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隱忍與緩釋(序言)楊梓(2 / 2)

我以為小說的語言一直被誤解,被看成表現思想感情的工具。語言本身並非為了表現什麼,而是為了清除擋在我們與事物之間的東西。

我們知道它,但看不見它。比如我和漠月之間,他的蒙古歌唱得好這一觀念早已橫亙其中,那麼我便聽不到他原本的歌。語言即生命,並且超越生命——既存在於生命之中,離開生命又存在於另一生命之中。小說創作需要體驗語言自身的活動,需要遵從語言的指引,剔除常識,清除障礙;從而抵達真實的事物,讓語言自由地創造,直接呈現事物;並給人一種不好讀不習慣甚至不舒服的感覺。這就是有別於其他文本的語言的新意。

漠月小說的語言就具有這樣的品質和秉性。語言與事物之間是一種水乳交融的關係,業已形成了自己獨具魅力的風格——愚魯中跳出俏皮,平靜中來點響聲;從容之中蘊涵樸素,新鮮之中不乏美感。不知道是他寫下了詩意的語言,還是鮮活的語言引領他走向事物;或者是語言給他帶來形象,描述形象的語言又將他引向新的形象。由此,他和他的人物一起走進了一個可以感覺而不可解釋的別樣洞天——親如手足,相濡以沫;盡情訴說,袒露心聲。諸如“母親醒了,又把眼睛閉上,將耳朵睜開了”,“每逢開會,大炕上坐滿了從四麵八方趕來的牧人,有男也有女,煙熏火燎的,汗臭和腳臭攪拌在一起,伸手抓一把能從空氣裏捋出油來”,“蒙生便有點不高興,從眼睛裏伸出來一隻勺子,很不友好地挖了我一把”,“從老駝鼻子裏抽出來的棍子……中間部分早已凹了進去……老滿說:你看,肉把木頭都吃掉了”等等,常常灼目而出,不勝枚舉。

這些來自生活而又超越生活並有神示意味的語言,猶如平地兀自驚飛的小鳥,令人仰望其優美的飛翔,促人看見一片深藍的虛空——那裏什麼都有也一切皆無。文如其人。漠月雖有一點大智若愚的味兒,但我以為他最可貴的品質是隱忍。就像《海的女兒》中的小兒人魚。小人魚救了王子卻一直沒有表白,也無法表白。從而使王子永遠不知道是小人魚救了他。

漠月像一峰馱著鹽跋涉於茫茫大漠上的駱駝,忍受著饑渴、疲憊和煎熬,但從來沒有失望過。即使失望,也被內心的力量所戰勝。他如一個“一隻腳在屋裏,一隻腳在屋外”的男孩,他對事物的認識迥別於成人,當然得不到成人的理解。於是他沉向內心,自己搗自己的蛋。遇到一番讚揚,他的臉一片羞紅。他從不張揚,似乎缺乏自信;他一貫低調,在喧嘩中珍藏著一份難能可貴的沉靜,而且顯得有點另類;他一向以編輯自居,小說創作隻是業餘所為。

然而,他小說創作的方式卻是緩釋,無論是抒情敘述,還是描寫對話,都在一種抑鬱的情緒中鋪展開來。雖有多處鮮明亮麗的色調,但並沒有改變其大漠一樣淡然的底色。我和漠月相識大概是在1996年,記不清月份。一個朋友把他帶到新市區,在我家裏三個人灌了一通白酒。由此我們偶爾聚聚,可我每聚必醉。因為酒至半酣,我就搗鼓他唱蒙古歌,蒼涼壯美的蒙古歌一經漠月的深情演繹,他把酒化成了氣,我卻把酒喝成了水。現在我倆酒量日減,不喝白酒了,他也不唱蒙古歌了。不喝白酒唱不好蒙古歌,蒙古歌就在盛滿白酒的銀碗裏。

至此,我等待著漠月盡快喬遷,為他的小說集幹杯,為他的蒙古歌幹杯。

2004年2月20日於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