詩,其實離詩很遠。
但我們的身體一直糾纏,我留給他很多錢,錢是什麼?我媽說錢是王八蛋,要不是錢,我爸爸離不開我們的。
我要花這些王八蛋。我所有衣服全是名牌,我所有吃的用的全是最好的,一個月,我刷我爸爸的卡一萬多。
我沒有數字概念。
我隻喜歡聽程硯給我寫詩讀詩,這就夠了,他讀:還記得我含著你,你的悸動
還記得我乘著你,你的癲狂
還記得你擠我到牆上,要把我撞成齏粉
還記得我整身而退,天空中的星辰碎下來
還記得我越退越遠,你越埋越深
這些詩要了我的命,我說,程硯,我要嫁給你,程硯看著我說,現在你這麼想,以後,拿刀逼著你嫁給我你都不會了。
我會,我嚷著,不信,我退學,咱結婚?
程硯在床上,吃著一粒粒青橘,他說,傻瓜。
他是這樣罵的我,傻瓜。
愛上一個人都會變成傻瓜,我變成了傻瓜,而程硯沒有,這一點,我一清二楚,他是臨水照花人,他愛的人是他自己。
我要讓他愛上我。
三
我們的愛情持續了一年。
大三的暑假,我發現了程硯的秘密。
他沒有再給我打電話,也沒有用短信發些新詩給我看,我坐火車回去,推開那扇門,門裏,是一個美豔妖冶的女子,大波浪,穿著薄露透的衣服,儼然一個發廊妹!
婊子!流氓!我衝過去,瘋子一樣撕扯著他們,是第六感讓我回來的,因為我剛剛走了幾天而已。
我把那個女人的胸衣撕破了,又把她的頭發揪下來幾綹,是的,我瘋了,女人跑了,我拿起包裏的水果刀,我問程硯,是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
沒有人象我這樣瘋狂過,愛就愛得徹底,愛就愛得不留後路,這是後來程硯地我的評價。
他和我奪刀子,我刺破了他的胳膊,然後割了腕。
沒有他的愛,生與死,有多少區別?我喜歡這樣慘烈的愛情,我願意當一隻荊棘鳥,用最後的歌唱刺破自己。
他抱起我跑到醫院,我沒有流眼淚,始終沒有,直到我出院直到我離開程硯,我發誓,這一輩子,我再也不會回那個小城,雖然,它是我的故鄉。
一年後我畢業,遊走於上海的舊街巷間,我才不要做工呢,我隻要這樣混到老,遇到男人就談談情,沒有男人就一個人發呆,時光總會變老的,沒有什麼能讓我再亢奮起來。
所有的改變是因為父親出了意外,他和繼母之外的另一個小情人去兜風,是在酒後,車速太快,拐彎去山頂上的渡假村時,墜落山涯。
從此,沒有人再給我錢花,我和母親的所有積蓄隻有那一套房子和那輛車,車賣了,值不了幾個錢,房子還要住,母親說,物業費極貴的,如果交不上,真的住不起了。
命運總是這樣起轉承合,我第一次買了一件極正式的衣服去應聘,十個公司有九個公司辭了我,我身上痞氣太重,不可一世,無所謂,眼高手低。最後一家公司,那個三十歲的男人收下了我,他說,看到你,就看到了十年前的我。
他叫杜德,有妻室的成功男人。用zippo打火機,戴勞力士手表,常常是一身黑衣服。公司裏的女職員都獻媚於他,我照樣是無所謂的態度,做他的女秘書,我一身刺,他批評我時,我常常還嘴。他不知道,我是什麼家庭出來的女人,二十三歲,我花的錢比我的身高還要高。
但他說喜歡我,這是在聖誕夜他告訴我的。那天他喝多了,把我劫到車上,帶我去遊上海的車河,他把車停在路邊,指著天上告訴哪裏天狼星,哪裏織女座,我掏出煙來抽,他撲過來,撲到喇叭上,撲拉拉一片響,他吻過來,我讓他吻著,不回應,吻與不吻,於我何幹?
黑暗中是他的眼,他笑了,笑聲有些尷尬,你怎麼會這樣冷漠?
冷漠是我的盔甲,我的手上,有一道極深的痕。
那個傷了我的男人,他還在小城嗎?
回去的路上,我輕輕吟著,杏花開了梨花開。
他問,什麼?
我說,你不懂。
但我做了他的情人,因為我缺錢,我才知道,女人缺了錢也是可怕的,我要寄錢給母親,交物業費,讓母親去打麻將消遣,不然,她會老得更快。
杜德常常會在我耳邊說,你和別的女人太不一樣,好象一副鴉片,你說,男人吸了你會怎麼樣?
怎麼樣?我妖媚地問他?
欲罷不能。他答。
那麼,離婚吧,我說,離婚啊,我們一起到老好不好?
他拍拍我的頭,傻瓜,那樣我就不愛你了,那樣就違背了遊戲規則了。
這是第二個男人叫我傻瓜了。顧小川說過我,其實誰比誰傻多少,不是傻,是太執著。
我知道顧小川喜歡我,他也太執著,但我寧可做人家的情人也不肯和他好,我說小川你找個好女孩好好愛上一場吧,咱倆沒那個緣分。緣分這個東西很是奇怪,我和顧小川從小一起長大,又上了一個大學,在一起幾乎二十年,但我就是沒有愛上他,我不喜歡他的呼吸,不喜歡他太實在的樣子,傻呼呼地笑,我寧可被男人騙,也不喜歡這樣實在的男人。
真是賤。沒辦法,女人天生就是喜歡壞男人的,哪怕為他發了瘋。
我指的是程硯,我隻為這個男人發過瘋。
四
早春,我回故鄉。
是母親的喪事。她打開了煤氣的閥門,我回去時,屋裏還有那種有點冷有點甜的味道。
父親離開我們不過一年之久,母親就尋他而去了。我確信母親是尋他而去的,雖然父親拋棄了她,可母親沒有說過父親半句不好,母親說,他就是那樣的人,見一個愛一個,人不是太壞,你不知道,你爸爸年輕的時候特別帥,比現在韓劇名星還要好看十倍。
雖然離了婚,父親每年還要回來過春節,他們看起來和沒離婚一樣,母親為他做紅腰帶,說是他的本命年。父親為母親買了帶團花圖案的旗袍,母親穿上去象地主婆。
我的母親命也賤,沒有父親,她忍受不了這種孤獨,父親活在世上一天,她便覺得一切安好,母親說,一個女人是為另一個男人來到這個世間的。
我沒有哭,我的眼淚總是很少,即使割腕,即使父母去世,眼淚是多餘的,誰也救不了誰。
安葬了母親,我去了文化館。
哪裏還有文化館?哪裏還有那些精靈樹?哪裏還有那個吟詩的男人?
杏花開了梨花開,開完之後呢?那裏正在開發一個叫藍水灣的樓盤,據說已經全賣出去了。
去找顧小川,他在一所中學當副主任,戴了一副眼鏡,我說你什麼時候戴的眼鏡啊,他歎息了一聲說,我一直戴著眼鏡,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笑了笑說對不起對不起,你看看我多粗心,他說沒事,不是你粗心,是你不愛我,我不怪你。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顧小川,半年後他出了車禍,然後永遠地離開了我。在最後那次見麵時他告訴我,程硯去了上海,他說他離不開你,你走後他才發現,沒有一個女人這樣瘋狂地愛過他,他的胳膊上刺了你的名字,你去找他吧,他在上海。
我是趕最早一班火車回的上海,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找到當年的戀人了,我為他生為他死活,為他做過飯為他割過腕,如果這都不是愛情,還他媽什麼是愛情啊?!
五
我沒有找到程硯。
電台報紙我都在尋找他,但我沒有找到他。
那個風度翩翩眼神憂鬱的詩人去了哪裏?我不再做杜德的情人,我笑著與他告別,他說你不能這樣說走就走,他糾纏我,捆起我來和我做愛,這一切並不能挽回我的心。我說我不曾愛過你,我愛的是你的錢,現在,我可以花很少的錢,隻要能活著。
我找了份閑適的工作,不做班,薪水微薄,足夠我活下去。我穿麻質布衣,平底涼鞋。與七年前相比,我從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兒變成一個自給自足的女子,生活總在繼續,這年頭,有人富了有人窮了,山不轉水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常常一個人在街上吃擔擔麵,還是那樣辣,隻不過是一碗,吃著吃著,覺得心酸,七年前,我很生猛,拉著詩人程硯和我一起吃擔擔麵。
杏花開了梨花開,所有花都開過了,連秋葉都落了,為什麼你還不來?
我想了好多次和程硯見麵的場景,最有可能的一種是他還是從前的樣子,高高瘦瘦地,眼神憂傷,那樣的話我會跟著他回故鄉。一切重打鼓另開張,母親說,女人這一輩子隻為一個男人來。
第二種是他發了財,這種可能性很少,詩人發財的機會不多,顧城跑到新西蘭都沒有發財,還把妻子殺了,他怎麼可能發財呢?我看過他的手相,他的財富線太短了。
第三種是他極落魄,過得還不如我,那也挺好,我不會嫌他的,我知道。這些想法都讓我很激動。
早春,杏花開了,上海的杏樹真多,我騎著車路過那些舊街時常常會看那到那些杏花伸出來,原來真是一枝紅杏出牆來啊。
然後是梨花開,開得一片一片的,真白啊。白得讓我眩目,好象顏色有點發賤,我原以為會是傾城之色,卻原來這樣白得不值錢。
是在超市裏我遇到的程硯。
我無法想象多年後我在這裏遇到自己的戀人,我的詩人戀人,正拿著一瓶子老抽醬油和一棵大白菜,他後麵跟著一個女人和一個三歲的孩子,孩子跟他叫著爸爸。
詩人胖了,臉上浮現出小富即康的動人顏色,他穿著中國很多男人穿得那種拉鎖茄克,肚子腆了出來,腰帶有點鬆。我還看到,他的眼袋垂下來,我忘記了,他應該是三十歲的男人了。
看到我他愣住了,從前我48公斤,現在我依然是。從前我穿那些頂級名牌的衣服,現在我穿布衣布裙。
我的手裏,拿著的是一卷衛生紙。
這個場麵很喜劇化,我們笑了笑,她妻子在後麵說,快點,前麵的蒙牛奶在促銷。
隻有一分鍾吧,我說的是最多。我們擦肩而過,孩子在後麵叫著他,爸爸,我要吃棒棒糖。
我結了帳,交了錢,騎著車子穿過那一條條杏花開了梨花開的街道,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從我眼裏流了出來,我騎得飛快,那些濕的東西順著風飄出去,有一種淩曆的聲音在空氣中破空而來。
殘酷的誤解
一個個無情的誤解,紛亂了幸福的腳步。當命運的死結終於用代價打開,一切都為時已晚。接婆婆來家安度晚年,結果卻背離我們的初衷。
結婚二年後,先生跟我商量把婆婆從鄉下接來安度晚年。先生很小時父親就過世了,他是婆婆唯一的寄托,婆婆一個人扶養他長大,供他讀完大學。“含辛茹苦”這四個字用在婆婆的身上,絕對不為過!我連連說好,馬上給婆婆收拾出一間南向帶陽台的房間,可以曬太陽,養花草什麼的。先生站在陽光充足的房間,一句話沒說,卻突然舉起我在房間裏轉圈,在我張牙舞爪地求饒時,先生說:“接咱媽去。”
先生身材高大,我喜歡貼著他的胸口,感覺嬌小的身體隨時可被他抓起來塞進口袋。當我和先生發生爭執而又不肯屈服時,先生就把我舉起來,在腦袋上方搖搖晃晃,一直到我嚇得求饒。這種驚恐的快樂讓迷戀。
婆婆在鄉下的習慣一時改不掉。我習慣買束鮮花擺在客廳裏,婆婆後來實在忍不住了:“你們娃娃不知道過日子,買花幹什麼?又不能當飯吃!”我笑著說:“媽,家裏有鮮花盛開,人的心情會好。”婆婆低著頭嘟噥,先生就笑:“媽,這是城裏人的習慣,慢慢的,你就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