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回故鄉(5)(1 / 3)

傑妮芙身裹浴巾,一頭白發稀疏淩亂,可以清晰地看到頭皮。霎時,我被她的樣子給驚呆了。我不知道傑妮芙什麼時候頭發已經全白而且幾乎掉光成了禿頭!傑妮芙一邊聽電話一邊走回浴室。我跟著她,到了浴室門口,看到擺在梳洗台上的假發。我知道傑妮芙一直在染發,但從沒注意和想到,她現在一頭梳理整齊的黑發是假的!我的心縮緊,淚水濕了眼睛。傑妮芙還不到五十歲!她一個人,大學畢業來到美國,努力到今天,實在很可憐。

傑妮芙不願跟我說話,把我推出來,對我說:“你什麼都不要說。這麼多年,你不用出去工作,不用與人打交道,我每天要處理多少事,跟多少人打交道,你知道我有多累,與人打交道有多煩?你不懂的。你出去!”傑妮芙把浴室的門關上,從裏麵鎖死了。

躺在寂靜的黑暗裏,仰望彌蒙虛空的天花板,我想到了死亡,想到生了我養了我的父親、母親和我的同胞大哥,想到他們臨死的時候,都放不下自己的親人。我想到《回望紅塵》的封麵,史國良身穿駱黃色的袈裟,在筆直向上無窮盡的石階上,駐步回望,他的眼睛裏沒有歡喜卻湧滿悲戚與不舍。我聽到史國良自問:“你連陪你度過異國最艱難時光的妻兒都放得下,你能愛眾生嗎?”

我想到傑妮芙。一個與我毫無血緣關係的女人,幫助我度過最艱難也是最重要的一段人生,支持我完成了迄今最浩大的人生工程。沒有傑妮芙,我不可能在美國生存下來,寫成《滄海》。沒有《滄海》,就沒有我今天的局麵,包括蜂擁獻身的青春美女研究生們。現在傑妮芙老了、醜了,生理心理都病了,而我真的如林婉蓉當初擔心的名利雙收了。

因為想到傑妮芙,我懂得了史國良。佛在人間。生活即佛。史國良花了十六年的工夫兜了一圈回到原點,山仍然是山,水仍然是水。妻子是妻子,兒子是兒子。功成名就之後,他發現被自己起初舍棄的,才是最根本最重要的。他頓悟了。脫下袈裟,立地成佛。

記者問史國良:“您和妻子會履行手續,恢複夫妻關係嗎?”史國良說:“會!”這會兒,我對史國良的話確信不疑。我與傑妮芙一起生活了二十一年,至今沒有結婚。寫《滄海》,吃軟飯,為了人格尊嚴,我拒絕了傑妮芙的“逼婚”。女兒燙傷,傑妮芙趕我走,為了照顧女兒,我忍辱負重硬是留了下來。我結過兩次婚,離過兩次婚。此生,包括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沒有第二個人與我朝夕生活了二十一年。恩愛,恩在先愛在後,恩是因愛是果。傑妮芙有恩於我,她是我女兒的母親,我們是一個家裏的人。她如今,需要關愛照顧。我和她沒有結婚,於是不存在離婚,就這樣廝守到死吧。

記者問史國良:“和妻子團聚的這一刻,什麼感覺?”史國良說:“悲欣交集。”我想著要與傑妮芙廝守到死,心境平和滿足,淚水嘩嘩流淌。我知道,史國良補償他的妻兒,我陪伴照顧傑妮芙,都不是簡單、輕鬆的事。如她們當年陪伴我們。唐僧西天取經,曆經九九八十一劫難,始成正果。修行是艱苦的。不艱苦何謂修行?餘生我就把陪伴照顧傑妮芙當作修行吧。

畫展第二天,沒來一個觀眾。下午,丁紹光叫早點撤展,回去喝酒。

汪見義跟丁紹光說:“丁大師您的兩幅原畫就留在我這裏,您安心去賭城玩,回來,我把支票交給你。”

丁紹光問:“有人訂了?”

汪見義說:“是的。”

丁紹光問:“多少錢?”

汪見義討好說:“按丁大師您開的價,一分錢也不會少。我給丁大師您辦事不是第一次了,我辦事丁大師您放心!”

畫撤完了,卷起來包好,可以走了。

丁紹光對汪見義說:“我把畫展的賬給你結了。”

汪見義說:“不用這麼急,過幾天我到丁大師您家去。”

丁紹光說:“畫展的賬應該很簡單,結了,這件事就算完了。”

汪見義說:“賬單在家裏。”

丁紹光說:“你住得不遠嘛,你回去拿,我們等你。”

汪見義還是說不急。丁紹光堅持要結賬。汪見義拗不過丁紹光,回家取賬單去了。

很久,不見汪見義回來。

我問丁紹光:“汪見義住得很遠?”

丁紹光說:“不遠,早該回來了。這小子是不是路上出事了?”

我們大眼瞪小眼,幹等。丁紹光忍不住炫耀,展出的《三十功名塵與土》和《八千裏路雲和月》是高仿真,卻被當作原畫買走了。

因為疑惑,丁紹光的這兩幅畫一掛上我就特別仔細地查看了,沒看出是假的。我對丁紹光說:“不要說外行人,就是我們搞專業的,也分辨不出真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