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等等。」鳳書鴻忙攔下他。「十五了,你這個月回不回妖界?」他別老是找妖找到忘了每個月要回家的日子。

「回。」他點點頭,「我爹說他有事要我代辦。」

「何事?」真難得那個隻會遊山玩水、不務正業的狐王,會有心思幹樁正經事。

「他要將獵妖權交給我。」

「由你這個半人半妖的來獵妖?」鳳書鴻饒有興味地揚高了兩層,「你不覺得諷刺?」該說這等於是讓他去殺同類嗎?

黃泉並沒想那麼多,「我不過是替我爹捉回那些罪妖,這與身分無關。」

「你爹是在為你著想吧?」身為局外人,看得也格外清楚的鳳書鴻,慢條斯理地替狐王所為下了注解。「因你堅持是人不是妖,為了讓你在人間好過些,所以狐王才把獵妖之責交給你,如此一來,人間之人就會把你當自己人看待,而不會再把你當妖類來看。」

心中痛處再次被提起後,黃泉無語地垂下眼睫。

他當然知道他爹為何要把獵妖權交給他,自小以來,在妖界,眾妖瞧不起他,但在人間,人們又把他當成妖類來看,小小年紀即站在人間與妖界兩邊的他,腳下的世界雖大,卻是無處容身。

處於人與妖這兩者曖昧的身分多年,他曾想過乾脆回到妖界,向妖界靠攏徹底當隻妖,也好過待在人間飽受歧視,可妖界這座世界,又非他心之所屬,可能是人間待得太久,因此妖界的種種在他眼中,皆是格格不入與縹緲不實,在無法選擇之餘,他隻好以壽命做為界限,以生命的長度來定位他究竟身屬哪一界。

鳳書鴻懶懶地問向他的心結,「你還是很堅持你是人不是妖?」

他挑眉反問:「我的壽命與人等長,不是人,是什麼?」

「你爹還等著日後由你來繼承王位呢。」他也不想想他爹盼他回妖界接掌王權已盼了多少年,若非他紀尚小、妖法也還學不到火候,隻怕妖王早就把他給接回去登位了。

「妖王的位子我爹可一直幹下去。」以妖類不老不死的特性來看,多年過後,就算他已老死入土,他爹依然還是年輕瀟灑,有什麼好愁的?

有些頭疼的鳳書鴻,以兩指擰著眉心。

「你真不想回妖界當隻妖?」真是的,固執十年如一日,早知道他就不收下姨娘的好處來說服這小子回妖界了。

反感的黃泉黑著臉,「我說過,我是人不是妖。」

他嘖嘖有聲地長歎,「可惜了,這世上許多人都很想當妖的。」明明就有著妖類的血統,又何需強迫自己硬要當個人呢?世人的眼光在他眼中為何那麼重要?

「當妖有什麼好?」多年來飽受血統問題所困擾的黃泉,愈問心情愈是低劣。

鳳書鴻莞爾地眨著眼,「當人又有什麼好?」

他也答不出來。

他隻是,很羨慕這座人間裏的人,羨慕這座紅塵中短暫卻絢爛的一切,看著人們努力地過每一天,汲汲經營所擁有的倉卒歲月,與妖界那些雖擁有永恒生命,卻茫然一日過一日的妖類相比,人間之人,活得格外真實積極,但妖類,卻隻能在永恒與一瞬間來回徘徊。

「我若是你們,我會好好珍惜凡人的身分。」黃泉感慨地歎了口氣,「隻是你們總是身處在這個世界,卻又向往著另一個世界。」

「這就是人。」合起書本的鳳書鴻,回頭對這個生在妖界,卻向往著人間的他笑笑,「你愈來愈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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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年來,你上哪去了?」

夜半未眠的黃泉,兩手環著胸,瞪看著眼前這個一消失就是三年,且三年來任他怎麼找也找不到的女人。

「哪都沒去。」夜半回家的碧落無辜地攤攤兩掌,「我被封了。」她也不想消失這麼久啊,可誰曉得她會莫名其妙地被人封在鏡中,而且一封就是兩年多。

他倏地眯細了眼,「誰做的?」

「不知道。」搖頭晃腦的她,皺眉地指著自己的腦際,「我的記憶被鎖起來了。」

二話不說一把將她拉過的黃泉,一指抬高她的下頷審視起她的臉龐,緊接著再將兩眼往下一滑,徹頭徹尾地將她給看過一遍,看她似乎並無遭到半點傷害,頑皮的眼神也沒增減半分,他這才稍微放下心。

溫暖的大掌撫上她的麵頰,「是誰放了你?」

不自在地想自他的眼神不閃避的碧落,忙不迭地退離他的掌心碰觸,努力穩持住心緒後,她咧開了燦爛的笑意,拉著他一塊來到桌邊。

「來,瞧瞧。」她朝他勾勾指,要他看向桌上那麵她帶回來的銅鏡。

心思細密的黃泉,多慮地將她過於熱情的舉動放在心頭後,隨她之意低下頭看向那麵經她指尖一撫,立即出現影像的鏡子。

「美嗎?」碧落指著鏡中那個身處在一片芍藥花海中的女孩。

黃泉隻是微瞥她一眼,而後默不作聲地將雙眼移向鏡中。

她熱心地在他耳邊介紹,「她的名字叫無音,雖然年紀還小,但是個好女孩。」

他淡淡地問:「你想把我推給一個陌生人?」

「隻是想介紹你們認識認識。」心思遭看穿的碧落,臉上的笑意差點掛不住。

反手蓋上銅鏡的黃泉,隱忍地離開她的身旁,走至書案前抽來一張紙,一手拿起筆沾了墨後,無言地看著那張任他再怎麼寫,恐也無法將他心衷訴於萬一的紙張。

「在寫什麼?」碧落好奇地湊至他的身後,「又是書鴻教你寫的?」

一語不發的黃泉,沉思了許久後終於落筆。

「我們的名字?」她邊看邊揚高黛眉,「咦,怎多了三個字?」

不想解釋的黃泉,隻是在寫完擱筆後,側著臉端詳她臉上的表情。

猛然看懂字義的碧落,心虛地一把將紙張抽走藏至袖裏。

房裏的空氣瞬間變得沉悶,幾欲令人窒息。

「碧落。」他低沉地喚著。

心音轟隆隆作響的碧落,繃緊了身子,很想抵抗即將自他口中吐出的話語。

「我喜歡你。」

垂下眼睫的她,不願去看此時他眼中的深情,她閉上眼反覆地在心中咀嚼,這份外由荊棘包裹,裏頭是甜美糖心的感情果實,深知黃泉性子的她,知道他在將這些話說出口時,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和勇氣,她想,或許她這輩子,永遠無法聽見黃泉再這麼對她說一回。

可他為什麼要將它說開來呢?這樣一來,她還能用什麼藉口留在他的身邊?他知不知道,她一直很不願這日的來臨,她還沒做好離開他的準備,也還沒有,勇敢到能夠把他放下。

帶著酸澀的心情,她強迫自己抬起頭麵對他。

「你知不知道,為何妖界的鏡妖如此稀少?」

兩目定看著她的黃泉,在聽完她的話後,開始在心中揣測起她會突有此問的原因,並在推究出一個他不願麵對的答案後,目光因此而變得黯淡。

「因為他們都被殺光了,我是妖界最後一隻鏡妖。」看著他表情的碧落,在半晌過後輕聳著肩,「你似乎並不意外。」

「我曾聽我爹說過,鏡妖能持鏡看透人心。」妖界的鏡妖就因有這項妖能,故而遭到各界眾生的捕捉或是獵殺,每個得到鏡妖的眾生,都渴望著能夠看穿人們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故事,竊窺那份最不願讓人知道的秘密。

「你想不想知道你心中最想得到的是什麼?」打算留給他一個臨別贈禮的碧落,朝他漾出一抹溫柔的笑。

黃泉向她搖首,「我不必看鏡,也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麼。」

勉強的笑意仍掛在碧落的唇邊,麵對著眼神清明、意誌堅定的黃泉,一時之間像是失了保護殼的她,像個護甲突地被掀開的兵士,慌張的眼眸顯得很不安定,急於想找個地方躲藏。

「你想不想看?」當冷清懸於他倆之間時,無話可說的她,艱澀地再次啟口。

「你把話問反了。」這一回並不想放過她的黃泉,將眸心鎖定在她慌張的麵容上,「就算我有勇氣看,你呢?你有勇氣麵對我心中的答案嗎?」

他知道的,即使她什麼都不說,他也知道的。

她根本就沒有勇氣麵對他的答案,更不敢麵對他的感情,這些年來,總以長輩和他的保護者自居的她,很怕改變,更怕這份單純的感情變了質,而她更不願意承認的是,他會長大。

他之所以這般了解她,是因他總是將目光放在她的身上,是因他總是用心聆聽她的一言一語,她每一個小動作,臉上細微的表情。他知道這個外表看似大大咧咧,愛笑愛鬧更愛自由的小鏡妖,其實有顆善感童稚的心,他更知道在她掩飾的笑容背後,有一張因害怕別離而失笑的臉,她和其他妖類一樣,無法去接受一段感情,更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這段感情在燦爛過後,如煙花般熄滅。

黃泉受傷地別過臉,「想離開我,不必將我推給他人,想拒絕我,也不必讓我看鏡,你隻要說一聲就成了。」

看著他落寞的側臉,碧落緊握著拳心,想牢牢將他此時的模樣烙記在眼底心裏,將他那一張男人的臉,覆蓋在她心中那張孩子的容顏上,徹底取而代之。

心弦隱隱顫抖,不知為何,在他將一切都攤開來後,她忽然覺得在他四周的世界變得好窄小,小到他再多置一詞,就沒有她的容身之處,再也沒有……以保護者自居的她可站立的地方。

茫然轉身朝門外走去的碧落,在雙腳跨出門檻之時,遭沒有回首看她離去的黃泉叫住。

「碧落。」

遲疑的腳步停在門邊。

「請你記得,我喜歡你。」

因他的話,她的心房上像加了鉛塊似的,沉甸甸的,就連她朝外邁開的腳步,也因此而變得沉重了。

也許是身在人間扮人扮久了的緣故,偶爾她會忘了,其實她根本就不是人,雖然她的外表似人,但實際上她和妖界其他的妖一樣,既愛己又自私,為了不讓自己受傷,因此對於那些生命有限的眾生,她總是下意識地保持著距離,對黃泉如此,對無音也是如此。

與她這生命沒有盡頭的妖類相較起來,人的一生,或許真的隻是一聲歎息的長度而已,因此,這些年來她盡量不去看、不去想,那個當年還是她懷抱中的娃娃,是如何變成了身後這個令她微微心悸的男子,而她更不願想像的是,再經幾聲歎息過後,他就將老去,再也不能留在她的身邊。

從很久以前她就知道,終有一日,他的生命會走至盡頭,徹底離開人間、離開妖界,也離開她好遠好遠。

記憶中小小的身影,燦爛的笑顏,仿佛像昨日還停留在麵前,但低啞的嗓音,男人的眼神,卻取代了昔日變成了今天。在這夜,她突然羨慕起遺失的昨天,懷念著歲月中消逝的辰光,隻是記憶久了即變成回憶,回憶擱久了,則變成往事,而往事再累積成從前。

無奈的是,她尋不回從前,所以隻能放在心上,任它成了永遠。

她很想珍惜此刻的永遠,將黃泉那雙全然無私,單純隻是愛戀的眼眸牢牢留在心裏,將他所說的字字句句都收留在耳邊,關於他的一切,她一直都很珍惜的,一直都是,可她終究敵不過歲月。

當生離死別來臨時,被留下來的人,要將眼淚流到哪兒去?而到時那份受了傷的心情,到底要經過幾百年,才能徹底忘懷或熄滅?

撫著微微刺痛的心房,仰首看著天際的她,無聲問著夜空中那輪彎月。

已經到極限了嗎?

天邊的月兒沒有給她答案,它隻是靜靜地微笑上彎,笑她,也笑歲月。

自那夜後,碧落沒再出現在黃泉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