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蒼涼而貧瘠,宕泉河已經幹涸,隻剩時間和風在河床上流淌。一段最鮮活的曆史就住在這貧瘠的表皮下……
這是曆史的另一種寫法。
我,越過曆史上那些小腳婆姨的時代,越過閹割的宦官的時代,走進地層,走進敦煌,一下接通我們文明的另一個源流。
時光早已遠去,那些曾經吹過曠野的風還留在衣帶上;描繪的手早已化入塵埃,從他們手底流溢出來的色彩還在;豐美的水草已成荒漠,從那裏生長起來的繁榮卻留在洞窟裏。
一場色彩與線條的盛會:靈動的肢體,飄飛的衣帶,蘸著寶石的顏色自如地流轉。在古中國的曆史上,漫漫黃沙下,原來掩藏著這般自由的靈魂,這般高揚飄逸,這般酣暢淋漓,這般輝煌壯麗!當一個美麗的飛天曳著長長的衣帶繞樓穿窗而過時,我們的靈魂也跟著飄飄悠悠,仿佛魚鱔從水中一滑而過,人怎麼可以把一根帶子舞成這樣,像一條河,像一道綿長的波浪線,像沙丘上飛舞的風,一個民族用它的靈魂在這根帶子上舞過千年。洞窟外麵,風把沙丘牽動過一輪又一輪,一千多年的風一直在上麵吹拂,河水跟著它在流淌。桑葉上的陽光在上麵閃爍,生命在七麵歌唱,從綢帶的飄飛裏,我聽到一股強勁的音樂。那是生命的狂歡。生命在洞壁上奔湧了一千年。
一匹邁著舞步的馬。繪畫人將靈魂裏的歌聲流瀉到馬步上——大地就是琴鍵,馬蹄踩踏在音樂上,一股泉流般的樂音從馬蹄下升起,把你和馬一起浸入其中。
一位美麗的女菩薩。一千多年前的泥土,竟然塑造出這般鮮活的肉體,讓人油然而生愛心。她就像是鄰居家年輕的少婦,臉上洋溢著愉快的光輝,豐腴的手臂叫人想偷偷伸過手去摸上一摸。瞧她那隱然含笑的樣子,應該是不會生氣了。神和佛在這裏傳達著人間的歡娛。
一幅童子嬉戲圖。嬉戲中的兒童,那份童稚天真,那份童趣,或許他們天生的一下就接近了真正的經義?
他們都是誰?是些什麼樣的人,從春到夏從秋到冬把一生的時光都留在洞窟?
我驚歎於那些一筆一畫抄出來的經鬥手,一個字一個字,一行一行最終排成一張紙,一張紙接一張紙碼成垛堆成山,多少生命成年累月就這樣抄下來,一生做著同一件事情,生命逝去了,他們的痕跡還在。
一個人終其一生,將生命專注在一件事情上,不管那是什麼,這本身就是值得尊敬的。當眾多的生命為某一件事情聚集到一起,甚至一代人接一代人專注於同一件事情時,這便是偉大——敦哉煌也!
看著那一尊頂天立地山一般高大的佛像。山做成的身軀,自然有著山的氣象,山的沉靜,山的大度,山的厚重。可是,在它的宏大中卻不失細膩:那平靜的麵容,眉宇間充滿會通天地得之於心的靈光,那是從靈魂從生命中流溢出來的光輝;那根修長的手指,當它沿著一定的坡度微微往上一揚時,你感到那上麵傾注了多少靈魂的美麗;還有那手臂的自然垂下,衣身上的皺痕……在生的追求拓展到死後,神在眾多的生命中坐直了身子,讓後來的人驚歎生命的偉大。
他們是些關注靈魂的人。窮其一生,隻為把靈魂安置在洞窟裏。
在這一行行規規整整的字跡裏,在這大處著筆美輪美奐的神像壁畫裏,我看到古人專注的眼神,就在這些神像後麵,他們是真正的神,就是他們,讓生命在洞前的沿壁上飛揚起舞,讓自己的精神頂天立地地站立在這裏,以至多少年以後,一見之下,就把我們這些為外物所困擾所同化的現代人,一下帶到雲端。
敦煌等在它的洞窟裏,等待它的顏色再度回到地麵,等待它的聲音在風中傳響,等待它的底氣來到我們身上,鳴沙山,沉默千年的沙石,也在朝我的臂腿發出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