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山曇花(1 / 1)

你們來晚了!

我老是聽到這句話。

旅行世界各地,總是有熱心的朋友跑來告訴你這句話。

於是,我知道,如果我去年就來,我可以趕上一場六十年來僅見的瑞雪。或者一個月前來,丁香花開如一片香海。或者十天以前來,有一場熱鬧的廟會。一星期以前來,正逢熱氣球大賽。三天以前是啤酒節……

開頭的時候,聽到這樣的話,忍不住跌足歎息,自傷命苦。久了,也就認了。知道有些好事情,是上天賞給當地居民的。旅客如果碰上了,是萬幸;碰不上,是理所當然。憑什麼“花枝春滿”“天晴月圓”的好景都讓你碰上了?

因此,我到夏威夷,聽朋友說:“滿山曇花都開了——好像是上個禮拜某個夜裏。”心裏也隻覺得坦然,一麵促他仍帶我們去看看,畢竟花謝了山還在。

到得山邊,不禁目瞪口呆,果真每株花都垂下一朵大大枯萎的花苞。遙想上個禮拜,千朵萬朵深夜競芳時,不知是如何熱鬧熙攘的盛況。而此刻,我仿佛麵對三千位後宮美女——三千位垂垂老去的美女,努力揣想她們當年如何風華正茂……

如果不是事先聽友人說明,此刻我也未必能發現那些殘花。花朵開時,如敲鑼如打鼓,騰騰烈烈,聲震數裏,你想不發現也難。但花朵一旦萎謝,則枝柯間忽然幽冥如墓地,你隻能從模糊的字跡裏去辨認昔日的王侯將相才子佳人。

此時此刻,說不憾恨是假的,我與這一山曇花,還未見麵,就已訣別。

但對這種憾恨我卻早已經“習慣”了,人本來就不是有權利看到每一道彩虹的。王羲之的蘭亭雅集我沒趕上,李白宴於春夜桃李園我也沒趕上。就算我能逆時光隧道趕回一千多年去參加,他們也必然因為我的女性身份而將我拒之門外。是啊,也不是所有的好事都是我可以碰上的,這一山白燦燦的曇花又算什麼?

我呆呆站在山前,久久不忍離去,這一山殘花雖成往事,但麵對它卻可以容我馳無窮想象,想一周前的某個深夜,滿山花開如素燭千盞,整座山燃燒如月下的燭台,那夜可有人是知花之人?可有心是惜香之心?

凡眼睛無福看見的,隻好用想象去追蹤揣摩。凡鼻子不及嗅聞的,隻好用想象去填充臆測。凡手指無緣接觸的,也隻得用想象去彌補假設——想象使我們無遠弗屆。

我曾淡忘無數親眼目睹的美景,然而牢牢地記住了夏威夷島上不曾見識過的一山曇花。這世間,究竟什麼才叫擁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