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開始覺得……自己像是個有家室,且備感挫折的普通人間男人。
賣完豆腐剛返家就被趕去洗澡的晴空,在洗淨了一日的汗水,穿上晚照替他準備好的衣裳後,心情複雜地瞧著身上這件看似簇新的衣裳。
晚照究竟是用了什麼魔法,才能將這件他穿了近十年的破衣補丁補成新的?她又是怎麼把屋裏所有都已褪色的舊衣,全都洗成像是新製成的?而深諳宮律、舞技超群的她,生前又是何方神聖?除了尋常的家事與料理三餐外,不但會製豆腐、更善製糕點的她是打哪習來的這一身本事?還有,她為什麼比他這個天生的佛門中人更會誦經念佛,且還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而且好挫折……
踏出浴間順手合上門,晴空才步出外頭,就聞到了陣陣撲鼻的飯菜香,一想起晚照所燒的那一手好素菜,他餓扁的肚皮馬上就誠心誠意地敗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唉,自她來了後,他連肚皮也開始變得沒節操。
轉世為人那麼多回,人間之人,他遇過了太多,而這一世在山上待久了,形形色色的眾生他也見識過不少,但他真沒看過像晚照一樣這麼勤勞的女人,做慣家事與粗活的她,日日臉上總是掛著開朗的笑,乾乾淨淨的笑顏,不與繁花爭豔,隻是,每每到了晚上……
一雙溫暖滑膩的小手自他身後環上他的頸項,微啟的朱唇湊至他的耳畔,在他的耳邊輕嗬著氣。
「忙了一日,累嗎?」
「嗯。」迅速中止自憐後,晴空強振起精神邊應邊拉開她的手。
「要不要我替你揉揉肩、捏捏腿?」她又纏上來,軟綿綿的身子也順勢倚在他胸前。「我很擅長此道喔。」
妖豔無比的絕世美女又再次在天黑後出現,一如晚照先前所言,白日與夜裏的她的確是同一人,隻是她的性子在日落後說變就變,雖然她不過是換了件衣裳而已,可她給人的感覺卻變得完全不同。
低首看著懷中豔光令人不敢直視的她,晴空很想歎息。
為何日落前日落後,她的心性和舉止總是落差這麼大?
「多謝,心領了。」想到走沒兩三步就定會被她給再次纏上,晴空直接放棄再掙紮,乾脆就這樣帶著她開始往廳裏移動。
「在外頭用過晚膳了嗎?」晚照挽著他的手臂邊走邊問。
他無奈地再歎,「還沒。」有過幾回經驗之後,他怎麼敢?要是他在外頭用了膳,等他回到家時,那一桌特地為他燒的飯菜誰要來幫他吃掉?
「走,我喂你吃。」她嬌聲輕笑,拖著他走入廳中。
他不解地揚高一眉。喂他吃?
當他被拖進廳裏坐下,靠坐在他身側的晚照,以筷夾著引人食指大動的素菜,殷勤地欲將它送進他的口中時,晴空這才發覺她並不是在跟他開玩笑。
他速速自她手中奪下碗筷,「我自個兒來就成了。」為什麼每晚他都有種不小心進了青樓的錯覺?
晚照不悅地睨他一眼,很受不了他每晚都在她麵前擺出一副防備戒慎的模樣。
「喂,你別老是這麼緊張成不成?都說過我不會吃了你的,你幹嘛還躲我躲得遠遠的?」她就連口氣也與白日的大相逕庭。
「隻要你收斂點就行……」無止無境的喟歎在晴空的心底蔓延。
晚照忍不住要抗議,「我再說一次,這是本性!」真是不公平,他能習慣白天的,為什麼就不能對晚上的她也習慣一點?
他感慨萬千地頷首,「我完全明白。」天為什麼還不亮?
「喝不喝?」無視於他的冷臉,她又熱情地把斟滿了的酒杯湊至他的麵前,「我知道你是喝酒的。」原本以為他是帶發修行的和尚呢,沒想到她在打掃禪堂時,卻訝異地發現他竟在暗櫃裏藏了好幾壇老酒。
他低首嗅了嗅酒香,「你釀的?」
「當然啦。」不給他拒絕的機會,晚照將酒杯塞進他手中,自己先乾為敬地仰首飲下一杯。
酒齡尚淺的新酒,入口的滋味不似老酒那般甘醇濃烈,卻泛著一股清淡的甜味,感覺很像她白日給人的感覺,而微辣刺激的後勁,則像是她夜裏給人的誘惑。晴空啜了幾口,還未做出評語,就見她又兩手捧來一套男人的衣裳。
「我有東西送你。」
「這是……現在的你做的?」他瞧了瞧,隨後質疑的眼眸在豔光照人的她身上轉了個兩圈。
「有可能嗎?」晚照微挑著黛眉,「這是白天的我做的。」她晚上才不會那麼賢淑。
他也這麼想。
「喜歡嗎?」在他伸手接過後,她挨在他的身邊問,
「謝謝,你不必如此的。」晴空的臉上泛著笑,輕撫著手中由她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衣裳,許多年沒為自己添製新衣的他忍不住輕聲向她致謝。
「聊表謝意羅。」見他開心,她也笑得春花燦爛,「要不要穿穿看?我來幫你。」
在她的半強迫下,如她所願試衣後,晴空低首看著身上的衣裳不解地問。
「為什麼這麼合身?」無論是尺寸大小,都拿捏的恰到好處,就算是量身訂做也不可能如此剛好,何況他並未給她量過身。
她的眼中盛滿訝異,「我也很意外……」她隻是照他的舊衣去製,並依印象稍微改了點大小而已,誰知道……
自認過多的巧合已超出合理的界限後,晴空發現自己再也不能忽視那些自她出現以來就一直存在的問題,不隻是這件衣裳,她連他喜歡吃什麼、他的喜好、習性都摸得一清二楚,可才來這住不久的她,似乎並不知道這一點。
泛紫的珠子在她的衣袖中被燭光照映得閃爍,晴空拉來她的一手,拉高了她的衣袖後,眯眼細看著她始終藏在袖裏的佛珠。
「這串佛珠是誰給你的?」
「不知道。」她輕搖螓首,眼神中帶了點茫然,「我好像一直都戴在手上。」
「可讓我看看嗎?」他邊問邊伸手去取,豈料在碰到那串佛珠時,身子大大地顫動了一下。
強烈的共鳴聲當下穿透他的耳際,一種宛如撕裂般的疼痛迅速在他的腦海開始肆虐,逼得他不得不趕緊放開它。
「晴空?」晚照擔心地問,起身以繡帕拭著他額上冒出的冷汗。
「沒事……」他朝她擺擺手,在坐下調勻氣息後,兩眼直望她,「我一直很想問你幾個問題。」
「我很樂意回答。」晚照微揚著唇角,不知不覺間整個人又窩在他的胸前。
「是無酒讓你還魂回人間的?」晴空不著痕跡地將她推開一點距離,已經摸清這個女人能坐著就不站著,能躺著就不坐著,而能靠著就會順勢抱住他的習性。
「是啊。」她果然在下一刻又抱著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上。
尖銳的話題突然插入其中,「你是因何而死?」
「我不知道。」她怔了怔,隨即背過身子靠回他的胸前。
「不知道?」這怎麼可能呢?按理說,死亡是鬼類最難忘懷,也永不磨滅的記憶才是。
「由生前到死後,我腦中有段記憶不見了。」晚照自顧自地靠在他的胸口玩著自己的手指,「在我重回人間前,我一直都待在鬼界。」
「鬼界的哪處?」晴空一步步地問向重心,「陰間嗎?」
被問至心中痛處的晚照突然沉聲不語,當下毫不戀棧地離開他的懷抱,走至一旁取來自己心愛的琵琶。
「我有事出去一會,夜半就回來。」也不管晴空如何作想,交代完了行蹤,她就頭也不回地步出廳外。
任由她來去的晴空,雙眼始終沒有離開她手上的那串紫色佛珠。
那是曾經屬於他的東西,絕不會錯。隻是,那串他在佛界戴了幾千年的佛珠,怎會落到她的手上?
晴空轉眼想了想,毫不猶豫地走至門扉前以指輕敲了數下。
「鬱壘。」
「門神隻剩我了。」夜裏忙著當差的神荼很快地自門裏探出頭來,一臉遺憾地向他說明門神這一職正缺神。
「把他找過來,我有話要問他,麻煩你了。」這事找他沒用,非得見多識廣的鬱壘才成。
「你當我是跑腿的?」神荼不滿地指著自己的鼻尖。
晴空瞥他一眼,「怎麼,不成?」
神荼氣勢驟減,「行,當然行……」誰敢惹這個會放火燒三界的佛呀?
在晴空的催促下,被充當跑腿工的神荼隻好鑽回門裏替他找神,過了好陣子,等得相當不耐的晴空,在欲抬手敲門時,就見門裏終於走出了個不情不願被同僚拖來的鬱壘。
「喂,咱倆不熟吧?」帶著睡意方跨出門扉,鬱壘首先就與交情不深的他撇清關係。
「是不熟。」
「何事找我?」鬱壘毫不客氣地擺了張大黑臉招呼他。
晴空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在門上站了千年,也在人間待了千年,那麼你一定知道人間的某些事。」
鬱壘不耐地掏著耳,「想知道什麼?」拐彎又抹角,有話直說有這麼困難嗎?
「我想向你問個人。」對於他,晴空也不想用迂回的方式。
他往外頭一指,「方才走出去的那位?」
「她叫晚照。」
鬱壘登時皺起了眉心,「晚照?」她不是死很久了嗎?
「你知道她。」自他的表情裏得到結論後,晴空篤定地直述。
「去問藏冬,這事我幫不上忙。」不想多管不該管的閑事,鬱壘當下將麻煩一撇,轉身就要踏回門中。
「慢著!」趕緊留神的晴空,一把捉住他的衣領將他拖回來。「藏冬不肯告訴我,在她身上,我也看不出個來龍去脈。」
鬱壘不賞臉,「與我無關。」
「若她是神之器,你要躲我倒是可以理解,畢竟你的原則是不管神界之事,但她隻是個人,這你也好怕?」晴空索性以身擋在門扉前,兩眼直瞪著這個曾在最緊要關頭卻跟藏冬一樣都不出手幫忙的神。
他鄭重地澄清,「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也不是原則的問題,這是撈過界的問題!」
晴空冷眼一凜,「我若興致一好,說不定會將神之器再煉出來。」
「怎麼,佛界的聖徒也會威脅?」怕他呀?反正他這門神又不攪和三界的事,就算神之器重出江湖又怎麼樣?
他的眼中仍舊寫滿了固執,「我不過想要個答案。」
被他煩得睡意全消,偏偏這尊佛在圖執起來時又很難打發得掉,走神不成之餘,鬱壘有些沒好氣地問。
「那女人怎麼會在你這?」
「她似乎是私逃回到人間並還魂,至於她為何會找上我,這就得問你了。」見他願鬆口了,晴空忙不迭地把所知的告訴他。
鬱壘聽得滿心好奇,「是誰助她一臂之力離開鬼界?」他沒弄錯的話,晚照應當是永遠回不來人間的,到底是哪個敢得罪鬼後的家夥,大費周章的把她從那個鬼地方弄出來?
「無酒。」
「看樣子,無酒是存心要她來壞你修行……」鬱壘喃喃自語了一陣後,板著臉轉身向他警告,「喂,你若想渡過最後一劫的話,就別讓那女人留在你這。」
「她究竟是誰?」
鬱壘隻好再透露一點秘辛,「你知不知道,在你轉世曆劫的過程中,最初所遇上的劫難,亦是你最後的劫難?若非宿鳥,隻怕你就連首劫都渡不過。」
「能不能再說得清楚點?」他還是不知已有好幾世沒來找過他的宿鳥,究竟與他的第一世有過什麼糾葛,而宿鳥又為何對晚照充滿敵意。
「我隻能提示這麼多了。」鬱壘將兩手往旁一攤,「畢竟這是你們佛界的事,與神界無關,我們神界可不能隨意插手。」
「鬱壘……」
「過得了晚照這關,你就能回佛界了。」在轉身跨進門扉前,鬱壘意味深長地向他叮嚀,「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