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在桑幹河上(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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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董區工會主任

章品縣宣傳部長

文采土改工作組組長

楊亮土改工作組組員

胡立功土改工作組組員

張裕民暖水屯支部書記

趙得祿暖水屯副村長

程仁農會主任

張正國民兵隊長

張正典村治安員,地主錢文貴女婿

李昌村民政,支部宣傳

趙全功村幹部,支部組織

任天華村合作社主任

錢文虎村工會主任

張步高農會組織

董桂花婦聯會主任

周月英婦聯會副主任,羊倌老婆

劉教員小學校教員

任國忠小學校教員

錢文貴地主

李子俊地主

侯殿魁地主

江世榮地主

顧湧被劃成富農的富裕中農

顧順顧湧之子,青聯會副主任

錢文富貧農,錢文貴之兄

黑妮錢文貴的侄女

顧長生娘中農

侯忠全侯殿魁佃戶

侯清槐忠全之子

郭柏仁李子俊佃戶

郭富貴江世榮佃戶,柏仁之子,積極分子

王新田江世榮佃戶,積極分子

李寶堂李子俊的看果園的

劉滿積極分子

李之祥董桂花丈夫

一膠皮大車

天氣熱得厲害,從八裏橋走到洋河邊不過十二三裏路,白鼻的胸脯上,大腿上便都被汗濕透了。但它是胡泰的最好的牲口,在有泥漿的車道上還是有勁的走著。掛在西邊的太陽,從路旁的柳樹叢裏射過來,仍是火燙燙的,濺到車子上來的泥漿水,打在光腿上也是熱呼呼的。車子好容易才從象水溝的路上走到幹處。不斷吆喝著白鼻的顧老漢,這時才鬆了口氣。他坐正了一下自己,伸手到屁股後邊掏出煙荷包來。

“爹!前天那場雨好大!你看這路真難走,就象條泥河。”他的女兒抱著小外孫坐在他右邊。她靠後了一點,穿一件新的白底藍花的洋布衣,頭發剪過了,齊齊的一排披在背梁上,前邊的發向上梳著,攏得高高的,那似乎有些高興的眼光,正眺望著四周,跟著爸爸回娘家,是一年中難逢到的好運氣。

“嗯,快過河了,洋河水漲了,你坐穩些!”老漢噠,噠,噠的敲著他的煙袋。路途是這樣的難走啊!

兩個車輪幾乎全部埋在水裏,白鼻也隻露出一個大背脊,好象是浮在水上,努力掙紮,大姑娘抱緊了孩子,抓住車欄,水從車後邊濺到前邊來。老頭用鞭子在牲口的兩邊晃,“嗬,嗬,嗬”隨著車的搖擺而吼著。車前邊的一片水,被太陽照著,跳躍著刺目的銀波。老頭子看不清車路,汗流在他打皺的臉上,車陷下去了,又拉出來了,車顛得很厲害,又平正了。好容易白鼻才爬出水來,緩緩的用四個蹄子在淺水處踏著。車又走到河灘的路上了,一陣風吹來,好涼快嗬!

路兩旁和洋河北岸一樣,稻穗穗密密的擠著。穀子又肥又高,都齊人肩頭了。高粱遮斷了一切,葉子就和玉茭的葉子一樣寬。泥土又濕又黑。從那些莊稼叢裏,蒸發出一種氣味。走過了這片地,又到了菜園地裏了,水渠在菜園外邊流著,地裏是行列整齊的一畦一畦的深綠淺綠的菜。顧老漢每次走過這一帶就說不出的羨慕,怎麼自己也有這末一片好地呢?他對於土地的欲望,是無盡止的,他忍不住向他女兒說:“在新保安數你們八裏橋一帶的地土好;在咱涿鹿縣就隻有這六區算到家的了。你看這土多熟,三年就是一班稻,一年收的比兩年還多呢。”

“種稻子收成是大些,就是費工,一兩夜換一次水,操心的厲害,他爺爺還說咱暖水屯果木地好,聽別人說今年是個大年,一畝地頂十畝地呢。”大姑娘想起娘家的果木園,想起滿樹紅丹丹的果子,想起了在果園裏燒著的蒿草堆,想起了往年在果樹園裏下果子,把果子堆成小山,又裝入簍子馱去賣的情形,這都是多麼有趣的事嗬!但她心想起了果園裏壓折了的一棵梨樹,她皺著眉,問道:

“錢二叔的那棵柳樹鋸掉沒有?”

老頭子沒有答應,隻搖了一搖頭。她的聲音便很粗魯的說道:“哼!還是親戚!你就不知道找村幹部評評,村幹部管不了,還有區上呢。”

“咱不同他爭那些,一棵樹窮不到哪裏去,別地方多受點苦,也就頂下了。莫說隻壓折了一半,今年還結了不少的梨呢。唉。”前年春天顧老漢的兒子顧順挖水渠的時候,稍稍動了一下錢文貴的長在渠邊的一棵柳樹,後來刮大風,柳樹便倒下來,橫到渠這邊,壓在顧家的梨樹上,梨樹壓折了半邊。錢文貴要顧順賠樹,還不讓別人動他的樹。依顧順要同他論理,問他為什麼不培植自己的樹?可是老頭子不準,全村的人也明白,都看著那棵梨樹一年年死下去,都覺得很可惜,可是誰也隻悄悄的議論,不肯管這件閑事。

老頭子這時又轉過臉來,用他一年四季從早到晚都是水漬漬的眼睛瞅著他女兒,半天才揩了一下眼睛,又回過身去,自言自語的說道:“年紀也不小了,還是不懂世道!”

於是他又把全力注意在前麵的騾子去了。車子已經繞過白槐莊,桑幹河又擺在前邊了。太陽已在向西山沉落,從路兩邊的莊稼叢裏,飛出成團的蚊子圍在人的四周,小外孫被咬的哭了,媽媽一邊用手帕揮打,一邊就指著河對麵山根下的樹叢哄著孩子說:“快到了,快到了,你看,那裏全是果木樹,樹上結滿了紅果果,綠果果,咱們去摘果果,摘下來全給不愛哭的娃娃,啊!啊!啊!”

車又在河裏顛簸著。桑幹河流到這裏已經是下遊了,再流下去十五裏,到合莊,就和洋河會合;桑幹河從山西流入察南,滋養豐饒了察南,而這下遊地帶是更為富庶的。

可是顧老漢這時隻注意著白鼻,並且欣賞著它,心裏讚歎著這牲口和這裝置了膠皮車輪的車,要不是胡泰的這膠皮轂轆車子,今天要走那一段泥路和過兩趟河是不容易的嗬!

他們的車又走上河灘。到了地裏的時候,還留在莊稼地鋤草的人,都好奇的望著這車子和坐在車子上的人,他們心裏嘀咕著:“這老頭子又買了車麼,莊稼還沒收呢,哪裏來的錢?”可是他們沒有時間多想,在漸漸黑了下來的地裏,又彎下腰仔細的去鋤草。

地勢慢慢的高上去,車緩緩的走過高粱地,走過林子地,走過麻地,走過綠豆地,走到果園地帶了。兩邊都是密密的樹林,短的土牆圍在外邊,有些樹枝伸出了短牆,果子顏色大半還是青的,間或有幾個染了一些誘人的紅色。聽得見園子裏有人說話的聲音,人們都喜歡去看那些一天大似一天,一天比一天熟了的果實。車子走過了這果園地帶,轉到了街上。許多人都蹲在小學校的大門外,戲台上空空的,牆這邊也坐了一群人,合作社窗戶外也靠得有幾個人,他們時時和窗裏邊的人談話,又了望著街頭。膠皮車也驚動了這些正在閑談的人,有人就跑攏來,有人就大聲問:“甚麼地方套了這末一輛車來?看這頭好騾子。”

顧老漢含糊的答應著,他急急的跳下車,拉著牲口籠頭,趕忙踅過這十字街口,向自己家裏走去。大姑娘要招呼幾個熟人也來不及,車陡的轉了彎。她便也感到有些話想向什麼人說說,卻又很難說。

二顧湧的家

從十四歲就跟著哥哥來到了暖水屯,顧湧那時是個攔羊的孩子,哥哥替人攬長工。兄弟倆受了四十八年的苦,把血汗灑在荒瘠的土地上,把希望放在那上麵,一年一年的過去。他們經過了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被殘酷的曆史剝蝕著,但他們由於不氣餒的勤苦,慢慢的有了些土地,而且在土地上抬起頭來了。因為家屬的繁殖,不得不貪婪的去占有土地,又由於勞動力多,全家十六口人,無分男女老幼,都要到地裏去,大家征服土地,於是土地的麵積,一天天推廣,一直到不能不臨時雇上一些短工。於是窮下來的人把紅契送到他家裏去,地主家的敗家子在一場賭博之後也要把紅契送給他。他先用一張紙包契約,後來換了塊布,再後來就做了一個小木匣子。他又買了地主李子俊的房子,有兩個大院,誰都說這末多年來就他們家有風水,人財兩發。

他的第三個兒子顧順,更有了進學校的福氣,拿回過一張初級小學畢業文憑,他能寫能算,勞動也好,是一個誠實的青年,在村子上也參加些活動,他是青聯會的副主任。這主任隻要不太妨礙他的生產,他父親並不反對。

他的大女兒已經二十八九了,嫁到八裏橋胡泰家。胡泰家裏很不錯,這兩年又置了車,又有了磨坊,八裏橋在鐵路線上,他們家又做運銷生意,生活越過越好,也不需要婦女們到地裏去,都隻在家裏做點細活,慢慢還有點繁華,愛穿點洋貨。二姑娘嫁給本村錢文貴的小兒子錢義。錢文貴是本村數一數二的有名人物,他托人來問聘,顧湧心裏嫌他們不是正經莊稼主,不情願,可是又怕得罪他,隻好答應了。女兒嫁了過去,常常回到娘麵前哭哭啼啼,在婆家過不慣,但生活上總算比娘家還好,他們家裏的婦女,也是不怎麼勞動,他們家裏就沒有種什麼地,他們是靠租子生活,主要的還是靠錢文貴能活動。所以錢家不過六七十畝地,算不得大地主,日子卻過得比一般人都要舒服,都有排場。

去年秋天村幹部把顧湧的第二個兒子動員去當兵了,顧湧心裏想,日本人投降了,當兵也不會長久,誤點工也誤得起,家裏這兩年總算還寬裕。三個兒子嘛,好,叫去就去,他什麼也沒有要。兒子去了就駐在涿鹿縣城,常有信來,隻要不打仗就不要緊,過一時再說吧。今年春上錢文貴也把兒子送走了。錢義是自願當兵,他的老婆不願意,但也沒什麼好說,也不敢說什麼。人家父親錢文貴還喜歡著呢,錢文貴說他就擁護八路軍,看著共產黨就對勁,錢文貴還對顧湧說:“送去當兵好,如今世界不同了,有了咱們的人在八路軍,什麼也好說話。你知道麼,咱們就叫作個‘抗屬’。”

三有事就不能瞞他

自從胡泰的膠皮車被顧湧趕到了暖水屯之後,暖水屯的人就多了談話的題材。暖水屯地勢靠山,不是交通要道,附近幾個村子都沒有這樣漂亮的大車。從前李子俊家裏也隻有鐵輪大車,前年江世榮買了他那部車,今年合作社又買了李英俊的一輛舊車。如今怎麼顧二伯弄了這末部好車回來?有些好奇的人就去打聽,也沒有打聽出什麼新鮮事,好象隻是因為八裏橋的胡泰生了病,他趕不了車,車擱著沒用,就讓他親家借回來使用幾天。顧湧果然第二天就到下花園裝煤去了,第三天又去,大家也就相信了他,不再追問了。村子上隻有一個人不信他這話,這人便是錢文貴。錢文貴家裏本來也是莊戶人家。但近年來村子上的人都似乎不大明白錢文貴的出身了;雖說種二畝菜園地的錢文富同大家都很熟識,大家都記得他就是那個錢廣庚老漢的兒子,說起來也知道他和錢文貴是親兄弟,可是錢文貴總好象是個天外飛來的富戶,他不象莊稼人。他雖然隻在私塾讀過兩年書,就象一個斯文人。說話辦事都有心眼,他從小就愛跑碼頭,去過張家口,不知道是哪一年還上過北京,穿了一件皮大氅回來,戴一頂皮帽子。人沒三十歲就蓄了一撮撮胡髭。同保長們都有來往,稱兄道弟。後來連縣裏的人他也認識。等到日本人來了,他又跟上層有關係。不知怎麼搞的,後來連暖水屯的人誰該做甲長,誰該出錢,出夫,都得聽他的話。他不做官,也不做鄉長,甲長,也不做買賣,可是人都得恭維他,給他送東西,送錢。大家都說他是一個搖鵝毛扇的,是一個唱傀儡戲的提線線的人。他就有這末一份勢力。他們家過的生活就簡直跟城裏人一樣,斷不了的酒呀,香片茶呀,常吃的是白麵大米,一年就見不到高粱玉茭窩窩,一家人都穿得很時新。如今日本鬼子跑了,八路軍來了,成了共產黨的世界,四處都清算複仇。去年暖水屯就鬥爭了許有武,許有武曾經做過大鄉長,他逃到了北京,家裏人也去了張家口,村子上沒收了他的財產。今年春上又鬥爭了侯殿魁,侯殿魁賠了一百石小米。可是錢文貴呢,他坐在家裏啥事也不幹,抽抽煙,搖搖扇子,兒子變成了八路軍,又找了個村治安員做女婿,村幹部中也有人向著他,說不準還是他的朋友,誰敢碰他一根毛?村子上的人遇見了他,陪上笑說:“錢二叔,吃啦嗎?”遇不著最好,都躲著他些,怕他看你不順眼,在什麼看不見的地方就來害人。他要坑害人可便當,不拘在哪裏說幾句話,你吃了虧還不知道這事從哪兒說起,究竟是誰的過。老百姓背地裏都說他是一個“尖”,而且是村子上八大尖裏麵的第一個尖。

聽見別人說顧湧借了胡泰的車子,他心裏好笑:你顧老二是個老實頭兒嘛,也學著扯什麼謊?要真是胡泰病倒了,還能放他媳婦回娘家?不是已經到了收蒜的日子嗎?胡泰今年至少也能種上四五畝蒜,他們八裏橋今年正是種菜的年頭,光靠他們自己家裏的女人編蒜,都編不過來咧,這裏麵一定有講究。錢文貴既然發現了,他就一定要知道,他喜歡打聽。要是有事情瞞著他,他一時又鬧不清楚,他是不舒服的。他就開始去偵查這件事,盡管大家都信以為真。

在吃早飯的時候,他注意的望著他媳婦,這顧家二姑娘忙著把飯菜端到他的炕桌上,回頭就走了。她很怕她公公。這時公公卻問道:“你回家去來麼?”

“沒有。”二姑娘站住了,用懷疑的眼睛望著公公。二姑娘生得有一副很端莊的麵貌。

公公又看了那黑油油的頭發一眼,接著說:“你姐姐回來了。”

“聽說是昨晚跟你爹回來的。別人家說穿得可是花花綠綠,八裏橋到底是一個大村莊,那裏的娘們誰都講究個穿咧。”快五十歲了的婆婆,已經落了兩三顆牙齒,還梳上一個假髻,常常簪一朵鮮花在上邊。這時她跟著也插嘴了。

公公的眼光已經落到二姑娘的手上,手腕上套了一副銀鐲子,粗糙的手在這種咄咄逼人的掃射下,很拘束,她卷著衫角,雪白的洋布短衫便把那黑紅色的手蓋住了。她看見公公端上了酒杯,便又打算走出去,這時公公卻又說了:“吃過飯回家去看看吧,問問你姐姐,她們那裏的收成怎麼樣?”

二姑娘走出房來趕忙走到廚房裏去,嫂嫂和侄兒也正在吃飯,小姑黑妮在燒開水沏茶,二姑娘一走進來就忍不住喊:“黑妮!”

廚房裏的人全愣起眼睛望著她,黑妮閃著兩顆大黑眼珠,半天,也嗤的一聲笑了:“二嫂!看你發的什麼瘋?”

二嫂正要告訴她,北屋裏的公公卻叫他侄女兒了。黑妮便忙著把開水倒在茶壺裏,用一個小茶盤托著兩個茶杯和茶壺到她伯父那裏去。二嫂便跟著走出來,站在門外邊看院子中的兩棵石榴花樹和兩棵夾竹桃。有一個蝴蝶在那些火紅的花上麵穿來穿去。

錢文貴又囑咐了侄女,他要黑妮陪她二嫂一道回娘家,看看那個從八裏橋回來的女人,問問胡泰什麼病,看那邊有什麼風聲沒有。那裏在鐵道線上,消息靈通,有什麼變動知道得快些。他是很擔心著“中央”軍的行動,和即將爆發的內戰的。

黑妮說:“管它呢,問這些幹什麼?和咱們又沒關係。”可是她挨罵了。她不敢再頂嘴。心裏卻想著:“哼,你就愛管閑事!”

她吃過了飯,換了一件衫子,還是和二嫂一道到顧家去了。她打算著一定照二伯父叮囑的去問,卻不一定都告訴他。她不喜歡二伯父,也不被喜歡,她怕他,不過近來她對他的感情比以前要稍微好一些,因為她覺得二伯父近來已經不那末苛刻,很少責怪她,有時還露出了一些同情的樣子。

四出偵

顧二姑娘離開了這個家,就象出了籠的雀子一樣,她有了生氣,她又年輕了,她才二十三歲。她本來很象一棵野生的棗樹,歡喜清冷的晨風,和火辣辣的太陽。她說不上什麼美麗漂亮,卻長得茁壯有力。自從出嫁後,就走了樣,從來也沒有使人感覺出那種新媳婦的自得的風韻,象脫離了土地的野草,萎縮了。她和錢義倒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人家是個年輕人,性子粗一點,可是他們是一對正經夫婦,用不著大家使什麼心眼兒。春上錢義去參軍,她不願意,也不是為的舍不開男人,隻覺得有些委屈,又說不出理由,她哭了。錢義也有些忍心不下,想著她年輕,沒有兒女;但他父親一定要叫去,錢義心一橫就走了。她想另開過日子,公公曾經在春天分了五十畝地給兩個兒子,在村上也另報了戶口,形式上是分了家,不過要真的另開過就不行。公公說另開了誰給我燒飯?我現在也是無產階級,雇不起人啦。顧二姑娘是一個種莊稼出身的女人,她歡喜在野外活動,願意做費勁的簡單的事,現在一天到晚悶在家裏燒飯,做做針線,侍奉公婆,她實在不情願。曾經要求和黑妮一道去識字班,也沒有被準許。——其實這都不是使她生活不安的理由,她主要是怕,她怕什麼呢?這是連她自己也不敢對自己說的,她怕,她怕她公公。

從小巷裏走出來,轉到村子的中心,這裏有一個小學校,它占了全村最好的一棟房子,是從前的龍王廟。這小學校裏常常傳出來嘹亮的整齊的歌聲,傳出來歡笑,隻有天黑了才會停止活躍。學校門外有兩棵大樹,樹下有些不規則的石凳,常有人來歇涼,抽煙。女人們就坐在遠點的地方納鞋底,或者就隻抱著她們的孩子。學校對麵的空場上,有一個四方大平台,這原來是一個戲台,現在拆成了這個樣子。它前麵也有兩棵大槐樹,兩棵樹上邊交織著,密密的葉子,天然的替這台前搭了一個涼棚。這邊樹底下也常歇下來一兩副貨郎擔,或是賣西瓜的。台後邊兩側有兩條半圓形的街道。左邊有合作社,右邊有一家豆腐坊。在合作社旁邊安置了一個大黑板報,豆腐坊外邊的牆上就寫了一條大字的標語:“永遠跟著毛主席走!”中間是條向南的大路,路兩旁全是磚房,村子裏的有錢的人住在這裏。往西去是許多小巷巷,都是土房子。這裏住得又擁擠,又髒。

顧二姑娘和黑妮從東北拐角處轉出來,向朝南的街上走。顧湧一家已經從西頭搬到這中間街上來好幾年了,住的是李大財主李子俊的房子。

這時顧家已經隻剩下顧湧的妻子顧二媽和幾個孫子在家;大姑娘陪著她娘沒出門,正在洗濯侄兒侄女們換下的衣服。早晨院子裏有一半地方陰涼,還不覺得很熱。顧二媽坐在女兒側邊,揀著四季豆,兩人在拉家常。幾個孩子在院子裏拖著一個翻了轉來的小板凳,凳子前麵係了一根繩,凳子中放了塊磚頭。

轉過了騎樓進了門,二姑娘便叫姐姐,大姑娘回頭看見妹妹身後還跟著黑妮,就站了起來,伸開兩隻濕手,迎了過去,大家互相打量著,寒暄了起來,顧二媽也說:

“黑妮!今兒什麼風把你也吹來了?你二哥有信來沒有?”

她們也在院子中的陰地方坐了下來,大姑娘從房裏拿來了一把折扇給黑妮,黑妮打開看上邊的畫。

二姑娘也跟著揀四季豆,她姐姐正在向她們述說她們村子上一個人變狼的荒唐的故事。這全是聽來的無稽之談,可是說的人說得好象真有其事,聽的人也津津有味。後來她又談起她們村子上有名的馬大先生,這個老秀才這次又寫了黑頭帖子到縣上去,告村幹部是“禍國殃民,陰謀不軌”,說他們是傀儡,村上幹部把這封信從區上拿了回來,大家都看了,誰也不懂,大家都笑著問:“什麼叫傀儡?”如今在村子上沒有人理他,他兒子都不愛同他說話,從前他媳婦就是因為他,因為那個老毛驢才跑走的。那家夥簡直不是人,如今六十多歲了,還見不得女人。全村子誰不知道他。

大姑娘把洗的衣服晾到了鐵絲上,她們轉移到上房裏去,紗窗破了,也沒有人補上,屋子裏好些蒼蠅,娘自己也說把人家的大房子都住糟了。

顧二媽把揀好了的豆子放到廚房裏去,又提來了一壺茶,於是她們又繼續道敘,大姑娘又講起一個戲的內容來了。這是她最近去平安鎮看的。這戲裏說一個佃戶的女兒怎樣受主家少爺的欺負,父親被逼死了,自己當丫頭去還債,老太太打她,少爺強奸她,她有了私生子,沒臉見人,後來還要賣她……大姑娘稱讚這戲演得太好,說看戲的人有許多都哭了。她們家隔壁住的一個女人哭得最厲害,她的日子就和戲上的差不多,也是這末被賣出來的。戲演完了大家還舍不得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家把那大少爺罵得好凶。大家都說:“好了他,應該讓大夥揍死的!為什麼不處決又押到縣上去了?知道哪天才會斃他。”

黑妮聽了一會,覺得疲乏了,她就告辭先回家去,她們也沒有留她。她把二伯父的囑咐全忘了,一句也沒問。她走了後,她就又變成她們談話的材料,她們說到她的年齡,說到她沒父母的可憐,唉,看起來長得很好,也穿得不錯,就沒有人疼,到現在還沒個著落,缺一個婆家,知道將來是一個怎樣的命!

最後大姑娘告訴她妹妹,她們村上言語很多,村幹部到平安鎮開會去了,平安鎮鬧得很熱鬧,天天開會,要共產啦,均地啦,聽說八裏橋也要鬧起來啦。她公公為這事可發愁,去年八裏橋鬧清算,打死了一個人,沒收了他們財產,今年又要共產,唉,有好些人已經在盤算她婆家的地了。公公安排找幹部們去求情,要均地就讓均吧,隻是別鬥爭。公公又怕把兩輛車也均去,所以讓爹趕回來了一部,公公告訴人就說賣啦,等這陣子過去了再說。後來大姑娘也學著她公公的口吻說:“共產黨,好是好,窮人才能沾光,隻要你有一點財產就遭殃;八路軍不打人,不罵人,借了東西要退還,這也的確是好,咱們家這大半年來,做點買賣也賺了,憑良心,比日本人在的時候,日子總算要強得多。可是一宗,老叫窮人鬧翻身,翻身總得靠自己受苦掙錢,共人家的產,就發得起財來麼?”

五黑妮

黑妮五歲上死了父親,娘跟著她胡揪過了兩年,地土少,慪氣,又沒個兒子,守不住,隻好嫁人,本想把女兒也帶走,錢文貴不答應,說這是他兄弟的一點骨血,於是黑妮便跟著她二伯父過日子來了。伯父伯母都並不喜歡她,卻願意養著她,把她當一個丫鬟使喚,還希望在她身上撈回一筆錢呢,因為這妮兒從小就長的不錯,有一對水汪汪的眼睛。錢文貴自己還有一個女兒,起名叫大妮,比黑妮大,長的不漂亮,狡猾象她的父親,也是個愛欺侮人的。黑妮同他們有著本能的不相投。伯母是個沒有個性的人,說不上有什麼了不起的壞,可是她有特點,特點就是一個應聲蟲,丈夫說什麼,她說什麼,她永遠附和著他,她的附和並非她真的有什麼相同的見解,隻不過掩飾自己的無思想,無能力,表示她的存在,再末就是為討好。兩個堂兄也無趣味。黑妮雖然住在這樣一個家庭中,卻並不受他們影響。她很富有同情心,愛勞動,心地純潔,她喜歡種菜的大伯父錢文富,她常常到他園子裏去玩,聽他的話。他是一個孤老,忠厚的人,很願意要這個侄女作伴,可是錢文貴不放。黑妮十歲上也跟著大妮到小學校去念書,念了四年,比哪個都念的好,回到家裏還常常出來玩,歡喜替旁人服務,有人看見她是錢文貴侄女,不願和她接近,可是隻要接觸她一二次後,就覺得她是一個好姑娘,忘了她的家庭關係。她一年年長高,變成了美麗的少女,但她自己並不懂得也不注意那些年輕男人為什麼在悄悄的注視她。

當黑妮長到十七歲的那年,她伯父家裏來了一個燒飯的長工,這人叫程仁,原是李子俊的佃戶。李子俊把地賣給顧湧了,顧湧自己種,用不著佃戶,程仁就不得已到錢家來燒飯。錢文貴貪著他年輕力壯,什麼活都叫他做。這時錢義兄弟還種著五畝葡萄園子,程仁就得下地去。家裏有了他,就不再買柴燒飯,也不必去下花園馱煤,工價又低,也算一房遠親,名義說照顧他,實際還是占他便宜。程仁在這裏做了一年工,便又成了他們的佃戶,現在還種著他們八畝水地。

家庭對黑妮既然沒有一點溫暖,這個新來的結實而穩重的年輕人,便很自然的成了她的朋友。她覺得他是可以同情的,便常常留在廚房裏幫助他燒火洗碗筷,有時還偷著同他一道上山去砍柴。程仁也正在不得意,從小就是孤兒,就得出賣勞動力養活自己和娘,也就很看重這種友誼。他們相處越久,就越融洽,可是他們卻被猜忌了,被防閑了。錢文貴是不會讓他侄女兒嫁給一個窮光棍的。錢文貴停了他的工,卻抽出了幾畝地給他種,因為他是個老實人,而且是缺親少友,不得不依靠著他求活的人,他還是可以叫他做些別的事。

程仁搬走以後,黑妮發現了自己缺少了什麼,發現自己生活的空虛和希望,她先是不敢,後來偷偷的做點鞋襪去送給程仁,程仁也害怕,卻經不起黑妮的鼓勵,也悄悄的和黑妮約會,有時在黑妮大伯父的菜園子裏的葡萄架下,有時在果樹園裏。他常常答應她道:“我一定要積攢錢,我有了錢就來娶你。”她這時恨她的伯父,想起自己沒娘的苦處,她站在他身後,緊緊的靠著他,她賭咒發誓,並且說:“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咱一個親人也沒有,就隻有你啊!你要沒良心,咱就隻好當姑子去。”

時間又過去了一年,毫無希望,錢文貴在同人談起她們姊妹的婚事來了,黑妮急得直哭,程仁也隻能幹瞪眼,想不出辦法。正是這個時候,新的局麵忽然到來,日本投降了,八路軍到了這地區,村子上過去的工作公開了,重新建立了各種組織,農民鬧起清算來。程仁卷入了這個浪潮,他好象重新做了一個人,他參加了民兵,後來又做了民兵幹事,今年春上農會改組,他被選為農會主任了。

八路軍解放了這村子,也解放了黑妮,二伯父談起的那頭婚事放下了,並且對她的態度也轉變了,顯是親熱了許多。她一天天看見程仁在村子上露了頭角,好不喜歡;雖然他們見麵的機會一天天在減少,但她相信程仁不是一個沒良心的人。她並不知道程仁的確有了新的矛盾。程仁是在有意的和她疏遠。程仁知道村子上的人都恨錢文貴,過去兩次清算雖然都沒輪上他,但他卻是窮人的死對頭。程仁現在既然做了農會主任,就該什麼事都站在大夥兒一邊,不應該去娶他侄女,同她勾勾搭搭就更不好,他很怕因為這種關係影響了他現在的地位,群眾會說他閑話。尤其當錢文貴閨女大妮嫁給治安員張正典以後,人們都對張正典不滿,他就更小心了,不得不橫橫心;其實這種有意的冷淡在他也很痛苦,也很內疚,覺得對不起人,但他到底是個男子漢,咬咬牙就算了。

不過村子上有些幹部對黑妮的看法倒不一樣,認為她也是被壓迫的,還把黑妮吸收到婦女識字班當教員。她教大夥識字很耐煩,很積極,看得出她是在努力表示她願意和新的勢力靠攏,表示她的進步。她給人的印象不壞。隻是程仁的態度還是冷冷的。

慢慢黑妮也發現了前途有危險,她越想抓住,就越覺得沒有把握,她的這些心事隻能放在心上,找不到一個可以談談的人。在這個時候,二伯父倒象知道了什麼似的,也不說好,也不禁止她,還常常給她一些同情或鼓勵。黑妮是不會了解他的用意的,心裏還對他有些感激。因此在這個本來是一個單純的,好心腸的姑娘身上,塗了一層不調和的憂鬱。

六密謀(一)

黑妮回到了家,隔著花枝看見從她伯父房裏窗子上飄出來嫋嫋的煙絲,猛然想起叫她打聽的那些事她卻一句也沒有問。她不說自己忘了不應該,反轉來在心裏卻埋怨道:“唉,真是坐在家裏沒有事做,窮打聽!”

這時又聽到二伯父房裏有客人說話的聲音,黑妮把臉貼到窗戶縫上去,剛瞧見了坐在炕對麵的任國忠的臉,冷不防二伯母便在西廊上叫起來了:“黑妮!啥時候回來的?”

黑妮離開了窗戶,向她伯母冷冷的一望,鼻子裏悄悄的哼了一聲,走回了自己的房。她鄙夷的想道:“這些人,真是,有什麼了不得,值得這末鬼鬼祟祟!”

錢文貴用兩個指頭撚著他的胡須,把眼睛擠得很小,很長,從眼角裏望著那小學校教員。任國忠抽了一口煙,便又繼續說他剛才說到的那些新聞:

“……報紙上也登載了這號子事,說是孫中山的主張,平安鎮都已經鬧得差不多了。財主家的紅契都交出來了。咱涿鹿怕也逃不脫。凡是共產黨八路軍管的地麵就免不了。”

這時錢文貴的眼睛就更眯成了一條縫,他說:“那當然,這是共產黨的辦法,不,是……是叫政策!這個政策叫什麼?嗬,你剛才說過了的叫什麼呀?嗬!這叫做‘耕者有其田’!是的,‘耕者有其田’,很好,很好,這多好聽,你叫那些窮骨頭聽了還有個不上套的!嗯,很好,很好……”停了一會,他又接下去說道:“不過,唔,天下事也不會有那末容易,你說呢,老蔣究竟有美國人幫助。”

任國忠趕忙說道:

“是呀!嗯,共產黨總是說為窮人,為人民,這也不過隻是些好聽的名詞,錢二叔,你沒有去張家口看一看,哼,你說那些好房子誰住著?汽車誰坐的?大飯店門口是誰在進進出出?肥了的還不是他們自己?錢二叔!我說,如今又是武人世界,穿長褂子的人吃不開了。”他說完後便把眼睛極力去搜索著他對麵的那張臉,看有些什麼反應。

錢文貴抖了抖他的袖子,彈去他白竹布短褂上的煙灰,鼻子裏笑了一聲說:“本來麼,一朝天子一朝臣。老任,你莫非有什麼憋屈,哈……你是小學校教員,你應該‘為人民服務’呀,哈……”

給這一笑,有些僵了起來的任國忠忍不住說道:“咱橫豎是一個靠粉筆吃飯的人,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都是看別人顏色,就說不上有什麼憋屈。不過,總覺得有些鬧得太不象話了,你看,咱們教員要受什麼‘民教’領導,這也不要緊,錢二叔!你也是知道的,什麼‘民教’,還不就是李昌那小子麼?李昌那狗王八蛋的,識幾個大字,懂得個屁,卻不要臉,老來下命令,要這要那的……唉!”

“哈……”錢文貴仍繼續著他的笑,“李昌自己原有八畝地,地是不怎麼樣,去年鬧鬥爭,分得了二畝,如今是十畝地,他和他老子,還有那個童養媳婦,三口人過活也差不離了。可是他們還算是貧農。你呢,你有幾畝地?嗬……你是個不勞動的!”

“咱一個月賺一百斤糧食,什麼也沒有了,可是這一百斤糧也不是好賺的,過去讀書花的本不算,一天到晚和那些頑皮孩子胡纏,如今還得現學打霸王鞭,學扭秧歌……別人愛的就是這一套下流貨呀;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咱卻為了一百斤糧食受盡了李昌的氣,嗯!”

“哈……一個月一百斤糧食,那不就結了,管他們共產也好,均地也好,保險鬧不到你頭上,跟咱一樣,咱就不怕他們這一套。比方咱春上分了五十畝地給兒子,如今咱們是三戶。咱這一戶隻剩下咱老兩口,加上黑妮,三個人,隻十幾畝地了。一年能收個十來石糧食,窮三富五,咱頂多就成了個不窮不富。他們愛怎麼樣鬧,就怎麼鬧去吧,咱們就來個看破紅塵,少管為妙!”

這個鄉村師範的畢業生到暖水屯來教書已經兩年了。越來越覺得自己是鶴立雞群,找不到朋友。開始還和李子俊來往,後來覺得那位沒落的地主太無能。還有個劉教員應該是相處得來的,可是他的程度不如他,還不要緊,他卻靠著會巴結村幹部,成天帶著小學生唱那些“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或者寫標語,喊口號,他就因為會鬧這些而被信任,而顯得比任國忠還高明起來了的樣子,這卻使任國忠心裏不服氣。因此慢慢地任國忠就隻有錢文貴是個可談的對象了。有時更覺得是一個知己,一個了解他的才情,可以幫助他的心腹人了。當他聽到有什麼消息的時候,總愛來和錢文貴談談,以排遣自己的抑鬱。這裏也沒有什麼希望,也沒有什麼冀圖,甚至有時反而更為空虛的走了回去,但總有些安慰。這天他又帶著一種高興而來,但錢文貴對這新聞卻表示冷淡,無所動於衷的,任國忠便覺得有些不自在。

沒有風的夏天,又是中午,房子裏,也覺得很悶熱,錢文貴叫老婆又沏了壺茶。任國忠揮著蒲草編的小團扇,仰頭呆呆的望著牆上掛的像片,又望望幾張美女畫的屏條。錢文貴體味到對方的無聊,便又遞過去一枝太陽牌煙,並且說:“老任!俗話說得好,‘寡婦做好夢’一場空,老蔣要放過了共產黨,算咱輸了;你等著瞧,看這暖水屯將來是誰的?你以為就讓這批泥漿腿坐江山?什麼張裕民,他現在總算頭頭上的人,大小事都找他做主了。哼,這就是共產黨提拔出的好幹部!嗯,誰還不認識,李子俊的長工嘛!早前看見誰了還能不哈腰?還有什麼農會主任,那程仁有幾根毛咱也清楚,是咱家裏出去的。村子上就讓這起渾人來管事,那還管得好?如今他們仗著的就是槍杆。還有,人多。為啥老是要鬧鬥爭,清算沒個完?嘿,要這樣才好攏住窮人麼——說分地,分糧食,窮人還有個不眼紅,不歡喜的?其實,這些人也不過是些傻瓜,等將來‘國’軍一到,共產黨跑了,我看你們仗誰去?哼,到那時候,一切就該複原了,原來是誰管事的,還該誰管。你,咱說,老任,說文才,全村也沒有人能比得上你,就說你是外村人,不好管事,總不會再白受這起混蛋的氣呀!”

“二叔真會說笑話,咱是個教書匠,也不想當官,管事,不過不願看見好人受屈。二叔,話又回到本題,這次土地改革,咱說你還得當心點。”

錢文貴看見他又把話逼過來,便仍然漾開去:“土地改革,咱不怕,要是鬧得好,也許給分上二畝水地,咱錢義走時什麼也沒有要呢。不過,為咱們這些窮人打算,還是不拿地的好,你在學校裏有時候是可以找找他們和他們的子弟,聊聊天,告他們不要當傻瓜,共產黨不一定能站長!嗯,這倒是一樁功德。”

任國忠聽了覺得很得勁,他現在有事可做了。他會去做的,也會做得很機密。不過他總覺得錢文貴把事看得太平穩了,他還得提醒他:“張裕民那小子可鬼呢,你別以為他看見你就二叔二叔的叫。還有,說不定什麼地方會鑽出一個兩個仇人的。”

“嘿……放心!放心!咱還能讓這末幾個孫子治倒?你回去,多操心點,有什麼消息就來,報紙上有什麼‘國’軍打勝仗的地方,就同人講講,編幾條也不要緊,村子上也還有懂事的人,誰還不想想將來!嘿……”他邊說邊下炕來,任國忠也穿好了鞋子,心滿意得,從炕桌上又拿了一枝太陽牌煙,錢文貴忙去劃火柴,這時他們都聽到對麵房子裏的簾子呱啦的響,兩人不覺交換了一下眼色,而錢文貴便大聲問:“誰呀?”

“二伯,是咱,”答應的是黑妮的聲音,“咱趕貓呢,它在我屋子裏鬧得可討厭。”

任國忠不覺的又坐到炕沿上,錢文貴明白這年輕人,明白他為什麼常到自己家中來,總想扳拉自己,但他卻對他使眼色,並且說:“不留你了,孩子們該吃過午飯上學了,有空再來。”他打起了日本式的印花紗簾,任國忠隻得跨了出來,這中間屋子裏供得有祖先和財神爺,紅漆的櫃子上擺設著擦得發亮的一些銅的祭器。聽得對麵屋子裏有紙扇撕拉撕拉的響。錢文貴隨即又掀起到院子裏去的竹簾。兩人一同走了出去,一股火熱的氣息直撲到身上。幾隻蜜蜂在太陽下嗡嗡的叫著,向窗戶上撞去。錢文貴直送到騎樓下,才又會意的交換了一下眼色。

七婦聯會主任

就在這悶熱的中午,趁著歇晌的空閑,顧湧的兒媳婦跑回娘家找她嫂嫂董桂花去了。嫂嫂住在村西頭的一間土房裏,用高粱稈隔了一個院子出來,院裏還有一株葡萄,房小院窄,可是倒收拾得幹幹淨淨,明明亮亮。

董桂花也剛送飯回來,正在灶頭洗碗筷。她小姑站在她旁邊喘氣,用神秘的眼光望著窗子外邊。

“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麼?”董桂花一手拉著她姑娘,兩人便都踅過身來擠著靠在門邊。“唉,我勸過你哥,你看他拉下了十石糧食的窟窿去買了五畝葡萄園子,唉,早知道就不該買那些地。”因為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她心裏不知想哪一頭的好,好象這消息可以使她得著什麼似的,同時又怕失去了什麼。她在鉛絲上拉下了一條破毛巾,揩了揩臉上的汗,坐在一張矮凳上,打算再從頭來仔細思索。

她不知一時從哪裏想起,她姑娘也沒有時間和她研究,匆忙的又趕回去了。她關心她的兄嫂,他們除了這所小院和新買的五畝地以外,就隻剩一屁股的債。而嫂嫂又成了村幹部,他們把她拉出來當了婦聯會主任,這在她看來,也很倒黴。

這位婦聯會主任在四年多以前從關南逃難到這裏,經鄉親說合,跟了李之祥過日子。李之祥圖娶她不花錢,她看見他是一個老實人,兩相情願的潦潦草草的結了婚。她是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很俐灑,配這個三十多歲的光棍也就差不多。兩人一心一意過日子,慢慢倒也象戶人家了。旁人都說李之祥運氣好,老婆不錯。她是吃過苦來的人,知道艱難,知道冷暖,過家有計算,待人和氣,西頭那一帶土房子的人都說她好。去年暖水屯解放了,要成立婦聯會,便把她找了來,她說她什麼也不懂,又不是本地人;可是不成,她便被選上了。村子上有什麼事的時候,村幹部就要她去找人開會。後來又辦了識字班,她都很負責。

姑娘走了後,她仍舊坐在矮的小凳上,望著院子裏的天空。天空上一絲雲彩也沒有,是一塊幹淨的藍色。她感覺到也許有風暴要來,終有一天暖水屯又要鬧騰起來,人們又象發了瘋一樣。她回憶著去年,今年春上,那個時候她是多麼辛苦嗬!她一家一家的去找,男人們都在罵婦女落後,可是婦女呢,總說“咱知不道嘛!咱聽不精密”。開會的時候,誰也不張口,不出拳頭。她也不懂什麼,可是不得不站在台階上喊,叫。可是後來呢,有些人家分到了地,她們也沒分到,隻得了些糧食,吃不到四個月就光了。就算買了五畝便宜地,可是卻欠著十石糧食啦,那還是村幹部們給的麵子。現在呢,現在又要鬧起來了,她覺得這對她會是件好事,要是能把窟窿填上那才好,可是……——她正要仔細的再去想一想的時候,婦女識字班的上課鍾當當的響了起來。她立即站起,梳了一下頭發,用夾子牢牢夾住,把身上穿的那破藍布衫也脫了,換了一件新做的白洋布衫,鍋裏的碗也顧不上再洗,帶關了門,扣上一把鎖,匆匆的便朝識字班走去了。她很想找個人談談,把這消息告訴他。

識字班設在許有武家裏的大廳上,這所大院已經在去年就分給六七家沒房的人住下了。房子很好,原來有很多精致的擺設,如今卻破破爛爛,亂七八糟,留下很多桌子放在廳子裏上課。這時才到了幾個年輕的婦女,她們擠在一道瞧一個繡了花的枕頭,接著又津津有味的去談到絲線絨花的市價,她們完全不可能注意到她們婦女主任不安定的心情。

人越來越多,到處都嘰嘰喳喳。吃奶的孩子也抱著來了,她們又要哄孩子。後來黑妮也來了,黑妮是她們的教員。她一到識字班,於是她們就開始識字了。也有人在後邊悄悄的談些別的。

董桂花呢,她孤獨的坐在一旁,她要告訴她們一些什麼的欲望消失了。她一個一個的去找尋,她才發現還留在班上識字的,堅持下來了的一半都是家裏比較富裕的人,那些窮的根本就無法來,即使硬動員來了,敷衍幾天便又留在家裏,或者到地裏去了。隻有這些無憂無愁的年輕的媳婦們和姑娘們,歡喜識字班,她們一天來兩三個鍾頭,識三四個字,她們脫出了家庭的羈絆和沉悶,到這熱鬧地方來,她們彼此交換著一些鄰舍的新聞,彼此戲謔,輕鬆的度過一個春天,而夏天又快完了。這時隻有董桂花這婦聯會主任一人是顯然的同她的群眾有了區別,她第一次吃驚自己是如何的不相宜的坐在這裏。她雖然還不算蒼老,不算憔悴,卻很粗糙枯幹,她雖然也很會應付,可是卻多麼的缺乏興致嗬!

她陡的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不懂得她為的是什麼?這些年輕女人並不需要她,也不一定瞧得起她,而她卻每天耽誤三個鍾頭坐在這裏。從前張裕民告訴她說婦女要抱團體才能翻身,要識字才能講平等,這些道理有什麼用呢?她再看看那些人,她們並不需要翻身,也從沒有要什麼平等。她自己呢,也是一樣,她和李之祥是貧賤夫妻,他們也很安於貧賤,尤其是多少次瀕於餓死的她,有現在的日子,也就該滿意了,當然他們並不能滿足,他們還有希望,他們欠了十石糧食的債,他們還需要一點點財富,他們最怕的是秋後還不了債,日子就要過得更操心更壞,如今她坐在這裏有什麼好處呢?唉,張裕民吹得多好,他硬把她拉到這婦聯會來,他老說為窮人做事,為窮人做事,如今為了個什麼窮人,連自己還要更窮了呢。

“豐,豐是豐富的豐,豐富就是多,就是有多餘的意思。衣,就是咱們穿的衣服……”黑妮用手指著黑板,從她的嘴唇上發出帶著銀質的聲音。

“咱哪裏有什麼多餘的衣服,他媽的,去你的吧。”董桂花站了起來,對平日本來有著好感的黑妮,投過去憎惡的眼光。她走出了院子。

董桂花第一次很早地離開了識字班,心裏好象吃飽了什麼一樣的脹悶,又象餓過了時的那樣空虛。巷子裏沒有什麼人來往。一兩隻狗吐著舌頭趴在那裏,她又不願回家去,她打算去找周月英,她是羊倌的老婆,又是婦聯會的副主任,卻好久不來識字班,她覺得她的話羊倌老婆一定會歡喜聽的,她們彼此會很了解。

八盼望

由顧湧趕回了大車而引起的一些耳語,慢慢的從灶頭,從門後邊轉到地裏,轉到街頭了。自然也有的是從別方麵得到了更豐富的更確實的消息。他們互相傳播,又加入一些自己的企望,事實便成了各種各式,但有一點卻是一致的:說“共產黨又來幫窮人鬧翻身,該有錢的人倒黴了”!當大家歇晌的時候,他們仰臥在樹蔭下,遙望著河那邊的平原,向往著那平原上燃燒著的複仇的火焰。他們屈指數著那邊有名的壞人名字。當他們聽到某些惡霸被懲罰的時候,當他們聽到去分散那些壞人家財的時候,他們並不掩藏他們的愉快。他們村子上曾有過兩次清算,有些人複了仇,分得了果實,但有些人並不滿意,他們有意見,沒有說出來,他們有仇恨,卻仍埋在心底裏。也有人感謝共產黨,但也有人埋怨幹部們,說他們欠公平,有私心,他們希望再來一次清算,希望真真能見到青天,他們愛談這些事。一夥一夥的人不覺的就聚在一團,白天在地裏,在歇晌的時候,晚上在街頭巷尾,蹲在那裏歇涼的時候。同時也還有一些另外的集團,他們帶著恐懼,這些人都是屬於生活比較寬裕一點的,他們怕的是打倒了地主打富農,打倒了富農打中農。他們也常三五成群,互相交換些新聞,盼望得到一些較好的消息。天呀!隻不要鬧得太厲害就成了!他們總是小聲的談話,一看見有新人加入,便扭過頭去敲煙鍋,把話題又扯到天氣上去,或者扯到婦女身上。這一個短時期,他們所有人都變得敏感了。隻要區上一下來人,或者村子上不見了張裕民和程仁幾個人,他們便傳開了,說暖水屯要鬧開了,幹部都去開會受訓了,他們便早早的從地裏回來,想方設計去打聽消息,他們心裏著急的想:“假如有什麼事一定要發生,那末,就讓它早些來吧!”這熱的天氣顯得多麼的悶人嗬!

和這些議論同時而來的,謠傳著火車又不通了。國民黨又調來了許多師,許多兵,這些軍隊都是有許多美國的大炮,這些炮比日本的還好,八路軍連見也沒見過的大炮。那個叫什麼馬杏兒(馬歇爾)的美國官,本是來調解,要國民黨“改編”共產黨,現在也不滿意共產黨了,要講和已經沒有希望了。美國又運了許多許多的什麼坦克、大炮、飛機,還幫國民黨辦軍官學校。共產黨怎麼也打不過,他們的槍就不行,兵也少,八路軍就站不長,說不定哪天就背著小包袱走了。咱們暖水屯還得重改政權,那些鬧紅了的就得當心他們的腦袋,除非你拚了家不要,當八路軍去……——這些謠言誰在講著呢,好象又都是老百姓自己,他們並不願意共產黨吃敗仗,他們就怕八路軍站不長,可是他們卻又悄悄的散播著這些謠言。

張裕民和程仁都到區上去過,回來後也沒有什麼動靜,他們自己仍舊下地去,老百姓便又安定下來了。又當著是鋤第三遍草的時候,下過雨,草長得真快,他們忙也忙不過來,於是他們便又專心到他們的穀子地、秫子地、高粱地、麻地,他們的果木園、菜園。他們象蜜蜂似的嗡嗡了一陣,他們猜疑,他們害怕,他們熱望,不安定,他們起過各種各樣的心,可是象夏天的陣頭雨一樣,一會兒就過去了。他們盼望了一陣子,沒盼到什麼,他們又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到他們經常的勞動中去了。快樂,憂愁,都變成了平靜。謠言呢,沒有人聽,也沒有人講了。通不通車,離暖水屯還遠著呢。“中央”軍來不來,有八路軍擋著呢。再說,“中央”軍也是中國人,咱們勞動吃飯,又不想當官當權,咱們還是做咱們的老百姓,莊稼人。如今這裏是太平的天下,今年雨水很好,莊稼果木都長得不壞,還是等著即將到來的,豐收的秋天吧。

九第一個黨員

離現在兩年以前,還是一九四四年春天的時候,剛過了舊曆年不久,在一個落雪的晚上,在日本人政權底下當甲長的江世榮披著他新買的羊皮短襖,獨自輕輕的溜出了他家的大門。風仍舊很刺骨,他縮緊了頭,露著兩個小眼張望著,街上沒一個人影,他悄悄的走到寡婦白銀兒混名叫白娘娘的門口。門還沒上閂,他輕輕的托開門走了進去。看見西屋裏燈光很明亮,他在院子裏不覺的停住了腳步,聽見骰子清脆的正在一個瓷碗裏滴溜滴溜的轉,一個粗暴的男人聲音在吼著:“靠,靠,二三靠呀!”同時一個沙嗓子也在喊:“三變六,三變六,哈……七點,七點!”骰子停了。一陣子喧嘩,接著是數鈔票的聲音,人影在窗子上晃動。這個寡婦不隻做著女巫,並且還招攬一些人來賭錢。江世榮急步朝靜悄悄的那寡婦住的上房走去,他立刻聞到一種習慣的他認為特別好聞的氣味從那有著棉門簾的房子裏噴出來。

白銀兒正橫躺在炕上,就著小燈在收拾那些吸煙的家具,看見闖了進來的甲長,忙坐起身來讓座。她接過了那件新羊皮衣,做出一副驚詫的親熱的神情,說:“啊,還在下雪?冷麼?快上炕來暖一暖!你沒有上西屋裏去?天冷,來的人少,就幾個窮鬼在那裏。”

江世榮把帽子也脫了,抹那沾在皮毛上的水,他坐到了暖炕上。白銀兒在炕頭的小灶上端過一把茶壺,滿滿的倒了一杯濃茶,並且會意的說:“讓咱來替你燒一口。”

江世榮就勢躺了下去,卻問道:

“張裕民在西屋裏麼?”

“他剛來一會兒,又不知在哪裏喝了酒。”

“你去,你去把他找來。”他接過了那根細簽子,蘸了點膏子。放到燈火苗上去,白銀兒會意的便走出去了。

當白銀兒再回來的時候,長得很結實的張裕民走在她的前麵跨進房來。他敞著棉衣,拿著一頂舊的三塊瓦皮帽,預感著有什麼事要發生,卻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啊!三哥!快上炕,來!咱替你燒一口。”倒是甲長先招呼起來了。張裕民更看出這裏麵有講究。

“不,這個東西咱不來,咱抽紙煙。”張裕民跨坐在炕沿上,一個腳盤著,一個腳蹬著,頭靠著牆壁,從懷裏掏出自己的紙煙來,並且順手把白銀兒遞過來的一根煙送回到煙盤裏。

江世榮不得不坐起身,拿過剛剛落到盤子裏的那支煙,在煙燈上接上火,賠著笑臉說:“哈,三哥!咱們都是自己人,咱們什麼不好談……——哈哈,你也來這裏玩,哈哈,這兩天運氣怎麼樣?”

張裕民也就半真半假的笑說道:“這兩天運氣不好,鬧肚子痛,別人都說白大嫂的白先生靈驗,咱來找白先生瞧瞧,不知道是真靈假靈,哈……”

炕對麵櫃子上正供得有一個紅綢神龕,在朦朧的燈底下,靜靜的垂著簾帷,好象擺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氣,白銀兒裝做沒有聽見的樣子,揚著頭伸手從神龕旁邊拿過一枝水煙袋,點燃紙媒,靠著櫃子咕嚕咕嚕的抽著水煙。

“說正經話,三哥!咱有件事,要請你幫個忙,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這時甲長把臉拉正了。

“成,你先說吧!”是張裕民爽朗的回答。

江世榮遞了個眼色給白銀兒。等她走出去之後,他才咳了一聲嗽,把最近一件為難的事告訴了張裕民。

打上月他就收到了一封從八路軍那裏寄來的信,這是封很有禮貌的信,但等不到他去報告日本人,八路軍的人就到他家裏來了。這些人年紀不大,可是厲害,一陣軟,一陣硬,說得漂亮。他們說你當甲長也不能全怪你,時勢所逼嘛,不過,你既然是中國人,就應該有良心;咱們也隻向你們村上借點糧,數目不多,你要能行,那就好。假如你要喪盡良心,串通日本人來收拾我們,那也行,咱們也不殺你,咱們也隻去據點裏報告聲你通八路就成,據點裏還有咱們的人呢。江世榮聽了這番話嚇得不成,怕這些人殺他,滿口答應一定交糧,還先寫了個字據,好容易等這群人走了,他才象撿得了一條命似的。可是怎麼辦呢?去報告麼,不行,自己寫了親筆字在人家手裏。不去報告麼,又怕日本人知道了殺頭。他找錢文貴商量,錢文貴說,這是唬人的,不用管。為什麼要怕他?可是八路軍的信又來了,跟著又來過人。他不得不應付他們。可是錢文貴還啃住了他,說他通八路,要去大鄉裏說呢,他不得不拿錢送給錢文貴。也不得不收集了幾擔小米,幾鬥白麵,送給八路軍去。但這差事有誰能辦呀!又要機警,不能讓據點知道;又要膽大,這是去見那殺人放火的八路軍呀!事情要辦得不好,起碼也得坐牢監,誰也怕惹下這是非。他想了好幾天,才想起了張裕民來。張裕民剛剛和李子俊鬧了別扭,辭了工,手邊正緊得很;這人又膽大心細,能辦這件事,所以他這天特別到白銀兒這裏來找他。當江世榮述說這段曆史的時候,自然把八路軍渲染了一番,說送糧食去也是應該的,是替村子消災少難,要不,八路真的來燒房子殺人怎麼辦。

靜靜的聽著,一聲也沒響,張裕民心裏已經明白了甲長的企圖,而且盤算定主意了。可是他不說,隻順著答應:“啊,”“有這末回事麼?”“是呀!”“唉,”“這真做難呀!”“……”

“隻有你,三哥!隻有你才能辦,你就辛苦一趟吧!缺什麼,都有咱,咱們哥兒們,還能讓你吃虧!”甲長單刀直入的提出了問題。

“嘿……”接過了另一枝煙,張裕民搖了一搖頭,說:“不是咱不幫忙,實在咱辦不了這差事,咱是個粗人,一個大字不識,嘴又笨,這送糧食看著不打緊,可是,哈,這就好比兩國相交。不成,不成,村子上能說能行的人多著呢,你點兵點錯啦!要是差個粗活,扛鋤頭,抬木料,拉犁,咱張裕民幫你幾個工倒是不在乎的。哈……”

江世榮又叫白銀兒整了酒菜來,她也坐在旁邊陪客,又幫助恭維他。張裕民心裏怪好笑的,因為他一聽說這差事心裏就很樂意,趁機會去拜訪一下早已聞名的八路英雄,是可以滿足他的年輕人的豪情的。人家都說共產黨什麼殺人放火,他就不信這一套,他一個光杆,什麼也沒有,也不怕,梁山好漢還替天行道咧。但他卻得裝做出不願意去的樣子,他知道江世榮這起人都不是些好家夥,有了事就會把禍害全推在他身上,並且他想在這個時候落得搭搭架子。江世榮沒有辦法,給了他親筆信,蓋了私章,還給足了路費,並且把張裕民的舅父郭全也找了來,當麵立下了保,如果出了事,叫江世榮花錢買人,這樣,張裕民才算勉勉強強的答應了。

當天的晚上,張裕民披了江世榮的新羊皮襖,趕著兩頭大騾子,向南山出發了。第二天的夜晚,他到了一個有四十戶人家的小村,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八路軍穿得象普通老百姓一樣,腰上插了杆短槍,露出一角紅綢子。他們待人很和氣,很親熱,很大方。他們說他辛苦了,倒酒給他暖身體,擀麵條給他吃,同他談這樣談那樣。他很注意的看他們,聽他們,他覺得這些人很講義氣。打日本,反漢奸是天經地義啦,他們又打富濟貧,這全對他的勁。他們講平等講義氣,夠朋友的。於是,他就告訴他們一些村上的事,他向他們罵江世榮,說他是日本人的走狗,是村上的一個“尖”,要他們多提防他。

這一次的旅行給他很滿意的印象,但他向江世榮卻談得很簡單。掩蔽著他的心情,江世榮就不得不屢次屢次來求他,從此他就和八路混得很熟了。他自從八歲上死了父母,和剛滿周歲的兄弟住到外祖母家去以後,他就從來不知道有什麼親愛一類的事。他成天跟著他舅舅郭全在地裏做活。舅舅是個老實人,象條牛,生活壓在他頭上,隻知道受苦,一點也不懂得照顧他。他們的關係,是一同勞動的關係,象犁跟耙一樣。外祖母也無法照顧他,常常背著他兄弟到鄰村去討吃。因為舅舅收得的糧食都交租了,即使是好年成,他們也常常眼看著別人吃肉,吃白麵,吃小米,他們是連幾頓正經高粱飯也難吃到的。他就象條小牛似的,隻要有草吃也可以茁壯起來。他長到了十七歲,於是他自己立了門戶,他拿自己的工資來養活他兄弟。那瘦孩子就擔負著撿柴,燒飯等等的事。這一切隻使他明白一個道理,窮人就靠著自己幾根窮骨頭過日子,有一天受不了苦啦,倒在哪裏,就算完在哪裏吧。他是一個在暴日寒風中鍛煉大的人,有一把好力氣,有錢的人都願意找他做活,他靠著兩個臂膀也就生活下來了。可是這次他遇到了八路軍,他不覺的在他們的啟示和鼓勵之下同他們講起了過去的生活。這些從來想也不願去想的生活,如今回憶起來,向他們描述的時候,他第一次感覺到難受,感覺到委屈。這是如何的困苦,如何的孤零零,如何的受壓抑和冤屈嗬!但他卻得到很多安慰,第一次找到了親人似的,他覺得他們對他是如此的關心,如此的親切。當一個人忽然感到世界上還有人愛他,他是如何的高興,如何的想活躍著自己的生命!他知道有人對他有希望,也就願意自己生活得有意義些,尤其當他明白他的困苦,以及他舅舅和許多人的困苦,都隻是由於有錢人當家,來把他們死死壓住的原因。從此張裕民不去白銀兒那裏了。他本來也是最近因為辭了工心裏煩悶才去的。假如他心裏又覺到難受的時候,他就去找朋友,找那起年輕的窮小子,告訴他們他看見的八路軍同誌們。他以能認識他們為誇耀,他也學著八路軍同誌們去挑動他們對生活的不平:為什麼窮人的命這樣苦,是不是天生的要當一輩子毛驢?在這年的夏季,暖水屯因為他開始有了共產黨員。接著他發展了李昌和張正國。在這年的冬季他領到了一枝撅槍和一枝土槍,他們秘密的搞起民兵來了。八路來村子上的次數,也就比較多,有時就去找甲長,江世榮不能不保護他們;有時就住在西頭,民兵會替他們放哨。

但工作並不是很容易就能開展的,村子上有出名的八大尖,老百姓恨這些人,卻又怕這些人。江世榮就是這八大尖裏的一個代表,他因為會巴結他們,他們才要他當甲長,如今已掙到了一份不錯的家私。他借日本人壓榨了老百姓,又借八路軍來勒索,村子上也許還有比江世榮更陰險的人,但現在隻有江世榮最出麵。八路同誌曾經幫助過張裕民他們布置過減租減息,向老百姓宣傳,在背底下他們也讚成,可是不敢出麵鬧。直到一九四五年夏天的時候,才發動起一個改選村政權的大會。在一個夜晚,民兵和八路軍的同誌們突然封鎖了村子,放了哨,集合了全村的老百姓在學校裏麵開大會。老百姓看見江世榮被綁著,便膽大了,又因為在黑夜,認不清麵孔,他們就敢在人群中說話。他們第一次吐出了怨恨,他們伸出了拳頭。江世榮被打倒了,他們選了趙得祿,趙得祿是個窮人,能幹,能應付日本人,趙得祿自己原來怕當村長,怕村子上的舊勢力來搞他,但看見那末多人舉他的手,他又高興被選上。他當了村長,他就在八路軍的區幹部的幫助之下,和張裕民幾人商量著應付了日本人,日本鬼子一點也不知道這村子上的情況,還滿相信他。村子上的幾個有錢有勢的人,也被他們分別看待,團結他們,也孤立、分化、威嚇住他們,就連許有武、錢文貴他們一時也沒想出什麼好辦法來,從此暖水屯的老百姓當了權。不久,就是一九四五年“八一五”,蘇聯出兵東北,日本投降了,抗聯會主任張裕民在村子裏便公開的成了負責的人。他領導了兩次清算複仇,窮人們有事便來找他,大家都高興的說:“他可露臉了,他給八路軍教成了一個能幹人。”有些人心裏瞧不起他,誰還不看著這窮孩子長大的呢,想跟他過不去,可是見了他倒更湊上來叫“三哥”,為什麼是“三哥”,連他自己都不明白這來曆。也許因為他伯父有過兩個兒子,但他伯父和他叔伯兄弟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逃荒到口外去了,一直也沒有回來,也沒有過音訊。在過去也很少有人叫他三哥,除了有人要找他做活,或者他的賭友在他贏了錢的時候,但現在這稱呼似乎很自然和很流行了。

一〇小冊子

張裕民和程仁曾經到區上拿回了一本石印的小書。這是縣委宣傳部印發的。他們兩人都識字不多,到了夜晚便找了李昌來,三個人擠在一個麻油燈底下逐行逐行的念。李昌還把一些重要的抄在他的小本上。他那個小本子抄了很多珍貴的東西,入黨的誓詞,做一個黨員的起碼條款,如:一,死活替窮人幹一輩子;二,跳黃河一塊跳,異口同音,叫我怎辦就怎辦;三,要交黨費;四,凡不在黨的,不管父、母、妻、子,該守秘密的事,也不能告訴他們……——都寫在上邊。每當碰到有什麼為難的問題,李昌便去查他的小本子,常常就可以在那裏邊找著答案。這個有雀斑的,不漂亮的年輕黨員,是個愛說話而且有唱歌天才的小夥子。

他們三個人一道研究這本“土地改革問答”,卻各有各的想法。總是容易接受新事物而又缺乏思考的李昌,他越念下去越覺得有興趣。他常常聯係村上的具體人物來說明誰是地主,誰是富農,誰是中農;應該打擊誰,應該照顧誰,愉快的笑不離開他的臉。在他心裏不斷的湧起對黨的,對毛主席的讚歎,他忍不住叫了起來:“這個辦法可好呀,這樣才把那些有錢的人給治下去了,窮人真真的翻了身嘛!”他對於本村的土地改革覺得是輕而易舉,有十足的把握。程仁呢,因為春天他參加了做“合理負擔”,他對於本村的土地比較熟悉,他又把那個戶口冊子拿了來翻閱,那上麵登記得有詳細的土地數字,他對於成份的鑒定特別細心。他常常說:“天呀!李大海有三十畝地,你能說他是富農,或中農麼?他那個地是什麼地呀,給人也沒有人要的嘛!”或者就是說:“別看劉振東地少,一個青壯年,三畝好水地呀!”或者就又說:“李增山論地是貧農,可是他有手藝,他又討了老婆,老婆還穿著新棉衣呢。”他覺得土地的分配是一個非常不容易的問題,要能使全村人滿意,全村都覺得是公平的才算把這件事做好了;如果做不好,會反而使自己人鬧起意見來,反而不好做工作了。這裏隻有張裕民說的比較少,他隻考慮到一個問題,這就是他們究竟有多少力量,能夠掌握多少力量,能否把村子上的舊勢力徹底打垮。他深切的體會到要執行上級的決定,一般的是容易做到,因為有黨,有八路軍支持著,村子上的人也不會公開反對。但要把事情認真做好,要真真徹底鏟除封建勢力,老百姓會自覺的團結起來,進行翻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總覺得老百姓的心裏可糊塗著呢,常常就說不通他們,他們常常動搖,常常會認賊做父,隻看見眼前的利益,有一點不滿足,就罵幹部。同時張裕民也覺得:又隻有靠近他們,自己才有力量,可是他們又常常不可靠,忽東忽西的。要完全掌握住他們,張裕民清楚還是不可能,因此他對這即將到來的土地改革,雖然抱著很高的熱忱,卻有很多的顧慮。他隻希望區上會早一點派人來,派一個得力的人來,能把這件大事好好的辦妥。

不久,離他們七裏路遠的孟家溝也開了鬥爭惡霸陳武的大會。陳武在這一帶是一個有名了的“胡髭”。誰要在他的地裏走過,誰都得挨揍,他打人,強奸女人,都隻是家常便飯。他買賣鴉片,私藏軍火,也是無論什麼人都知道的。當他們開大會的那天,暖水屯的村幹部全體都去參加了,還去了一些老百姓。在那個大會上有四五十個人控訴他的罪惡,說到一半就忍不住衝到陳武的麵前唾他,打他,婦女也站出來罵,揮動著戴手鐲的膀子,劈頭劈腦的去打。暖水屯的人都看癡了,也跟著吼叫,他們的心灼熱起來,他們盼望著暖水屯也趕快能卷入這種鬥爭中,擔心著自己的村子鬧得不好。張裕民更去向區上催促,要他們快派人來。老百姓也明白這回可快到時候了,甚至有些等的不耐煩了。果然兩天之後,有幾個穿製服的人背著簡單的行李到了暖水屯。

一一土改工作小組

這正是八月中旬,照舊曆來講是過了七月半不幾天的一個傍晚,從區上來的幾個人打東北角上的柵欄門走進村來。區工會主任老董走到合作社去找張裕民,還有三個穿得比較整潔的年輕人,象是從縣裏或省裏下來的。他們走到小學校的門口,卸下了背上的背包,拭著滿頭大汗,走過去,走過來,一會看看街上貼的標語,一會張望那正要散學了的學校的內部。坐在對麵樹底下談閑天的人,便都悄悄議論起來。他們都狠狠的打量他們,想窺測出他們是些什麼人,究竟有些什麼能耐。剛打地裏回來的人,也遠遠站住了朝這邊望。那個最惹人注意的,生得身材適度,氣宇軒昂的一個,做出一副很閑適的態度和他旁邊一個小孩開著玩笑。那孩子不習慣在生人麵前說話,便繃著臉走開了。那個兒小些的便朝合作社走去,並且回過頭來問:“老鄉!張裕民在合作社麼?”隻有那個瘦個子倒仍站在小學門口,他和著裏麵的歌聲,輕快的唱著:“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張裕民走在老董的前麵,後邊還跟著李昌和劉滿兩個人,他們一擁就擁到了這邊,搶著把背包往肩上一扛便招呼著向南街走去了。那個瘦個子趕忙來搶背包,不留心腳底下一塊石頭,他踢著往前撲去,衝出去了好遠,好容易沒有讓自己摔下去,站住了腳。他望見街上的人都望著他,便朝大家憨憨的笑了。大家也就都笑了起來。他又趕上去搶背包,可是李昌劉滿他們已經走了好遠。他們邊走也邊嗬嗬的笑,瘦個子就嚷著:“咳,咳,讓咱自己拿吧,咳,這哪行,這哪行!”

張裕民把他們帶到韓老漢家裏。老漢家的西房正空著,老漢是個勤苦的人,他在今年春天加入了黨,這房子是張裕民在春天提議分給他的,也是許有武的家財。房子很幹淨,又清靜。他的兒子剛打山東複員回來,隻有一個八歲大的孫子正上學,張裕民也為的是區上下來什麼人,好安置在這裏,叫老韓燒點茶水,照顧門戶都很方便。

李昌象個主人似的,一進屋就讓大家上炕,他用著熱情的眼光打量著幾個來客,他驚奇的拿起一把綁在背包上的胡琴。

“這就是村支部書記張裕民,又兼村的武委會主任,過去是抗聯會主任。”做過三十年長工的老董介紹著。他回頭又介紹土改工作組的同誌們:“這是文采同誌,是工作組組長,這個瘦子是胡立功同誌,那小個是楊亮同誌。”他又從懷裏掏出一封介紹信給張裕民,這是區委書記關於這三位同誌的組織介紹信,它說明他們代表區委會在這裏執行土地改革的工作。他自己也參加這個小組工作。

“你們這裏有多少黨員呀?”文采同誌即刻用著一個調查的口吻來問了,也沒有注意到楊亮阻止他的眼色。

張裕民卻隻說:“同誌們肚子一定餓了,先燒飯來吧。韓廷瑞,你幫助一下你爹,趕忙燒飯;劉滿,你到合作社去稱幾斤麵來!”他也不答複楊亮要求去吃派飯的請求,並隨即自己也走了出去。他到韓廷瑞的房裏拿出一盞高腳的麻油燈,點燃了燈,他又向老董說:“你們先休息一會,我出去就來。”他丟下這群剛來的人,快快的跑走了。這時房子裏還剩下一個李昌,他舍不得走開,拿出了那二胡,一麵調著弦,一麵就問胡立功:“你會唱梆子麼?”文采走到房門口張望,黑了下來的院子裏很寂寞,對麵廚房裏又拉開了風箱,水氣在燈光下升騰,孩子、女人、老頭都擠在一個屋子,忙忙碌碌的很熱鬧。他又轉過身來找老董談閑天,極力想抹去適才他對於張裕民所起的不良的鬼鬼祟祟的印象。

老董伏在炕桌上在寫些什麼,這個老長工在三年的黨的工作下學到了能寫簡單的信。他的學習精神常被人稱許,他也很自得,在他的掛包裏是不會忘記帶著那蓋了區工會公章的信紙信封和他自己的私章的。隻要有機會他就寫信,如同隻要有機會他就要長篇大論的講演一樣。

晚飯做好了的時候,張裕民才又走了來,他隻默默的坐在旁邊抽煙,楊亮又說到以後不能吃白麵,也不必自己燒,最好大家都去吃派飯,並批評他不該這樣費事。文采看見他敞開的胸口和胸口上的毛,一股汗氣撲過來,好象還混和得有酒味。他記起區委書記說過的,暖水屯的支部書記,在過去曾有一個短時期染有流氓習氣,這話又在他腦子中輕輕漾起,但他似乎有意的忽略了區委書記的另外一句更其肯定的話:這是一個雇工出身誠實可靠而能幹的幹部。

吃過了飯,按照楊亮和胡立功的意見,先了解這村的情況,區委書記和老董雖然曾經簡單的說了個大概,究竟還模糊。張裕民和李昌也讚成這意見,正準備說開去,可是文采同誌認為人太少,他決定先召開村的幹部會,並說明這是走群眾路線。張裕民和李昌隻得到街上臨時四方去找人。過了很久,來了村副趙得祿,治安員張正典,民兵隊長張正國,農會主任程仁,村工會主任錢文虎,支部組織趙全功,李昌是支部宣傳,連張裕民一共是八個人。隻有村長沒有來。村長是誰呢?卻恰恰是去年打倒了的江世榮。在今年春天,他們又在趙得祿的提議下把他複了職,他們的理由是要他來跑腿辦事,說他是有錢的人,誤得起工,隻要不讓實權落在他手上就行。這意見村幹部都以為很合理,於是便這末辦了。

八個人都沒有什麼準備,心裏很歡喜,一時卻不知怎麼說,加上這幾個人都還陌生,也怕說錯話。象張正國這種老實人,隻覺得靦腆和拘束,他蹲在房門口,連炕也不肯上。他的心是熱的,也有許多想頭,就不會說,也不打算說,他自從參加了暖水屯的民兵工作,就認定水火都不怕,他是出力賣命的,卻不是說話的。

愛說話的老董在這小小的會議上傳達起土地改革的意義,他每次說話總是這樣的開著頭:“土地改革是消滅封建剝削大地主……”接著便說要去掉三怕思想,跟著話便說遠了,連什麼加拿大工人罷工,意大利水兵……,不知道什麼時候聽下的故事都說出來了。聽的人完全不懂,他也不覺得,反津津有味,若不是文采同誌阻止了他,他怕要把這一晚上的時間都占去了。文采同誌想挽救會議的沉悶,尤其覺得首先應該把幹部的思想搞通,於是他接著逐條的解釋著晉察冀中央局關於執行土地改革的指示,這些幾乎他都背熟了的。

他們談得很晚,一直到他們相信在座的人都全部明了才停止,並且文采同誌決定第二天晚上要開群眾會,各種群眾團體可以同時開會,傳達政策,這幾個新來的同誌可以分別出席。這個通知是要在明天早晨老百姓上地裏去之前就要發到的。文采同誌的意見是至少一個星期,最多十天要結束這個工作,因為平綏路的局勢很緊張,國民黨時時要動槍刀,不得不趕快。

人都走了之後,張裕民還留在這裏,似乎有些話要說。文采同誌沒有注意到,隻再三向他指示著:要麵向群眾,要放手;說黨員太少了。對這些批評,張裕民也不置可否,都接受了,他還想說什麼時,卻看到他們很疲倦,大聲的打著嗬欠,隻得退了出來。在出來時他告訴他們,他已經放了哨,並說明在後院的院牆外邊有一條通西頭的小巷,那巷裏全住的是自己人,還交待著他們,這村子不容易出事情的。

他走了後,文采同誌給了他一個結論:“這人膽子小,還有些哥老會的作風。”

一二分歧

張裕民從西屋裏走出來,心裏總覺得有一些遺憾似的。老韓還坐在廚房門口歇涼,老韓問:

“你還回來不?”

“不。閂門吧。”

老韓跟著他走到外邊,悄悄的說:“村子上人都知道了,都在向咱打聽呢,問他們是從區上,還是從縣裏省裏下來的?”

“嗯,就說從區上下來的。”張裕民頭也沒回從小巷轉到南街上去。看見那黑漢子張正國肩了杆槍站在街頭上,他心裏想:“這小子是個靠得住的。”他就走過去。

張正國在屋子裏時候,已經很瞌睡,但一出來,在涼幽幽的街頭走了兩個來回,倒清醒了。這時他迎了上來,用肘子去碰張裕民,悄悄的說了三個字:“合作社。”張裕民在薄明的黑夜中又望了望他的麵孔,沒有說什麼,朝北到合作社去了。

合作社的門沒有關,一推就開了。在小院子裏便聽到許多人在裏屋說話,一股熱氣從房裏鑽出來。隻有劉滿一個人站在外屋的櫃台邊,他赤著上身,兩個胳膊抱在胸上,嘴裏叼了一枝香煙,惡狠狠的望著進來的張裕民。張裕民沒有注意到他,隻聽見趙全功在裏邊說:

“你說他是經營地主,對,他不雇長工,可雇短工啊,要論地,除了李子俊就數他多了。”

程仁卻接下去說:“經營地主,嗯,他也算地主麼?那末,他這個地主可跟李子俊不一樣,李子俊是坐著不動彈,吃好,穿好,耍錢,……他老顧麼,是一滴汗一滴血賺來的呀!他的生活也不強,省吃儉用,咱們要把他同李子俊一樣看待,管保有許多人不樂意!”

合作社主任任天華也接著說:“這次要把李子俊的地拿了,他準得討飯。這個人連四兩力氣也沒有,那年張三哥同他鬧了架,他們家燒飯的又病倒了,他到井邊去挑了半挑水,一搖三晃,走到大門口邁不過門檻,就摔倒了。說出了一身汗,著了涼,感冒了兩個月才好呢。”

“哼!你們天天嚷替老百姓辦事,替老百姓辦事,到要改革地主了,又慈悲起來,拿誰的地也心疼。程仁!你個屌農會主任!你們全是軟骨頭!”

這說話的是張正典,長久都不活動了,今晚卻留在合作社裏,他說的話聽來很有道理,隻是使張裕民很注意,他就不進去,在劉滿的旁邊,櫃台上坐了下來。

裏邊屋子裏是剛才從老韓家裏出來的一夥,他們在那裏沒有什麼話說,瞌睡得很,可是一出來,大家腦子裏都湧出了很多問題,誰也不想回家去,幾人就到合作社來,把已經睡了的任天華也吵起來。不過他們的思想都很混亂,不知道這土地改革該從哪裏做起。他們的意見也不一致,雖然不能說一人一樣,可是總不齊心。尤其是趙得祿覺得很無意思,他一人坐在麵櫃上,心裏想:“說讓江世榮做村長做壞了,說這是機會主義?……”這一點曾經被文采同誌批評過,他很不痛快,心裏有些不平:“這又不是咱一個人的意見,從在日本人手裏,咱就是村長,到如今一年多,咱誤了多少工!咱是個窮人,一家五口,才三畝坡地,一年四季就靠打個短;兩次分果實,咱什麼也沒有得到。江世榮是有的,他又能幹,叫他跑跑腿,不正好?他們卻說刀把子捏在人家手裏去了,混話!如今江世榮敢動個屁,哪件事他不要看咱們的臉色?咱又不是個傻子,咱不弄他,還讓他弄了咱不成?”他便又想到江世榮知道他日子艱難,不好當麵說,托人轉手借了兩石糧食給他,要不是這兩石糧食,他們五口人早就沒飯吃了。

錢文虎是個老實人,他做了十多年長工,解放後,雇長工的人少了,他就專門打短。別人都知道他和錢文貴是遠房兄弟,也知道他們並不對勁,錢文貴即使在本家也沒有人說他好。

李昌也不讚成任天華的意見,卻不服氣張正典罵別人軟骨頭,他便嚷了起來:“典五哥!這次瞧咱們哥兒們的了。這次可比不得去年,去年你叫嚷得凶,那是許有武上北京了,他人不在家,誰也敢罵他的祖宗;今年春上找個老侯,清算出一百石糧食,老侯那時病倒在床上,他兒子又小,大家心裏盤算得罪他不要緊。這次,嗯!程仁!你是農會主任,你看今年該鬥爭誰?”

“今年是隻分地嘛,還是也要鬧鬥爭?”趙全功也跟著問。

“按土地改革,就是分地,隻是——”程仁想起了孟家溝的大會,又補充道:“也要鬥爭!”

“當然羅,不鬥爭就能改革了?”李昌滿有把握似的。

“隻是,孟家溝有惡霸,咱們這裏就隻有地主了;連個大地主也沒有。要是象白槐莊有大地主,幾百頃地,幹起來多起勁,聽說地還沒分,多少好綢緞被子都已經放在幹部們的炕上了。”逐漸腐化了的張正典,對於生活已經有了享受的欲望——不過假如他真隻是有某些自私自利,那倒是可以被原諒的。他還向不大舒服的趙得祿說:“咱們這些土共產黨員可同人家不一樣,不是村子被解放了,哪能象大海裏的魚,自由的遊來遊去。咱們都有個家,葉落歸根,到底離不了暖水屯。要是把有錢的人全得罪了,萬一將來有那末一天——嗯,誰保得住八路軍站得長,別人一撅屁股就走了,那才該咱們受呢。幹水池子裏的泥鰍,看你能滑到哪裏去?”

趙得祿瞧不起這些沒骨氣的話,要害怕,當初就不用幹這一行。他心裏罵他是動搖分子,又不願得罪人,就不說出來。

張正典明白有人不讚成他的婚姻,都說他給錢文貴套走了。他覺得這些人真不講道理,“錢文貴不是反動派,也算不了什麼地主,八路軍連他兒子也要去當兵,為什麼咱就不能要他的閨女?過兩年錢義要混得一官半職,還不是八路軍裏麵叫得響的幹部,看你們還有啥好說的?”過去他在村子上很得信仰,張裕民也很看重他,到這半年來,他就一天天脫離了大夥,他覺得別人對他抱意見,他也就少管事,他的想法,說話,也就常常和別人不一樣,有時他為怕別人打擊他,就裝得很左,有時又很消極,在後邊說些泄氣的話。

李昌還在追著問:“咱們這次該鬥爭誰?”

這個問題把大家都難住了,他們腦子裏一個一個的去想,有時覺得對象太多,有時又覺得都不夠條件,或者他們想到過誰,卻有顧忌,他們不好說出來。

“這還要費腦子麼,當然揀有錢的,哼!李子俊的甜饅頭不錯啊!你們都啞了?董主任不是說過土地改革是要消滅封建剝削大地主?依我說,明天就把他看起來,後天公審他。”張正典又做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李昌也爭了起來:“拔尖要拔頭尖!象李子俊這號子人,並非咱們是一個姓就來護住他,他有錢是有錢,可是在咱們手裏他敢動一根毛,叫他向東他就不敢向西。”

張正典也接下去:“那末依你說,守著地主不鬥爭,是不是隻有許有武才有條件?難道還得上北京把他找回來?你說咱怕他,好,隻要你能找回來,咱就敢斃他。”

“哼!好費話!”趙全功也忍不住了,“咱說,你們誰也不要包庇誰。這些有錢的,吃冤枉的,作踐莊戶主的,誰也不能放過他。”

這把兩個人都說得生氣了,兩人都跳起來質問他,可是趙全功還要補充說:“誰有心病,誰自己知道。”

趙得祿為解救這個要壞了下去的局麵,便問大家要不要臨時立個大灶,安幾口大鍋。他們都知道有些村子就是這樣。去年暖水屯鬧清算也安過。這樣辦起事來方便,幹部們和民兵在一道吃飯,叫人有人,免得稀稀拉拉為了回家吃飯誤事,這樣大家也更有勁。可是又有了兩個意見,而且又衝突起來了。張正典說幹部日夜要開會,民兵日夜要放哨,當然要,白槐莊就是這樣,五六十人一道吃飯,可不多熱鬧。這又不要另外開支,有什麼吃什麼,現存的勝利果實,有什麼不應該。程仁反對這個意見,說這是浪費,幹部們要開會,老百姓也要開會,民兵放哨,民兵還要打仗呢。再說區上來的幾個同誌,他們已經交代過了,他們有糧票菜金,哪一家都可以去吃飯,動不動勝利果實,勝利果實該歸老百姓,難道就讓幹部吃光了?要是沒有勝利果實吃,幹部就不開會了?程仁這一套意見立刻得到大家的擁護,把張正典氣得噘著個嘴,咕嚕著:“你們就會說漂亮話,看你程仁這回分不分地!”

李昌趁機會也說:“你就是和大夥兒鬧對立,你要不想包庇人,咱就不信。”

張裕民本來老早就想進去的,但他覺得當他們爭論的時候,尤其是今年該鬥爭誰的這問題,他很難發表意見,因為他還沒有和區上的幾個同誌取得一致的意見。他們剛來,他和這幾個人也還沒攪熟,沒有和他們攪成一體。他曾想起縣上的章品同誌,那是一個非常容易接近的人,尤其因為他是來開辟這個村子的,他了解全村的情況,對他也完全相信的。現在他看見屋子裏的人們,要鬧起來的樣子,他最怕自己人先鬧個不團結。他跳下櫃台打算走進去,不防卻一把被劉滿抓住了。劉滿不知怎麼知道了許多人都在這裏,也跑來站在外邊聽,他這時一手抓住張裕民,一手在空中劃著,一個字一個字好象警告他似的說:“三哥!老實說,嗯,告訴你,拔尖要拔頭尖,吃柿子揀軟的可不成!嗯,這回,咱們就要看你這武委會主任了。哼!”他眼睛瞪得很大,象要吃人似的,又把兩個拳頭在赤膊的胸上擂,一說完也不等別人的回答,掉轉頭就大步的走出去了,口裏還不住的帶著察南說話時的特別腔調:“嗯,嗯。”

張裕民沒有防備他這一著,開始不覺駭了一跳,卻立即站住了,也大聲的送過去他有力的回答:“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你有種,你就發表!哼,咱還要看你的呢!”

裏屋的人沒聽清外邊說什麼,都把頭伸過來:“三哥!快進來吧!”

他一走進去,他便成了中心,大家都望著他,等著他發言。

他說道:“咱們這裏,連任天華也算上,都是黨員,是不是?”

“那還要說嗎?”大家給他的回答。

“不管日本鬼子在的時候就鬧起的,還是解放後才加入的,咱們都是生死弟兄,是不是?”

“咱們有福同享,有禍同當,跳黃河一齊跳。”大家又響應了他。

“那末,咱們要是有啥意見,咱們自個兒說說,可不敢說出去。”

“那當然!”李昌證明著,“黨章上有這一條。”

“工作,該怎麼辦,有董主任,還有工作組的同誌,咱們黨員,隻有服從。”

“那當然,”李昌又補充他,“這是什麼呀,啊……”他又在他的單衫的口袋裏去找那小本子,還沒拿出來,卻已經想到了:“嗬,是組織規矩。”

“這次該鬥誰呢?說老實話,咱們也憑不了自個兒的恩仇去說話,咱們隻能找莊戶主大夥兒樂意的。他們不恨的人,你要鬥也鬥不起來,他們恨的人,咱們要包庇也包庇不來。”他把眼睛去睃了一下張正典。

“對,咱們是替老百姓辦事麼。”趙得祿也說了,他還想把張正典對他說的無恥的話說出來,可是一想,又咽了下去。

“咱們入黨都起過誓的,咱們裏麵誰要想出賣咱們,咱們誰也不饒他。咱張裕民就不是個好惹的。你們說怎麼樣?”

“誰也不敢起這個心。”大夥兒也說了。趙得祿又把眼睛去盯張正典。他心裏有點癢,好象什麼東西咬著他似的。

總之,大家的思想是否就一致了呢,不一定,大家也並不明白明天該辦些什麼事,但大家都輕鬆了好些,他們的情感結在一體了。他們都有一種氣概,一種赴湯蹈火的氣概。

他們開始覺得天氣不早了。

“咱們都回去吧,明天還要開會呢。”誰在提議了。

“對,明天還要開會,誰也不要下地去。”張裕民首先走了出來。

下弦月已經升到中天,街道上涼爽得很,安靜得很。趙全功和錢文虎朝南走,剩下來的人都繞過豆腐坊朝西去,但正要轉到巷子裏去的時候,張裕民回過頭,覺得隊伍裏少了一個人,而在靠北的街邊上,有一個人的背影。他心裏完全明白了,卻沒有動聲色,隻悄悄的同李昌說了兩句話。

一三訪董桂花

文采派楊亮參加村婦聯會開會,楊亮一清早便去訪問董桂花。他原在邊區政府圖書館管理圖書,年齡雖說不大,才二十五六歲,又沒有進過什麼學校,隻在小學裏讀了幾年書,但在工作中,尤其是在圖書館這一時期,他讀了好些書籍。他不隻愛讀書,也還有一種細致,愛用腦子的習慣,所以表麵看來他不過是一個比較沉靜的普通幹部,但相處稍久,就會覺得這是一個肯思想,有自己的見解,努力上進的青年。圖書館的工作雖給了他很多好處,但他卻不希望再繼續這個工作了。他常想去做地方工作,到區村去,因為他在去年年底曾經到過懷來鄉下,參加村的清算工作,一個多月的經曆,給了他很大的興趣。他覺得農村是一個大的活的圖書館,他可以讀到更實際的書。這些實際的生活,更能啟發他和明確他的人生觀,以及了解黨的政策。尤其使他願意去的是這裏有一種最淳樸的感情,使他的冷靜的理智,融彙在群眾的熱烈的浪潮之中,使他感覺到充實和力量。他本來就是農村出身的,因為工作脫離了十來年,現在再返身到這裏麵,就更能體會這些感情,這是他在管理圖書工作上所不能找到的。所以這次,他一知道政府準備派幾個同誌參加土地改革工作實習隊,他就極力爭取到這個機會。他是多麼的愉快,他希望能在這次下來之中,做出一點成績,和學得一些東西嗬!因此昨晚文采同誌分配他去參加婦女們開會,又要他去了解一下婦女的情形,雖然這使他感覺這工作對於他並不恰當,也不方便,但他也很樂意的接受了。他明白他們之中並沒有女同誌,婦女工作總是要人做的。他想,慢慢的來吧。趁著早晨涼快,去打聽婦女主任的家宅。

他走進了村西頭的第三條小巷。巷很窄,兩邊都是土牆,牆根下狼藉著孩子們的大便。有一個婦女正站在一家門口,赤著上身,前後兩個全裸的孩子牽著她,孩子滿臉都是眼屎鼻涕,又沾了好些蒼蠅。她看見楊亮走了過來,並不走進院去,反轉過臉來望,孩子也就在母親身後伸過小臉呆呆的望著。楊亮不好意思去看她,卻又不得不招呼,隻好問:“你知道李之祥住在哪兒麼?”

女人不急於答應他,象對一個熟人似的笑了:“不進來坐坐麼?”

“以後再來看你們吧。你是誰家的?你貴姓?現在我要去找李之祥。”

女人仍舊那末憨憨的笑著,答道:“進屋裏來吧,看看咱們的破屋子,咱們是趙家,是村副家裏,趙得祿,你看見過啦吧?”

“啊!你們就是村副家?”楊亮不覺的望了這個半裸的女人,她頭發蓬亂,膀子上有一條一條的黑泥,孩子更象是打泥塘裏鑽出來的。楊亮從心裏湧出一層抱歉的感情,好似自己有什麼對不起她們母子似的,他很自然的去撫摸那兩個孩子,答應她以後一定來看她,又問老趙在家不在。

於是他匆忙的跑走了。女人在後邊還大聲的說:“就是隔壁,隔壁的院子裏。”

李之祥已經下地裏去了。董桂花也隻穿一件打了補釘的背心,伸出兩隻焦黃的手臂,在院子裏的葡萄架下鬆土。看見進來了穿製服的客人,很拘束的笑著,從架下走出來。

“吃啦嗎?”她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還沒有呢。你是董桂花?我是來看看你的。”

“啊……”她從架下走了出來。

“今天晚上你們要開會的事,你知道了麼?”

“知道了。唉,咱們這個婦女會沒有什麼開頭呀,誰也不會說。”

“不會說,沒關係,要是大家都不歡喜開會,咱們就不一定開會,找幾個人道敘道敘也成。你看怎麼樣?咱們現在拉拉,商量商量出個辦法好不好?”楊亮便坐在她屋子門外的土台階上。

“您還沒吃飯咧,咱去替您燒點吧。”她不顧他的阻止,仍舊跑進去了。再出來時手裏端了一碗高粱米湯,遞給楊亮,說道:“咱們吃的不象樣,沒有什麼好吃的,喝碗米湯吧。”這時她已經把那件破背心脫了,換了那件唯一的白布單衫。

他並不同她談婦女會的事,隻談些家常。開始的時候,她還很拘束,總是問一句答一句,後來就自己講開了。她原來是關南人,也是受苦人。從前那個丈夫被日本抓去當兵,走了後就沒信來。她還有一個兒子,丈夫走後家裏就更沒法過活,過不下去,又遭年饉,沒有法,公公把她賣給一個跑買賣的了。她跟著他離開了家鄉,後來時運不濟,他又病死了,她才隨著幾個逃荒的到了這裏。如今跟了李之祥,李之祥也是個窮人,老實。她自己呢,身體可不如以前了。可是生活逼著她,她還抽空做鞋賣,也賺不了幾個錢,都是替幾個窮街坊做的,他們都是些光身漢,又嫌街上買的鞋不結實。她如今還想從前的那個孩子,那孩子該有十多歲了。這些話平日也沒個說處,這會不知怎麼她瞧著這小個兒可親熱。他耐煩的聽她說了這又說那,他還問來問去的。後來她也問起他家裏還有沒有父母,想不想家。原來他從小就沒有了母親,他是個孤兒,老父親也是個莊戶人,在家裏種著四五畝地,幾年也沒有通消息了。他是跟著他的叔叔跑出來參加革命的。現在他是走到哪裏,哪裏就是他的家。他自己是個窮人,窮人家裏就是他的家。他就願意把窮人日子都過好了,他的老父親也就有好日子過了。她聽著他講,心裏替他難受,越覺他可親。她又一定要去替他再熱點飯來吃。他不肯,她便又替他裝了一碗冷高粱飯,他吃得很香,他的肚子實在餓了,他還稱讚那一小碟醬蘿卜絲醃得好。這使她很滿意。

他了解了這個村的婦聯會的大概情形,它並沒有固定的會員,要開會時,便挨家挨戶的去叫,來的總是識字班的占多數。婦聯會有兩個主任,還有組織和宣傳,大家都並不知道該管什麼事,橫豎有事都由董桂花一人去叫。實際工作是在識字班,識字班還有些成績,在附近幾個村子裏算最好的,春上還表演過霸王鞭。但窮的婦女都沒有時間去上課,也不喜歡打霸王鞭。識字班開始的時候是強迫上學,後來沒法繼續下去,隻好隨便了,來的大半都是家境比較好的。她們開會都不講話,倒歡喜來聽,有的是因為她們年輕,容易接受一些新的思想;也有的是受了家庭的指使,好多知道些事情。

她先告訴楊亮說婦女對村子上的事都不熱心,後來又說婦女對分果實真注意得緊,不說張家分多了,就說李家分少了,要是自己多分得一把掃炕的掃帚都是歡喜的。婦女在開會的時候不敢說話,害臊,怕說錯,怕村幹部批評;會後就啥也不怕,不說這家,就說那家,同人吵架,還有打架的呢。

楊亮說:“李嬸嬸!”他叫她嬸嬸了,“我看你就很會說話,有條有理,她們選你當主任是找對了人啊。尤其是因為你受的苦多,這樣才會懂得別人的苦處。咱們都是窮苦人,隻有窮苦人才肯替窮人辦事。”

他告訴她不要開會了,她隻要挨家挨戶的去找那些窮人,把剛才他同她講的那些道理去告訴她們,同她們談家常,聽她們訴苦,看她們對村子上的誰最有意見,對村幹部的意見也要說。

董桂花心裏很舒服,她覺得他為人真對勁。開始當他剛進來的時候,她有一點怕他,怕他要她召集大會,要她在會上講一套,那些事她是不容易做到的。現在呢,她隻要去“串門子”,他就是這麼說的。隻要去同人敘道,就象他同她談話一樣,這個她有準,別人一定也會歡迎她的。她常常難受了就去找羊倌老婆,她們可談得來呢。她答應他能行。連她自己都覺得她的枯瘦的麵頰上泛著微紅,她還以為是今天天氣特別熱的緣故。

陽光的確很灼熱,他們坐在陰涼的台階上,也慢慢的覺得火似的熱氣從四周逼來。他再三囑咐她,才站起來往外走。她送他到門外,向他指點著她的鄰舍。他想起答應去看趙得祿的,於是就走到隔壁的那個連門也沒有的院子裏去了。

院子很小,卻很雜亂,沒有人,楊亮隻好大聲喊老趙。原先看見的那個赤身女人便從房子裏轉了出來,她仍是很殷勤的招呼著。楊亮看見在房裏還有一個穿得很幹淨,頭發梳得放亮的年輕女人。那女人好象是害羞,把身子藏到屋角裏去,隻伸出一副雪白的臉探望著。楊亮不便進去,又不便走,隻好問:“孩子們呢?”

“睡覺了。”中年了的村副的老婆很坦然的說,“到屋裏去坐坐麼?咱們家就這麼一間半小屋,轉身子也轉不過來,這南邊的兩間,是咱們兄弟的,放得滿滿的一屋子破破爛爛。你不進來看看?他爹一會兒就回來了。”她又湊近了些,悄聲說:“那是村長家裏的,看人家穿得多精致。唉,咱要找件成形的衣衫也沒有。”她自己把眼睛掃過她光著的膀子,和鬆鬆的下垂的乳房。

“村長家裏的?”楊亮心裏自己問著,卻沒有表示出任何驚詫,隻溫和的告別了這個好性子的女主人。女人回到屋子裏去時,聽到裏麵立刻發出吃吃的笑聲。

一四謠言

楊亮回到南街上時,在另一條小橫巷子裏走出來好些人,他們都顯著神秘的兢兢業業的神情,互相小聲說著話,警告些什麼。他們剛走到巷頭上又站住了,回頭再去望巷裏的一家。楊亮不明白他們幹什麼,走到人群中間找到一個掛土槍的小民兵,問他這是回什麼事。這個小民兵大約才十七八歲,白布頭巾包著頭,兩個尖角垂在兩肩上,他天真的望著楊亮,不答應,隻憨憨的笑,看見楊亮老追著問,沒有法,才不好意思的說:“咱也不清楚,老百姓迷信嘛!”

這時從後邊又走上來一個人,也插嘴問:“你看見沒有?”

“沒有。”小民兵做出一副可惜的樣子。

“什麼?”楊亮再問時,那個人又跑回巷裏去了。

楊亮也就跟著走進巷裏去。

突然從那門裏跑出一群人,有一個婦女披著頭發,眼睛哭得紅紅的,手裏抱著一個孩子。周圍的人也屏住氣,用著同情和恐懼的眼光隨著她走,直跟到街上去。也有些人隻站在遠處望,慢慢的也就散了。楊亮覺得很奇怪,老百姓又都吞吞吐吐的不願說。這是回什麼事呢?他回頭看見那家的大門並沒有關,他被好奇心所驅使,決定闖進去看看。

院子裏很清靜,不象剛剛有過那末一大群人的。有一股香燭氣味飄出來。他輕腳輕手的直往裏走,在上屋裏的玻璃窗上湊過臉去,看見裏麵炕上正斜躺著一個女人,她穿一身白衣服。她的臉向裏,但她好象已經聽到窗外邊的聲音,並不回過臉來,隻安詳的嬌聲嬌氣的喊道:“姑媽!你把剛才送來的葫蘆冰拿到屋裏來吧。”

楊亮趕忙悄悄的退了出來,說不出的驚詫。這時從西房又走出來一個老婦人,那濃烈的氣味就正從老婦人身後的屋子裏飄出來。楊亮有些莽撞地搶過去伸手就掀簾子,老婦人並沒有攔阻,反朝楊亮頻頻的努著嘴,又噘著向北屋裏指,她的臉又瘦又枯,幹癟癟的,眼眶周圍象鑲了一道紅邊。已經看不清她的表情了,從她的擠眼、努嘴也難使人一下明白她的用意。楊亮掀起簾子,走進去一看,原來這裏正點著香燭,地下一個銅缽子裏還有剛剛燒盡的紙錢,櫃子上供了一個神龕,沉沉的垂著紅的綢帳,白的飄帶上繡著字,錫蠟台和錫香爐都擦得雪亮。楊亮又要去拉紅綢帳幕,老婦人卻又撅著屁股走了進來厲聲的問道:“你是找誰的?你來幹什麼?”她的身體象一張弓似的站著,兩隻小腳,前後不住的移動著。

“這是什麼?你們這裏是幹什麼的?”楊亮逼視著那個老婦人。

這時院子裏又響起那嬌聲的叫喚了:“姑媽,你在和誰說話?”

楊亮在老婦人身後也走出來。剛才那個躺著的女人已經站在門外的走廊上,一身雪白的洋布衫,裁剪得又緊又窄,褲腳筒底下露出一對穿白鞋的腳,臉上抹了一層薄薄的粉,手腕上帶了好幾副銀釧,黑油油的頭發貼在腦蓋上,剃得彎彎的兩條眉也描黑了,瘦骨伶仃的,象個吊死鬼似的叉開兩隻腿站在那裏。她看見從西屋裏走出來的楊亮,絲毫沒有改變她慢條斯理的神情,反笑嘻嘻的問道:“你找誰?”

楊亮趕快往外走,說不出是股什麼味道的心情,好象成了《聊齋》上的人物,看見了妖怪似的。他急步跑到街上,原來還是在酷熱的炎日下,他顧不得再看什麼了,忙著向前走,並忙著去揩汗,背後卻傳來胡立功的愉快的笑聲。

“一上午你跑到些什麼地方去來,讓我好找。”

楊亮抓住他的手,露出精神不定的笑容,正想告訴他什麼,李昌卻不知道從哪裏也鑽了出來,大笑著說道:“哈哈哈,看你這個同誌,你怎麼就會跑到那個地方去的?”

“那是誰家?他家裏是幹什麼的?供著菩薩咧。”楊亮趕忙的問。

“那是有名的女巫白銀兒,渾名叫白娘娘的。”李昌著鬼眼,繼續說道:“她是個寡婦,會醫病,她那個姑媽也是個老寡婦,年輕的時候也會醫病,如今傳給她侄女了。哈……”他笑個不停,卻又把頭湊過來,悄悄的說:“別人都說她會治個想老婆的病……哈……”

胡立功也哈哈大笑起來,用拳去捶楊亮的背部。

“鬼話可多呢。”李昌又接下去了。他們三人邊朝老韓家裏走著,李昌又說:“真也奇怪,今天早晨在她家裏出現了一條蛇,蛇又鑽到屋簷下去了,她一早就下了馬,下馬,你懂得嗎,就是她被神附了身,她代替神神講話,說那是她的白先生顯原身——啊,‘白先生’你們不懂,那就是她供的神嘛!白先生說真龍天子在北京坐朝廷了,如今應該一統天下,黎民可以過太平日子了,百姓要安分守己,一定有好報,……她就常編這末些鬼話騙人,今天好些人都跑到她家裏去看白先生。劉桂生的老婆抱著娃娃讓她瞧病,她說白先生說的村上人心不好,世道太壞,不肯發馬,藥方也沒開,把那個女人急得要死。”

他們已經走回老韓的家裏,文采同誌還伏在桌子上寫東西,他們便繼續談白銀兒。楊亮盤問著她的曆史,李昌又說了很多笑話,胡立功咯咯咯的不斷的笑。後來文采便一本正經的警告了楊亮,要楊亮注意群眾影響,不要隨便四處走。但楊亮似乎已經胸有成竹,他對於這種警告,毫沒有放在心上。

一五文采同誌

文采同誌正如他的名字一樣,生得頗有風度,有某些地方很象個學者的樣子,這是說可以使人覺得出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是賦有一種近於紳士階級的風味。但文采同誌似乎又在竭力擺脫這種酸臭架子,想讓這風度更接近革命化,象一個有修養的,實際是負責——拿庸俗的說法就是地位高些——的共產黨員的樣子。據他向人說他是一個大學畢業生,或者更高一些,一個大學教授。是什麼大學呢,那就不大清楚了,大約隻有組織上才了解。當他做教育工作的時候,他表示他過去是一個學教育的;有一陣子他常同一些作家來往,他愛談文藝的各部門,好象都很精通;現在他是一個正正經經的學政治經濟的,他曾經在一個大雜誌上發表過一篇這類的論文。

他又博覽群書,也喜歡同人談論這些書籍。有一次他同別人大談茅盾的《子夜》和《清明前後》,以及中國民族工業的困苦的環境及其前途。人家就請教他,為什麼茅盾在這兩篇作品裏同樣安置一個那末精明、潑辣的女性,她極端憎恨她的周圍,卻又不得不象個妓女似的與那些人周旋。他就亂說了一通,還說那正是作者的戀愛觀,又說那是最近代的美學思想。聽的人都生氣了,說他侮辱了茅盾先生。他以為別人要揍他了,才坦然的承認這兩本書都沒看,隻看了《子夜》的批評文章,《清明前後》的序和一些演出的新聞。

另外一次,他在一個縣委家裏吃飯,想找幾句話同主人談談,他便說:“你的胖胖的臉很象你父親。”那個主人很奇怪,問:“你見過他老人家麼?”他指著牆頭掛的一張木刻像說:“這不是你父親麼?你看你的兩個眼睛多象他。”不防備把一屋子人都惹笑了,坐在他對麵的人,忍不住把滿嘴的飯菜噴了一桌子。“天呀!那是劉玉厚嘛,你還不認識,同誌,虧你還在延安住過。”“劉玉厚的像我看得多了,這個不是的,這真不是你父親麼?”他還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後來才又自己解嘲說,這張像不知道是誰刻的,一點也不象,隻有古元刻的最好,古元到他家裏住過很久的。人家便又指著那木刻下邊的署名,他一看卻是古元兩個字。這一來他沒有說的了,便告訴別人,古元這個名字在外國如何出風頭,美國人都知道中國共產黨裏有個天才的木刻家,古元同誌。他認不認識古元,大家都不清楚,但他的確喜歡拜訪名人,隻要稍微有名的人,仿佛他都認識,或者知道他們的生平;他更喜歡把這種交往讓那些沒有機會認識這些人的人們,和也沒有興趣打聽這些消息的人們知道。

這都是他過去的事。他在延安住了一年,學習文件,有過很多反省,有些反省也很深刻,並且努力改正了許多不務實際的惡習。他誠心要到群眾中去,向老百姓學習。但他去了之後,還是愛發揮些理論,把他那些學問,那些教條,那些道聽途說,全搬了出來。有時他也明白,這些不會幫助他接近群眾,不過可以暫時嚇唬住他們,和得到些尊敬,他便也很自滿了。

這次他用研究中國土地、農村經濟等問題的名義,參加土地改革的工作來了。組織上覺得讓他多下來學習鍛煉是好的,便要他正式參加工作。可是到了區上之後,區上並不了解他,隻覺得他談吐風生,學問淵博,對他非常客氣,也就相信了他,要他做個小組長,代表區委會,負責這個二百多人家的村子——暖水屯的土地改革了。

工作還剛剛在開始,文采同誌便意識到有困難,這還不是由於他對村子上工作有什麼了解。而使他不愉快的,甚至影響到生理方麵去的,是他覺得他還沒有在小組中建立起威信。他認為胡立功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做做宣傳工作的人,文化程度也不高,卻很驕傲,而楊亮又是一個固執的人。因此不論考慮什麼問題的時候,他都會顧慮到如何能使這兩個人佩服他。他並不清楚婦女青年的情形,便分配他們去參加開會,他自己則領導農會,甚至不惜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來起草他晚上的發言提綱。這個發言既要包括豐富的內容,又要有精湛的見解,這個發言即使發表在黨報上,也將是一篇很堂皇的論文才好。

老董也被派到裏峪去了。裏峪離這裏三裏地,隻有五十戶人家。區上的意見,那裏不另派人去工作,一切由這個小組領導。恰巧裏峪住得有老董的哥哥,老董也很願意去,所以今晚的農會,主要就要靠文采同誌主持了。

到了下午,那兩位年輕同誌又不知鑽到哪兒去了。張裕民來過二次,看見沒有什麼事,也走了。文采一個人覺得很疲乏,天氣又熱,他就很無聊的倒在炕上,溫習他的發言提綱,一會兒他便睡著了,大約在夢裏他還會重複的欣賞著自己的發言提綱吧。

一六好象過節日似的

這天,很多家都把晚飯提早了,吃過飯,沒有事,便在街上蹓躂。好象過節日似的,有著一種新鮮的氣味,又有些緊張,都含著欲笑的神情,準備“迎春接福”一樣,人碰著人總要打招呼:“吃啦嗎?”“今黑要開農會呀!”大家都走到從前許有武的院子裏去。院子空洞洞的,一個幹部也沒有,門口來了個民兵,橫掛起一杆土槍,天氣很熱,也包著塊白布頭巾。他站在門口遊來遊去,有人問他:“什麼時候開會呀?”他說:“誰知道呀!好多人還沒吃飯呢,還有的在地裏。”人們又退了出來,可是無處可去。有的就到果園摘葫蘆冰去了;有的坐在小學校門口捧了半個西瓜在啃,西瓜水順著嘴流到胸脯上;也有人嗑著瓜子,抽著煙。他們一看見有幹部過去,就大聲的嚷:“趙大爺!還不開會呀!叫紅鼻子老吳再響遍鑼,唱上一段吧。”趙得祿年紀也不過三十多一點,可是輩份大,人都管叫爺爺。他好象忙得要死似的,老是披著一件舊白布褂褂,總是笑臉答應:“嘿,再等一等嘛,天一黑就開會。”張裕民也不斷從這裏走過,一有人看見也要問他:“三哥,今晚開會有咱的份沒有?”“你真尋人開心,有沒有份你自己還不知道,你在不在會嘛;是貧農就都有份!”旁邊聽的人都笑了,在不在會自個兒也摸不清,真是掉在漿糊鍋裏了。

有些小孩子看見這裏人多,也走了過來,又看不出有什麼,便呆呆的望一會,覺得不好玩,便又走向放了學的學校大門裏。裏麵也很冷清,兩個教員都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剩下燒飯的在側屋門口洗碗盞,他就是紅鼻子老吳,村上有事打鑼也是他。孩子們便又走到空地上,不知是誰唱著今天剛學會的歌子,這是那個姓胡的同誌教的,大家就跟著唱了起來:“團結起來吧!嘿!種地的莊稼漢……”這末一唱又唱出幾個老頭子,他們蹲在槐樹下,咬著一根尺來長的煙管,他們不說話,隻用眼睛打量著四方。

婦女們也出來了。顧長生的娘坐在一個石磴上,這是到南街去的街頭上,她知道今晚要開會,卻並沒有人通知她,可是她要打聽,不管開個啥會,她都想聽聽。自從顧長生當兵去了,村幹部卻隻給了她二鬥糧食,大家都說她是中農;什麼中農她不管,她兒子既然當兵去了,他們就得優待她,說好了兩石糧食卻隻給二鬥,什麼張裕民,趙得祿……這起人就隻管他們自己一夥人咧,丟著她老寡婦不照顧,她還是抗屬呢。她坐在石磴上,沒有人理她,她鼓著一個嘴,象同她的沉默賭氣似的。

這時從她麵前又走過一群女孩子,也有年輕媳婦,她們幾個人嘰嘰喳喳的興高采烈的走過去,還有人順手撂著吃剩的果核。顧長生的娘忽的開口了,她叫住當中的一個:

“黑妮!今晚你們開會不啦,咱也是抗屬,咱能來聽嗎?”

“隻要開的是群眾會,你就能聽,有啥不能?咱也不清楚開不開,咱要去問婦女主任。”黑妮穿著一套藍底白花的洋布衣服,短發蓬蓬鬆鬆的用夾子攏住,她不等顧長生娘再問話,扭頭就又隨著她的女伴們走了。

顧長生娘又不高興了,朝著那穿著粉紅襪子的腳蹤吐過一口痰去,心裏罵道:“看你們能的,誰還沒有年輕過,呸,簡直自由的不象樣兒了!”

黑妮一夥人走到西頭去找董桂花。

她們幾個女孩子都是識字班的,年紀輕,都喜歡活動,喜歡開會,雖然她們的家庭經濟都比較不差,甚至還很好,但她們很願意來聽些新道理,她們覺得共產黨的這些道理和辦法都很好。今天一早便有人告訴她們說今天要開婦女會,她們好不高興,識字班是常常參加婦聯會開會的。可是一直也沒有人通知她們。在上課的時候,她們大家相邀著,吃過飯,她們又擠在一塊,天都快黑了,還誰也不清楚這回事,於是她們嘰嘰咕咕的商量了一陣,決定去問婦女主任。她們一路談談笑笑,不覺就走到董桂花門口了,可是誰也不願走前邊,你推我,我推你,一群人一湧便到了院子裏了,大家又吃吃的笑了起來,還是黑妮叫了一聲:

“李嫂子!”大家也不等董桂花答應,又推推攘攘的一群擠到房門口。她們才看見房子裏已經擠得滿滿的,大約有七八個女人,四五個小娃娃,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好象談得很起勁似的,可是因為她們這一來,都停止了說話,板著一副麵孔望她們。

“什麼事?”董桂花也沒有讓她們進去坐,隻冷淡的說。

“李嫂子!”黑妮還來不及喪失她的愉快的心情,“李嫂子,咱們來問你今兒晚咱們開會不啦。”

“開啥會呀!”那個羊倌老婆,叫作周月英的,翻著她的細長的眼睛,“別人今晚開農會呀!是貧農會呀!”她把貧農兩個字說得特別響,她還把眼光斜斜的瞟過去,一個一個的去看她們。

“咱不是問的農會呀,”黑妮也感覺得有些不自在了,但她仍是好心腸的笑著說:“咱是問咱們的婦女會。”

“咱們的婦女會?”屋角裏坐的一個小個子女人也冷笑了。

“黑妮,走吧!咱們犯不著呆在這兒碰釘子!”同去的一個女孩子說了。

這時董桂花卻跑上前握住黑妮的手,她想起黑妮在識字班教書很熱心,很負責,從來不要去找她,她常常很親熱的叫著她,她要有個病痛,她就來看她,替她燒米湯喝,又送過她顏料,花線,鞋麵布,李昌也常說她好,她便走過去安慰她說:“黑妮,別不高興,咱們今兒晚不開會,啥時開會,咱啥時去叫你,喜歡開會是好事嘛,多少人就不願來,咱們婦女就是死腦筋多嘛!”

“嗯……”黑妮象一隻打輸了的雞,她側過頭往外走。

“不坐會兒麼,黑妮,不送你了!”董桂花站在門口,看著走出去的一群和並不回答的黑妮的後影,她心裏不覺嘀咕著:這姑娘確是不壞的嘛,她伯父不好,怎麼能怪她呢?

可是屋子裏卻有人大聲說:“這都是些……,哼!誰還不清楚,又想來探聽什麼了。”

董桂花趕忙說:“走,咱們去開會吧。今晚先去開農會,也聽聽人家是怎麼鬧的。咱們可不能不去,這回就是要把土地鬧給窮人啦,咱們女人家也有份,窮人不去,窮人自己先鬧不精密,事情就不好辦啦!咱們走吧。”

“走,”羊倌老婆首先站起來了,她又展開她那長眉笑了起來,“咱就見不得這群狐狸精,吃了飯,不做事,整天浪來浪去的。”

這個瘦個子女人生就一副長臉,細眉細眼,有時笑得頂溫柔,有時卻很潑辣。羊倌總要三四天或五六天才回家來一次,有時甚至十來天半個月。她一個人生活,太孤單,又苦,不情願,就常拿些冷言冷語來接待他,也不燒火,也不刷鍋,把剩的一點糧食藏了起來,羊倌便從布袋裏拿出二斤蕎麵,或一升豆子。羊倌告訴她誰家的老綿羊又生了小羊,卻不告訴她又被狼偷走了兩隻的事,隻說他們那隻狗太老了,他們還想另外再找條好狗。羊倌又說來年不打算再看羊了,租幾畝地種也好,再種上點麥子,年成要是好,就夠吃,免得現買著吃,物價又漲得厲害。羊倌已經快五十歲了,沒有一點地,沒法才去做了羊倌。他看見這年輕窈窕的老婆盡著訴苦,盡著生氣,就自己去燒火,可是老婆還站到院子裏去,還尖著嗓子罵:“隻怪咱前世沒有修好的過,嫁給這末一個老窮鬼,一年四季也看不到個影子,咱這日子哪天得完呀!”罵著罵著,那老看羊人也就動了火,他會象擰一隻羊似的把她擰進屋來,他會給她一陣拳頭,一邊打就一邊罵:“他媽的,你是個什麼好東西,咱辛苦了一輩子才積了二十隻羊,都拿來買了你,你敢嫌咱窮,嫌咱老!你這個騷貨,咱不在家的時候,知道你偷了人沒有……”老婆挨了打,就傷心傷意的哭了。他是多麼的冤枉了她呀!可是她卻慢慢的安靜了,她會乖乖的去和蕎麵,她做扁食給他吃。他便坐在炕火前麵抽著煙,摸著他那象山羊胡子的胡子。她時時去看他,感到他是多麼的可憐:熱天還好一點,一到天冷了,也還得趕著羊群,冒著風雨,去找一些山坳坳有草的地方;也還得找個平坦的避風點的地方支起帳篷來,墊一點點蒿草,蓋一床薄被,一年到頭才賺得一點兒糧食,或者幾匹布,或者一兩隻羊羔。現在他已經不年輕了,他希望回到地裏來,有幾畝地種。可是,哪來的地呢?每次回來,她總還要找他鬧;到後來,她慢慢的覺得對他不起,就又向他送過去溫柔的眼光。他也好了,過了一夜,他們就又象一對剛結婚的新郎新婦,難舍難分。她送他到村子外,坐到路口上,看不見他了才回來,她一個人的生活是多麼的辛苦和寂寞嗬!

這個瘦個子女人,好象除了她丈夫的拳頭就沒有什麼可怕,也沒有什麼可以慰藉。所以常常顯得很尖利,顯得不可忍受。她在村子裏是個不怕事的女人,她吵嘴打架都有過。在去年和春上的鬥爭裏,她是婦女裏麵最敢講話的。她的火一上來,就什麼也不顧忌了,這時就常常會有一群人圍著她,團結在她的激烈之下。

大家都走下炕來,娃娃們也嚷起來了,隻有一個老太婆說她可不敢去。

董桂花去牽她,說:“姑媽!你要不去開會,就啥也不會明白,就翻不了身啦!”

“唉,”那老太婆歎氣說,“咱可不敢去,你姑父那頑固勁,你還不清楚麼?他今晚要去開會的,咱一去,他就看見咱了。他去,啥也不說,回來也不說,他自己寧願去開會,隻為怕別人叫咱清槐去。他說,好好賴賴,都讓他老頭子頂了吧。他要看見咱去了,準會給咱一頓臭罵。唉!咱們全給他沒法辦……”這個老太婆是侯忠全的女人。侯忠全也是這村子上有名的人物,他把春上分給他的一畝半地,又悄悄退還給侯殿魁了。他兒子清槐氣的跳腳,罵他老頑固,他還拿掃帚追著兒子打呢。農會知道了,出來幹涉,他不認帳,還瞞著,農會也就沒有什麼辦法。

“你就不能罵他,告訴他如今世道變了?誰也不能象他那樣死奴才根子,死抱住個窮不放手呀!”羊倌老婆又象一個麻雀子似的叫了。

老太婆還是執意不去,她一個人回去了。這群女人也動身到開會的地方,許有武的院子裏去。

這時已傍黑了,人站得遠一點就看不清是誰。街口上時時有民兵巡邏,許有武院子的大門外,站得有十多個人,和掛槍的民兵,誰走來他們也湊過去看看。顧長生的娘也站在門外,他們不讓她進去,勸她道:“你老人家回去吧,天黑了。”又有人說:“你要什麼明天找村幹部吧,別老站在這裏。”她卻咕噥道:“咱愛站麼,連街道上也不準人站了麼?要是咱長生在家,你們,嘿,嘿,還說優待抗屬咧,連大街上也不準人站了。……”大家隻好說:“好,你愛站,站吧。”

院子裏已經擠得滿滿的,說是貧農會,實際一家隻來一個人的多,也有很多中農。四周的台階上,一團一團的坐著,隻聽見一片嗡嗡的聲音。天上星星很明亮,看得見屋脊上還有人影,那是放哨的民兵。張正國自己也是來來去去,檢查了這個,又檢查那個。民兵們很喜歡他們的隊長,雖說在他底下不容易偷懶。李昌在這裏也不知忙些什麼,一會兒跑出,一會兒跑進,又叫這個,又叫那個。趙得祿還披著那件白短衫,點了一盞燈,放在上邊台階上的桌子上。

董桂花她們進來的時候,顧長生的娘也跟著進來了。她們婦女站在一個小角上,董桂花看見楊同誌正同幾個人在談話,一群人圍著他,時時聽見從那裏傳出荷荷荷的笑聲。

胡立功也在台階上出現了,李昌大聲說道:“咱們學一個歌好不好?”有兩三個年輕的農民答應了他,胡立功便唱著:“團結起來吧!嘿!種地的莊稼漢……”

但許多人都焦急的望著門外,他們等著張裕民,等著農會主任,他們都用著最熱切的心來等著今晚的這個會。他們有許多話要說,現在還不知道該怎樣說,也不知道敢不敢說,他們是相信共產黨的,可是他們還了解得太少,和顧忌太多。

一七六個鍾頭的會

當文采同誌走進院子裏來的時候,從黑的人群中響起了掌聲。大家讓出一條路來,隨即又合攏去,擠到桌子跟前,幾個幹部又拉出一條長凳。文采同誌稍微謙虛了一下就坐下去了。全場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微笑的望著大家。

程仁,那個年輕的農會主任,穿一件白布短褂,敞著胸口,光著頭,站在桌子前麵。在微弱的燈光下,也可以看見那兩條濃眉,和閃爍的眼光。他有一點拘謹,望了望大家,說道:“父老們!”

底下的人都笑了。有人便說:“不要笑嘛!”

他再接下去:“今天啊!今天開這個會,就是談談啊,談談土地改革啊,你們懂不懂?聽精密沒有?”

“聽精密了。”大家答應了他。

靠桌邊站著一個紅鼻子老頭,伸長著脖子,大聲說:“有啥不精密,把財主家的地,拿出來分給莊稼人嘛,讓種地的人有地種,誰也要種地,不能靠剝削人吃飯啦!”他又把眼睛望著文采,手也伸出去比畫:“咱們去年就改革了一家子,去年鬥爭了許有武,清算了八百多石糧食,把他的地,房子,牲口全頂糧食,分給窮人了,這個院子就是他的,同誌!咱們算不算把他改革了?是這末回事麼?”這個老頭就是那個打鑼的老頭。

後邊有人喊:“不要隨便說話,聽同誌們說。”

“咱隻說了一句話,不說就不說。”老頭望著文采同誌不自然的笑著。

“土地改革還有許多條道理,咱們今天就來把它鬧精密,咱們請文采同誌給講講,好不好?”程仁說完了,也不等群眾說什麼,自己先鼓起掌來。

“好。”跟著一陣響亮的掌聲。

文采站了起來。底下傳過一片絮絮的耳語。人都往前擠近了些。

“老鄉!”文采的北方話很好懂,他的嗓音也很清亮。“咱們今天是頭一回見麵,也許——”文采立刻感覺到這兩個字不大眾化,他極力搜索另外的字眼,可是一時找不到,想不起,他隻好仍舊接下去:“也許你們還有些覺得生疏,……覺得不熟,不過,八路軍老百姓是一家人,咱們慢慢兒就熟了,是不是?”

“是。”有人答應了。

“咱們這回是鬧土地改革,土地改革是什麼呢,是:‘耕者有其田’,就是說種地的要有土地,不勞動的就沒有……”

底下又有人悄聲說話了。

程仁喊:“不要講話!”

文采便依照著他所準備好的提綱,說下去了。

他先說了為什麼要土地改革,他從人類的曆史說起,是誰創造了曆史的呢?他又分析了國際國內形勢,證明著這一政策的切合時宜。開始的時候,文采同誌的確是很注意自己的詞彙,這些曾經花過功夫去學習的現代名詞,一些在修辭學上被讚賞過的美麗的描寫,在這個場合全無用了。因為沒有人懂得。文采同誌努力去找老百姓常用的話,卻懂得這樣的少。後來他又講到應該怎樣去實行土地改革,翻來覆去的念著“群眾路線”,而且條款是那末的多,來了第一又是第二,來了第五,又還來個第一。因此他自己也就忘記注意他的語言,甚至還自我陶醉在自己的“詳盡透辟”的講演中了。

底下的人都吃力的聽著,他們都希望聽幾個比較簡短的問題,喜歡一兩句話,就可以解決他們的某些疑問。他們喜歡聽肯定的話。他們對糧食,負擔,向地主算賬,都是很會計算,可是對這些什麼曆史,什麼階段,就不願意去了解了,也沒有興趣聽下去。他們還不能明了那與自己生活有什麼聯係。

他們大半聽不懂,有些人卻隻好說:“人家有才學,講得多好呀!”不過,慢慢的也感覺得無力支持他們疲乏的身體了。由於白天的勞動,又加上長時間的興奮過度,人們都眼皮澀重,上邊的垂下來了,又用力往上睜,旁邊的人也拿肘子去碰他。於是有些人悄悄的從人群裏走了出來,坐到後邊的台階上,手放到膝頭上,張著嘴睡著了。

楊亮寫了一個條子給文采,文采看後揉成一個小團,塞到褲子口袋裏。

顧長生的娘,老早就不願意聽了,她要出去,羊倌老婆不準許,後來有個娃娃哭了起來,他媽抱著他硬要回去,顧長生的娘也幫著她,說:“開會,總要大家情願嘛,還能強迫人!這可把人憋死了,我五十歲了的老太太,露水都打濕了衣服,著了涼生病誰管呀!咱長生又不在家……”

“這個老太婆真討厭,誰叫你來的!橫豎進來了的就得聽到底!你走,你走!門口還有民兵呢。”

“啊喲喲,好凶!當了個婦女主任,就這末瞧不起人,咱又不是漢奸,咱怕你!”

許多人正覺得站得很困,聽到這邊婦女吵,就都回過頭來,踮著腳去看,一個小民兵也嚷:“誰吵,就把誰綁起來。”

說話的聲音更多,嚷成了一片,文采同誌講不下去了,他隻好停下來,看著這群無秩序的聽眾,湧上一陣煩躁。

“不要吵啊!安靜一點!”站在文采身後的一個幹部,死勁的叫。

許多人都跑出去拉勸了,做好做歹,才把那兩個要出去的女人放走,還聽見顧長生的娘在院外大聲說:“捆人!拿捆人來嚇唬人,捆吧,看誰敢?……”

幹部們又趕來維持著會場,張裕民也站出來說:“咱們還是開會吧。咱們今天聽文同誌講,大家要用心聽,有啥不懂,咱們明天再問他。咱們自個兒總要把這些問題鬧清,咱們是農會麼,這是咱們自己的事,是不是?咱們還是耐心的聽著點。”

老百姓才又一個一個的站回了原位,有些留在後邊,台階上已經坐滿了人,他們就靠著柱子。

會議又繼續了下去。民兵隊長張正國,他本來就是個坐不住的人,聽不進去,便到街上去查哨,兜了一轉。回到院子裏,看見文采還在講,於是他又上了房;房頂上一片月光,微風吹來,穿單衣也覺得有些涼。他極目四望,圍繞著村子三麵的,都是黑叢叢的樹林,月光在這叢叢的林子上邊,飄浮著一層灰白,結連到遠遠的瀝青色的天,桑幹河就隱立在那林子後邊。林子裏有幾處冒上來一層薄煙,這煙不直衝上去,卻流蕩在附近的一片林子上。月光透過去,更顯得朦朧輕柔。那是看園子人,為了薰逐蚊蟲而燒的蒿草艾葉。天上的星稀疏而明亮,天河也隻是淡淡的一抹白色。北鬥星已經橫下去,左近不知哪家的毛驢又喀喀喀的叫起來了。張正國再看看三個哨兵,他們都坐在屋脊上,托著杆槍或者橫抱著,其中有一個悄悄的走近來,低低的叫:

“隊長!隊長!”他靠近了些,又說:“莊稼戶都瞌睡得不行了,誰也聽不懂,主任們講得太長,太文,……太文化了。隊長!你記下他講的是些啥麼?”

張正國卻答道:“人家是為咱辦事嘛,咱們就得操心。咱們要警衛的好。”

院子裏黑沉沉的,燈油快幹了,程仁挑了幾次燈撚,胡立功又去文采耳旁說了幾句,文采才結束了他的演辭。就這一下,許多人都清醒了過來,他們不等程仁宣布散會,就稀稀拉拉的往外走。程仁不得不大聲通知:“明天晚上早些來!”

從識字班的教室裏,走出了幾個揉著眼睛的幹部。李昌糊糊塗塗,莽莽撞撞的問:“散會了?散會了?”

張裕民伴著文采同誌幾人回去,一路上誰也不吭氣。有幾個農會會員走在他們前邊,那群人也無精打采。他們大聲的打嗬欠,裏麵更有一個人說起怪話來了:

“身還沒翻過來,先把屁股坐疼了。”

另外一個回頭看了張裕民他們一眼,就趕上去撞那個人。那個人沒有說下去,隻啊啊啊的笑了幾聲,他們加快了腳步走遠了。

楊亮問:“是誰?”

張裕民答:“還不是那兩個胡搗鬼,嗯,複員軍人呢。一個是張步高的兄弟,一個就是你們房東的兒子。”

他們到了家,韓老漢還沒睡,忙著過來殷勤的問訊。胡立功嚴肅的說道:“咱們今晚大家好好談談吧,工作究竟該怎樣搞呀!”

文采同誌從會場出來,一路上隻感到辛苦和興奮,覺得這個會開的還算不壞。他聽到胡立功這種很不滿的聲調,不免一怔,也覺得不舒服,隻想頂他幾句。可是轉念一想,是非自有公論,何必顯得自己那末小氣呢?他便仍保持了他的高興,問張裕民道:“老張!你對今晚的會有什麼意見呢?你覺得不需要向農民解釋,先作一個思想動員麼?”

張裕民還沒想好怎麼答複,胡立功卻搶著說了:“好一個思想動員,一個會開了五六個鍾頭,就聽一個人講,誰要不瞌睡那才怪。文同誌!原諒我心直口快,你就沒有看見許多人都睡著了麼?加上你的話,唉,實在太不群眾化了。”

文采並不會為這幾句話而失去了自信,他隻感到胡立功的幼稚,他到桌子上拿起來一本《北方文化》,冷靜的說道:“農民麼,農民本來就落後,他們除了一點眼前的利益以外,就不會感到什麼興趣。這得慢慢的來,先搞通思想;想一下子就轟轟烈烈,那是不能的,那隻是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我對今晚的會倒很滿意,雖然,我承認我的話老百姓味道少一些。”於是他翻開了書本,去找他要閱讀的一篇文章。

“你不要太看輕農民了。農民固然文化低,不會講理論,可是農民老早就懂得戰爭,和怎樣要土地了。”胡立功又說了,為證明他的說話,他更說道:“老張!你是本村人,對村上的事最熟悉,你也有過鬥爭經驗,你說,照這樣開會下去行不行?”

楊亮也不讓張裕民說話,搶著說:“會是要開的,也需要向老百姓解釋土地改革是回什麼事,這個會當然也有它的作用。不過——今天太晚了,有話咱們明天說吧。”

“今晚就談談有什麼要緊,老張又不是外人。”胡立功還憤憤不平的。

“老張還是主角呢。村上的事當然還是他們村幹部最了解。我的意見是今晚都太疲倦了,就談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今晚大家都多想想,明天再談不更好些麼。老張!你的意見怎麼樣?”楊亮用有把握的神情望著他。

“對,老楊!就照你說的這末辦吧。文同誌!你休息吧,咱走了。”張裕民很知趣的就往外走。

“等等,老張!我來替你關門。”楊亮追了出來,他拍著老張的背,低聲的說話。兩人走到了門口,他說:“老張!工作中總要碰釘子的,今晚的會,我也知道稍微嫌長了些,講話又不合老百姓口味。不過也算不了什麼,第一天嘛,總得談談土地改革的內容。你也是解放以前的黨員了,又是雇工出身,有意見多向咱們提。在群眾麵前不要隨便說,多聽他們意見,站穩立場。村上的事,你要多操心。我們是新來的,有事都得和你商量。不要作難,有困難大家設法解決。咱們明天慢慢再談,總要把這回事做好,對不對?”

張裕民雖然有他的穩重,卻喜歡痛快,他答道:“好,老楊,咱們明天說吧。村子上的事,看著就這末幾戶人家,可不容易辦咧,啥人都有。好在有你們在這兒,你們多出些主張,咱們就照著辦。你們這一來,咱們就得好好兒向你們學習。”

楊亮最後更說道:“隻要我們依著毛主席的指示,走群眾路線,啟發群眾,幫助群眾,一切和群眾商量,替他們出主意,事情總可以搞好的。老張!我們都要有這個信心,我們還得加油幹!”

一八會後

開完了會,董桂花同幾個婦女回家去,月亮照在短牆根前,路兩邊高,中間低,又有些石塊,抱著娃娃不好走,男人們都走在頭裏了,就撂下她們幾個在後邊高一腳低一腳走著。一個哭著的小孩走在她們中間,他媽手裏抱著一個,一手牽著他,一邊罵:“哭,哭,你作死呀!你娘還沒死呢。等你娘死了再哭吧。”

“小三,別哭了,就到家了,明天買麻餅給小三吃啊!”董桂花也去牽他。

“唉,拖兒帶女的,起五更,熬半夜,這是造的什麼孽呀!六嫂,你怎麼不叫小三爹帶他呢?”另一個女人說了。

“唉,算了,他爹更不頂,開會都沒來。農會主任找他,他說有咱就算數。他實在困得不成,連著兩宿半夜就動身趕沙城去賣果子,來回六十裏不打緊,要過兩趟河呢。”

“你們販的誰家的?果子還不算太熟嘛。”羊倌老婆也問她。

“咱們哪裏來的錢販果子,是替李子俊賣的,李子俊說缺錢使,趕忙選著一些熟了的,就挑去賣了。我的祖宗,你別哭了吧。”

“有幾畝果園到底好,就看著也愛人。”羊倌老婆歎息著。

“咱們村那末多園子,就沒有一處是窮人的。要是窮人翻了身,一家鬧一畝種種多好。”董桂花也羨慕的說著。

“是嘛,也少讓孩子們看著嘴饞。”

小孩聽著大人談果子,哭得更凶了。

“天呀!翻身,翻身,老是鬧翻身,我看一輩子也就是這末的。明天死人咱也不來了。”

“李嫂子,”羊倌老婆好象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咱說要翻身嘛,就得拔胡槎,光說道理,聽也聽不精密,記也沒法記,真沒意思。”

“嗯。”董桂花不願說出自己有同樣想法,她以為要是說了,就有些對不起那個楊同誌。

當她們已經快要轉進小巷的時候,她們聽到從西邊地裏傳來淒慘的女人的聲音:“小保兒,回來吧!”接著是一個沉重的男低音:“回來啦!”女人重複著那哭聲:“小保兒,回來吧”“回來啦!”也跟著重複著。

“劉桂生兩口子真可憐,他小保兒的病怕不支了,連白銀兒也沒法,她的神神不肯發馬了。”那個抱孩子的女人更摟緊了懷抱著的孩子,“唉,快走吧,小三,看兩步就到家了。”

“她的白先生說人心壞啦,真龍天子在北京出世啦,北京自古兒就是天子坐龍廷的地方嘛”不知是誰也述說著。

“嗯,聽那些鬼話!咱就不信!”但已經再沒有人附和羊倌老婆的話了。

她們轉入小巷,還聽到那“小保兒,回來吧!”的衰弱的,戰栗的聲音,在無邊的空漠的深夜中哀鳴。

董桂花到家的時候,她男人已經點燃了燈,獨自坐在炕頭上抽煙。她說:“還不歇著,快雞叫了。”她拿著笤帚在炕席上輕輕的掃,從鋪蓋卷上拉過一個蕎麥殼的方枕:“睡吧,今兒睡得晚,倒不覺得炕熱。院子裏沒砌個灶真不成。”她自己走下地,把那件白單衫脫下,抹上一條破得不成樣的圍胸,又說:“小保兒怕靠不住了,劉桂生兩口子在野地裏叫魂呢。白銀兒的神神也不發馬了。怎麼,你睡著了?看你,又那麼噘著一口氣,誰慪你來了?櫥裏有一瓣西瓜,你吃不吃?”

“哼,看你興頭的,”李之祥擺著副冷冷的麵孔,誰也沒慪著他,可是他總覺得心裏不舒服。想說老婆一頓,也沒有什麼好說的,“趕明兒你就成天開會去吧。”

“㗒,你沒有去?又不是咱愛去,還不是幹部們叫的。”

“啊!你也是幹部嘛!咱看你能靠共產黨一輩子,他們走了看你還靠誰,那時可別連累了咱。”

“㗒,那時答應他們做個啥撈什子婦女主任,張裕民還給你說來,你又沒說不讚成,如今又怪咱,咱橫豎是個婦道,嫁雞隨雞。咱窮日子過了一大截,討吃到你們這搭兒的,再壞些又熬個討吃,咱還怕?去開會還不是為了你?你今天也想有一二畝地,明天也想有一二畝地,要不是張裕民,春上你想借得到那十石糧食?總算有了幾畝地種了,你就忘了秋後要填的窟窿。土地改革又不會分給咱什麼,好賴咱靠著你過日子,犯不著無頭無腦生咱的氣。”她吹熄了燈,賭氣睡在炕那頭不響了。

這老實人李之祥,也不再說下去,他把煙鍋裏的一點紅火磕在窗戶台上,又裝上一袋煙,接住那點火,抽燃了,叭叭叭的使力的抽著,怪老婆嗎?他不怪她,他了解她的心。可是,他想起白天他堂房兄弟李之壽告訴他的話。李之壽也是窮人,他們兩個在歇晌的時候碰著了,李之壽露出一副機密的樣子問:“說許有武要回來了,你聽到過沒有?”“真的嗎?”李之祥一聽到許有武要回來,心就不安了起來,他那五畝葡萄園子,就是在張裕民手裏買的他的,作價隻抵市價一半。

“知道真呢不真,咱也是聽人說的,還說八路軍在不長,你看這事怎麼鬧的?”他更把嘴湊到他堂哥哥耳朵上,“說錢二叔接到過許有武的信,他們要來個裏應外合。”

這話使李之祥沒法回答了。

李之壽又補充著:“他是腳踏兩隻船,別看他兒當八路,水蘿卜,皮紅肚裏白。”

他們兩個人還談了半天,隻是沒法辦。錢文貴是八大尖裏的頭一尖,村子上人誰也恨他,誰也怕他。要是幹部們也不敢惹他,大家趁早別說話。錢文貴總派得有耳目,看誰和他不對,他就治誰。李之壽也買了三畝葡萄園子,兩兄弟越說越沒了主張,誰敢擔保八路軍能在長?“中央”軍的武器好,又有美國人幫助。但李之祥對八路軍是不絕望的,他覺得他們是向著窮人的,會替窮人打算盤,他們總有辦法,說不定他們已經把錢文貴扣起來了,許有武是回不來的,因此他又跑去開會。文采同誌講了那末多,有些他聽懂了,覺得還有意思。後來卻越聽越不懂,他很焦急,又使不上勁似的,他心裏說:“唉,你吹些什麼呀!你那末高興的講,誰也不高興聽,你要不能把錢文貴扣住,把他們的同夥,他們的狗腿子抓住,你就給地也沒有誰敢要。看明兒許有武回來了,你怎麼招架他們的裏應外合吧。”他不願意坐下去,門口放哨的又不準回來,他心裏便有些煩躁了。好容易等到散會回家,家裏黑漆漆的,他去摸燈的時候,又倒了一手的油,他不免就有些怨恨老婆:“開會,開會,連家也不照一照。”躺在炕那頭的董桂花,等了許久也不見他說什麼,忍不住又說:“睡吧,明天還要幫大伯家割麻啦,不要咱去開會,咱以後不去就是。”

於是他告訴她:“少出頭總是好的,咱們百事要留個後路,窮就窮一點,都是前生注定的。萬一八路打不過‘中央’軍,日子又回到以前的時候,那可夠咱們受的了。村子上的尖哪裏一下就扳得倒?……”

董桂花也隻是一個女人見識,丈夫這末一說,她心也活了。她又想起小保兒,唉,白先生就說人心不好,不肯發馬嘛!還說“真龍天子在北京,……”她不願意真有這末回事,她希望一切都象那個楊同誌講的,可是,她男人的顧慮也是對的。他們是受苦的老實人,可得罪不起人呀!她很難過,有指望,沒指望都不好受。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條路,她又回想著自己過去的痛苦,她這一生就象水上的一根爛木頭,東漂西漂,浪裏去,浪裏來,越流越沒有下場了。她悄悄的流著淚,在沉默中去看那個老實的男人。疲乏已經使她的眼皮闔下來,她在享受著她唯一的享受。天卻慢慢的在轉明。

一九獻地

等李之祥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他聽見窗戶外邊有人窸窸窣窣的在說話。他從那破紙窟窿看出去,聽見他老婆小聲說:“你公公答應沒有?”

“沒有,他老人家一句話也沒說,扛起鋤頭就走了。”原來那背朝屋子站著的是李之祥的妹子,顧湧的兒媳婦。她又接下去:“一夜也沒有回來,咱婆婆倒哭了。”

“本來麼,地是一畝一畝置的,如今要他大片往外拿,怎麼舍得?你們大爺怎麼說呢?”

“大爺當麵不敢說什麼,背底下吵著要分開過。”她又悄聲的問:“嫂子,到底怎麼鬧的,你們昨晚會上咋說來?”

“咱以後也不打算去開會了,沒意思。”董桂花卻隻引起了昨夜不愉快的回憶。

“你們昨晚沒說要鬥爭咱公公吧?咱老三顧順說村上在疑心咱們了,說怕要鬥爭呢。”

“不會吧!昨晚沒聽說要鬥爭你公公嘛。文同誌還說,自己下力的人,就是富有,也不分他的地嘛,怎麼會疑心你們?村上就是這幾個人,誰還不清楚誰呢?這幾天村子上的話可多啦,還不知聽誰的好呢。你們老三聽誰說的?”

“知道老三是從哪裏聽來的?昨天開會就沒要他參加,以前開會總有他啦,他是青聯會副主任嘛。還聽到派咱們是,是什麼,是‘金銀’(經營)地主,真是,天知道!咱們家就是多幾畝地,可是人多,要說金子,那是見也沒見,就說銀子,媳婦們連個鐲頭都沒有呢,就幾副銀戒指,這就算什麼‘金銀’地主了?”

“你們家的地總算不少啊!就隻平日老實,不是那些橫行霸道的;說要鬥爭你們,咱想不會的,別忒多心了。”

“嫂子,咱們家已經鬧得不成樣子了,你到咱們家去看看吧,把昨晚文同誌講的話給學一學,讓老人家也安安心。你不知道,獻地還好一點,要是鬧鬥爭,老頭子可受不住啦,不送條命也落個半死。”

“咱等一會去吧,你哥還沒有起來呢。”

“怎麼,還沒起來?”

這時李之祥便叫了她們一聲。妹子也象老婆一樣,蓬著頭,臉黃黃的,眼皮腫腫的,李之祥便又問起剛才她們談到的事。

事情是這末開頭的:老頭子兩兄弟在院子裏,商量著把胡泰的車送回去。弟弟說這是受人之托,隻能等別人來取。哥哥說:“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送回去也好。”恰巧顧二姑娘回娘家來串門子,聽到他們商量的話,便間她爹賣羊不賣。她說她們家在賣羊了,要是不賣掉也是白給人。她公公還說這一改革,要把全村都鬧成窮人,誰要有點,誰就倒黴,如今這個世道,做窮人的大三輩。

女人們都不安心的站到院子裏來了,兩個老人家也不做聲。他們一輩子拉扯過來,不是容易的,好容易鬧到現在這一份人家,可是要鬧共產了。共就共吧,他們也沒辦法,但他們卻舍不得出賣土地,也不願分開。他們沒有很多的羊,隻五六隻,那就更不算回什麼事了。他們固然為著這個風聲擔心受怕,可是卻更不高興,覺得天真不長眼。後來街上敲鑼喊開會,他們的顧順便去打聽,看見青聯會有人也去了,他便也跑去。站崗的民兵不讓他進去,他說他也是村幹部。旁邊有人就笑了,“你們家土地那麼多,正要改革你們呢,你自己倒來了。”旁邊又有人說:“村幹部怎麼樣?連村長也不準進來,你就想來聽會了?”接著還小聲對人說:“這都是打聽消息的。”顧順年紀輕,臉皮嫩,他即刻感到站不住,悄悄的就走開了,可是心裏非常難受。他是一個小學畢業生,是一個規規矩矩的青年,在村子裏一向被人看得起。他參加青年聯合會,也很熱心,有時要寫標語,他就自己到合作社掛私賬買紙,買筆,買墨。他覺得八路軍很好,他擁護它,還常常寫信給哥哥,勉勵他做一個光榮的軍人,要他別想家。他覺得他不能去參加會,簡直是很冤屈和很恥辱的。他有什麼不對呢?他想怪別人,又不知怪誰好,慢慢他卻對父親生出不滿來了。他以為是父親連累了他。為什麼父親那末喜歡買土地,那末貪得無厭!要是少買一點地,那倒好些。他假使隻是一個少地的農民,象李昌那樣,倒也好些。尤其使他覺得難堪的,是他們派定了他是探子,隻是為打聽消息才去開會的,他又不是反動派,為什麼會讓人這末看他?他自己是想不出理由的,他憤憤的走回家去,正碰著他姐姐在說什麼金銀地主。顧二姑娘平日是恨她公公的,隻有這次她卻做了他的忠實傳達者。她聽見她公公說這次村子上要是鬧鬥爭,就該輪到顧老二了,她害怕得要死,覺得要是不把這些話傳給家裏,她就是個沒良心的人。顧順看見他姐姐這末說,卻忽然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他說:“回到你那個家裏去吧,不要同咱們有來往。要是你三天兩頭跑,咱們是掉到黃河也洗不清了。咱們有了你們家一份親戚,真倒透了黴。隻有你們家那個老頭子,才是愛打探這打探那的。回去,要不走,咱就找同誌們說理,要你家賠咱們的梨樹。”顧二姑娘一聽這,放聲的哭了起來,邊哭邊罵道:“有了這份親戚,又不是咱自個兒跑去的,還不是你們怕人家勢大,才把咱丟了?如今共產黨要你們的地,活該,誰叫你們有地啦!你們不情願,找村幹部說去,犯不著來攆咱。……”顧順又向他父親說:“你老人家百事都得想開些,讓人家在眾人麵前鬥爭,還不如自己先拿出去,咱們自己夠吃了就成。隻要爹和大伯一句話,咱就找張裕民去,這還有麵子。”顧湧也不說兒子,也不答應,扛起鋤頭走了。大伯是個老好人,也不響。老大說:“分開過吧。咱們家人多,一分開就不象樣了。誰願意送人,誰就送吧。”顧順還跳著腳罵:“一家死頑固,都是些落後分子,鬧鬥爭,活該。等將來大夥兒都戴上高帽子遊街,挨揍,咱可不能同你們一樣。要是你們老頑固下去,咱就找二哥去,穿上一身二尺半,啥也不要了。那幾畝地會跟你們進棺材的。……”他的話隻說得大家心裏更亂,老太婆也哭了,還要勸著那個慪了氣的女兒。家裏象死了人似的,屋子顯得空空闊闊。誰都憋住一口氣,誰同誰都象有仇恨似的,就這樣惶惶的熬過了一夜。後來還是老太婆想起了董桂花,她是婦女主任,又是親戚,總會知道些情形。她便叫媳婦來問問,看看究竟怎麼樣,她們也好有個打算。唉,逢到了這種年頭,真是新媳婦坐在花轎裏,左右都是任人擺布嗬!

李之祥聽他妹子說完了,也提不出好辦法,他覺得要是真的肯把地送出來,倒也是好事。本來麼,他家自己就種不過來,總要雇短工,一個人夠吃就對了,要那末多地幹什麼?要說鬥爭他這末戶人家,那可不應該,他隻說:“你們老三到底還是開通,有腦筋。到什麼世界做什麼人,如今就不時興那個有錢有勢壓迫人的那種勁兒。要是你公公真能聽他的,倒也好。人好人壞,大家眼睛看著的嘛,還能冤好人!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也別怕鬥爭。勸大伯二伯別著急,路走到盡頭總會轉彎的,事情總有一天鬧明白。你男人已經當了兵,你怕個啥,總鬧不到你頭上。你放心,先回吧,等吃過飯叫你嫂子過去看看。”

他妹子走了,董桂花燒起火來,她也不同她男人說什麼。她覺得有些迷迷糊糊,假如顧湧家也被鬥爭,那不就鬧到沒有安生的人了?

二〇徘徊

吃過飯,董桂花到顧家去了。李之祥覺得渾身發軟,他答應替他大伯收麻的,也懶得去了。躺著又感到發慌,他便踱到巷頭上,那邊樹蔭底下蹲得有幾個人,看殺豬。李之祥走過去,他們笑著問:“割一斤回家吃餃子吧,比集上便宜,一百六一斤呢。”李之祥也隻淡淡的問:“生病了?”“沒有,好豬肉。”“誰家的?大伏天殺什麼豬,要是一天賣不盡不壞了?”大家卻不答應他。隔半天,裏麵那個叫王有才的後生才說:“是咱哥的。咱哥聽人說要共產了,他就這末口豬,也舍得殺了。他說一年四季沒吃到什麼肉,大家都嚐嚐腥味兒吧。賣得出去就賣些,賣不出去就自己吃,多擱些鹽就不礙事。連挑到集上他都不情願,說費那個事幹嗎咧。”這倒把大家都說笑了。大家說:“村子上論有錢人,要輪到你哥可早呢,真是著的什麼急!”也有人說:“你哥真小氣,就是共了你們一隻豬,也沒關係。村上就這二百多戶人,不是大伯子就是小叔子,還請不得客?……”

李之祥也忘了問這群人為啥不下地去,自己又走開了。在大街上碰到了李昌,李昌的興致仍舊很好,他喊:“大哥,沒下地去?今晚還開貧農會呀!你早些來嗬!”“嗯。”李之祥懶懶的答應。“大哥,得起勁的鬧,這是咱們窮人翻身的時候。你別信那些鬼話,說共產黨在不長,……”“嗯!”李之祥想到昨天李之壽告訴他的話,他說:“小昌兄弟,”可是他沒說出來,隻說:“‘中央’軍有美國人呢。就拿咱們村子上講,唉,窮人心笨,咱們都是老實人,別人有搖鵝毛扇的,賽諸葛。……”李昌搶著說下去:“拔了他的鵝毛扇,怕什麼!隻要心齊,就不怕。我看你這勁兒就不行。”李之祥決不定告訴他不,李昌卻走開了,隻說:“害怕可翻不了身,晚上早些開會去吧,換換你那腦筋。”李之祥也不願再說了,心裏想:“唉,咱也想換換腦筋嘛,隻是摸不開啦,咱們是翻不了身的。唉,你們翻了身,可要站得穩呀,別再翻過來才好。”

大伯一家人都收麻去了,女人們也不知到哪裏去了,門上隻剩一把鎖。同院子的人驚詫的問:“李大哥,你病了?看你臉色白的!”

他退回來的時候,又串到了他姑丈家裏。姑丈是個幹癟的老頭子,剛泥完了屋頂,從房上爬下來,一身都是土。看見內侄來了,張開兩隻手,趕忙朝裏讓,一邊說道:“怎麼,今兒閑下了?咱這屋一年拾掇的錢可不少,太破了。前一晌那一場雨,漏得夠瞧,院子裏下大雨,屋子裏就下小雨,院子裏不下了,屋子裏還在滴滴答答下不完。咱老早想搬個家,拿拾掇的錢添做房租,保險要住得寬敞些。隻是,唉,別看你姑丈人老了,麵皮可薄呢,開不出口嘛。這房子也是殿魁叔爺的,幾十年種著人家的地,又是一家子,如今人家也在走黑運,牆倒眾人推,咱不來這樣事。哈哈,屋裏坐吧,看你姑媽窮忙些什麼。”他自己走進屋,在瓢裏含了一口水,噴在手上,兩手連連的搓著,洗掉了一半泥,剩下的便擦在他舊藍布背心上了。

這個在四十多年前曾被人叫做糯米人兒的侯忠全,現在已經幹巴成一個陳蕎麵窩窩了,隻有那兩顆骨碌碌轉著的閃亮的眼睛,還沒有改變舊形。

侯忠全的女人也笑著走下炕來:“唉,一年到頭就忙著這點窮活,縫不完的破破爛爛。”她抱著一堆分不清顏色的破布,塞在炕頭上,又接下去說:“你媳婦如今算有出息,東跑西跑忙的才是正經事呢。”

“快上炕,坐會兒吧,你也是難得有空的,先抽上一口。”老頭兒把煙管從褲腰帶上抽出來遞給他侄兒,看見侄兒不愛說話的樣子,把煙管推回來,便自己點燃了它,搭訕的說:“哈,一輩子就這末點嗜好,戒不了。”

侯忠全的女人,他姑母,昨晚害怕老頭子,沒有去開會,心裏卻老惦念著,她問道:

“昨晚你媳婦開會去了,你去了麼?講了些什麼來?說又要鬧清算,要把地均勻,誰種著的就歸誰,真有這末回好事?”

老頭子卻忙著說:“唉,一個婦道人家,老也老了,還愛打聽,咱說這就不關你的事。還吵著要去開會,也不管自個聽不聽得懂,頂不頂事。還是守點本份,少管閑事吧。”

李之祥也趕忙答道:“咱們家那個簡直是封了王啦,好象她真能幹個什麼的。咱也摸不清,還是讓去,還是不讓。姑爹,你老人家說說,如今這會的事,到底會怎麼樣?村上人的話,各式各樣,可多著啦。”李之祥覺得找到了一個可以商量的人,心裏頓時覺得輕鬆了一點。

“你問咱麼,”老頭子摸了摸那幾根短胡子,把眼朝兩人臉上掃了一下,卻笑了起來:“哈,不行了,咱這個腦子不時興了。如今是新世界,新世界有新的辦法,夜個人家同誌說得多好呀!哪一樁不為窮人打算?不過——唉,咱這一輩子就算毬了。你姑媽,你表弟,表妹都反對咱老頭子呢,要沒有咱,他們都已經翻了身,發了財了,哈……你還是隨著你媳婦吧,她是個能幹的人;如今是母雞也叫明,男女平等,哈……”

“這就叫做問路問到瞎子頭上來了。村子上誰還不知道你姑爹,把侯殿魁的一畝半地又退給人家了?你問他,他就會告訴你:‘守著你那奴才命吧,沒吃的把褲帶係係緊。’嗯,樹葉子落下來都怕打死人的,有啥好說的嘛,嗯!”平日拗不過老頭子的姑母,今天就在侄兒麵前,發起牢騷來,提起那最不愉快的舊事。

李之祥聽著這兩個老人,這個這末一說,那個又那末一說,心裏又做難起來。他想起侯忠全這老頭的固執,想起村上人對他的不同情,都罵他是死人,一點人氣也沒有,他便告訴他說,村上人講,他若是肯出頭的話,侯殿魁準得賠他十畝地和一所房子。

老婆便附和著答應,“嗯,可不是,嗯,嗯,”她還用眼睛在老頭臉上搜索,想在那裏找出一點仇恨,或者一點記憶也好。可是她失望了,老頭子一點表情也沒有,他打斷了李之祥的話。

“唉,這全是老話,別提了。”顯然他已經對這個談話毫不感到趣味。他走下炕,收拾著剛才泥屋子的家什。李之祥隻好站起來。老太婆心裏很難過,送了侄子出來,悄悄的告訴他,說自己晚邊要去看桂花媳婦,要他少理他姑丈,這老頭兒不是個好東西。

二一侯忠全老頭

侯忠全年輕的時候,並不是這個樣子的,村子上的老人還可以記得,當他二十來歲的時候,在村子上曾是一個多麼伶俐的小夥子。他家裏在那時還很過得去,有十九畝半地,三間瓦房。他又在私塾裏念了兩年書,識得下許多字。他愛看個唱本本,戲本本,那些充滿了忠孝節義悲歡離合的故事曾迷惑了他。他沉醉在那些英雄烈女,忠臣義仆,轟轟烈烈的情節裏。他又常把這些故事講給他的鄰舍聽,許多年輕人都圍繞在他周圍。他又學會了唱,扮誰象誰。過年的時候,村子上人都要找他,就愛看他的戲,他的父親也禁止不得。他又討了一個村子上最漂亮的姑娘,生了個白胖的小子,他父母正樂得什麼似的。可是那年遭了年饉,他們借了他叔爺爺侯鼎臣家三石糧食,也就糊過去了。第二年利也沒還上。侯鼎臣沒有逼他們要賬,隻常常叫他媳婦去幫忙做針線,他們也沒有什麼話說,也不好有意見,這是人情呀!又是自己一家,叫去,就去吧。隻怪他媳婦也是水性楊花,和侯鼎臣的大兒子殿財竟勾搭上了。侯忠全聽到了一兩句風聲,也不問青紅皂白把媳婦叫回來打了一頓,要休她,媳婦心裏覺得委屈,一賭氣在夜晚便跳了井。殿財看見他心愛的女人死了,憤氣不過,唆使了那女人娘家和他打官司。他坐了兩個月大獄,賠了六畝地,才算把這案情了結。父親氣得生了一場病,到年底就死了,連買棺材的錢也沒有。母親要他又到叔爺爺家去借,他不肯,賭氣過了年,母親自己去借了十串錢埋了父親。他在家裏憋不過這口悶氣,跑到口外幫別人拉駱駝,成年累月在沙漠地裏跑。他開始還幻想著另打江山,發筆財回家。可是望不斷的白雲,走不盡的沙丘,月亮圓了又缺了,大雁飛去又飛回……整整五個年頭,侯忠全的藍布褂子穿破了,老羊皮襖沒有了袖子。家裏帶了信來,娘躺在炕上等他回去咽氣呢。他沒有法子,走回家去。家裏已經住了別的人,娘搬在破廟後的一間土房裏。他的白胖孩子成了一個又瘦又黑的小猴子。娘看見他回來了,倒高興,病就轉輕了。娘能起炕的時候,他卻病倒了。娘守著他,求神問卜,替他找醫生,也不知道錢從哪裏來的,等他病好了,才明白幾畝地全給了他叔爺爺了。可是現在他不能再走了,他得留在村子上給人家種地。這時侯鼎臣和侯殿財都死了,他的第二個兒當了家。侯殿魁把他找了去,說:“咱們還是叔伯叔侄,咱哥哥做的事,也就算了,讓亡靈超生吧。如今你的地在老人手上就頂了債,隻怪你時運不好。你總得養活你娘你兒子,你原來的那塊地,還是由你種吧,一年隨你給我幾石租子。”他低著頭,沒說什麼,就答應了。搬到侯殿魁的兩間破屋去,算是看在一家人麵上,沒要錢。從此侯忠全不再唱戲了,也不說故事。有好些年他躲著村上人,他把所有的勞力都花在土地上。他要在勞動之中忘記他過去的事,他要在勞動之中麻木自己。一年四季,侯殿魁常來找他,他就也常去幫忙。他不願計較這些小事了,能做的他就去做。母親也常去幫忙做飯做針線。到秋後把上好的糧食也拿了去,自己吃些壞的。侯殿魁總讓他欠著點租子,還給他們幾件破爛衣服,好使他們感謝他。侯殿魁更是個信佛的人,常常勸他皈依天帝;家裏有了說善書的人,便找了他去。他有時覺得有些安慰,有時更對天起了怨懟,覺得太不公平了。正在這時,好象就對他這種怨恨來一個懲罰似的,他的孩子又因為出了天花死了。他的生活就更沒有了生氣,村子上就好象沒有了這末個人。直到他母親又替他找了個媳婦,這才又和人有了來往。這媳婦不漂亮,也不會說,他對她也很平常。可是這個窮女人卻以她的勤勞,她的溫厚穩定了他。他又有了孩子,他慢慢才又回複到過去的一種平和的生活了。他不再躲著人,甚至有時還講故事。不過不再講楊家將,也不講蘇武牧羊,他卻隻講從侯殿魁那裏聽來的一些因果報應,拿極端迷信的宿命論的教義,來勸人為善。他對命運已經投降,把一切的被苛待都寬恕了,把一切的苦難都歸到自己的命上。他用一種贖罪的心情,迎接著未來的時日。什麼樣的日子都能泰然的過下去,幾十年來都是這樣的生活著,他全家人都勞動,都吃不飽,但也餓不死。他不隻勞動被剝削,連精神和感情都被欺騙的讓吸血者俘擄了去。他成為一個可親的老頭兒,也就常成為一個可笑的老頭兒了。

今年春上,大家鬥爭侯殿魁,很多人就來找他,要他出來算賬。他不肯,他說是前生欠了他們的,他要拿回來了,下世還得變牛變馬。所以後來他硬把給他的一畝半地給退了回去。這次他還是從前的那種想法,八路軍道理講的是好,可是幾千年了,他從他讀過的聽過的所有的書本本上知道,沒有窮人當家的。朱洪武是個窮人出身,打的為窮人的旗子,可是他做了皇帝,頭幾年還好,後來也就變了,還不是為的他們自己一夥人,老百姓還是老百姓。他看見村子上一些後生也不從長打算,隻顧眼前,跟著八路後邊哄,他倒替他們捏著一把汗呢。所以他不準他兒子和這些人接近,有什麼事他就自己出頭,心想六十多歲的人了,萬一不好,也不要緊,一生沒做虧心事,不怕見閻王的。但他在臉上卻不表示自己的思想,人家說好的時候,也隻撚著胡子笑笑。他明白,一隻手是擋不住決了堤的洪水的;但他並沒有料到,這泛濫了的洪水,是要衝到他家裏去,連他自己也要被淹死的。

二二盡量做到的一致

不愉快的夜晚過去了。當張裕民回家以後,這三個工作組的同誌是曾有過爭辯的,但並不劇烈。文采同誌以他的冷靜,忍受了他們的率直。由於他在人事上的老練,也沒有一定要堅持自己的意見,同時他也為著要把工作搞好,為著大家團結,文采同誌是做到從未有過的寬容。雖然他並未被說服,也沒有取消對他們的成見,但表麵上總算一致,沒有什麼隔閡。

早飯以後,這院子裏又熱鬧了。李昌帶了黑板報的稿子來,又帶來了他們在春天編好的一個梆子戲劇本。楊亮替他修改稿子。胡立功拉著二胡,他就唱起梆子來了。接著,村幹部又都集合在這裏了。文采同誌向他們征求意見,想從幹部中能解決一切問題,卻又不能分別他們意見的是非,因為缺乏真實的材料作為依據,他要他們醞釀鬥爭對象。於是他們又吵成一片,又笑成一片;當他們意見不同的時候,他們就吵著,如同那晚在合作社:張正典和李昌對李子俊的分歧,張正典和程仁對顧湧的分歧。後來他們說到侯殿魁的花花牛的事,全體就笑了,侯殿魁把公款買了一個花牛,說是自己的。他們又說起侯殿魁在村子上設一貫道,趙全功還說自己也去磕過一個頭,他學著侯殿魁的神氣說:“荒亂之年,黎民遭劫,入了道,可以騎烈馬上西天嘛!……”趙全功這末一說,把大家說得高興了,又要他背誦真言,趙全功便念著:“雙關竅,無太佛彌勒,子亥相掐懷中抱,阿彌陀佛……。”李昌便告訴文采他們,今年春天鬥爭老侯的時候,老侯說有病,不肯來開會,後來硬把他拉了出來,趙全功還打了他一耳光,說害了他,騙他入了道。他們又提到江世榮,又覺得他已經被鬥過了,甚至有人還以為他現在態度好。不知是誰提出許有武的狗腿子王榮,說去年就有人要鬥爭他的,沒鬥成;今年春上,區裏同誌說鬥爭目標不能太多,又放鬆了他。許有武當大鄉長時,什麼事都是他跑腿,後來許有武到新保安搞煤炭組合,他也去幫他做事,兩隻狗眼,可勢利呢。他兄弟是個殘廢,他占了他的財產,卻不給他吃好的,也不替他聘老婆。大家把他說了半天,可是後來一查他的財產時,原來他到如今還是個窮漢,勉勉強強連中農也算不上,他的殘廢兄弟也不過三畝半坡地,又不能勞動,全靠他養著呢,這怎麼夠得上條件呢?但大家認為仍須要徹底鬥爭和徹底清算。

這個會開得很長,人名提得很多,凡是有出租地的或土地多的,凡是當過甲長的,都提到了,材料也談出了很多,可是沒有結果。這些人都應該被清算,分別輕重,但似乎在這之中,找出一個最典型的人來,這個人是突出的罪大惡極,是可以由於他而燃燒起群眾的怒火來的就沒有。這些村幹部每當提到一個人的時候,似乎都夠條件了,但一詳細研究,就又覺得為難。他們說:“咱們村上就找不出一個象孟家溝的陳武。”陳武過去克扣人,打人,強奸婦女,後來又打死過區幹部;陳武私自埋有幾杆槍,幾百發子彈;陳武和範堡的特務在地裏開會,陷害治安員,這些事都是有證據的,老百姓都知道。老百姓一知道這人該個死罪的時候,他們就什麼也不怕,大家就把他往死裏鬥。暖水屯就沒有一個這樣的惡霸,也沒有象白槐莊的李功德那末大的地主,有一百多頃地,建立過大夥房。假如暖水屯有那末大的地主,有那末多的地,每戶都可以成為中農了,還怕大家不肯起來?他們算來算去,怎麼也找不出一兩個為首的人來,到下午他們就散了。文采同誌要他們到老百姓裏麵去打聽,現在暫時不做決定;假如真的沒有,也就不一定要鬥爭。幹部們一聽這話,氣就更鬆了,卻也不好再說什麼,他們隻得退出來,又準備今天晚上的農會去了。

文采同誌在他們走後,寫了一個彙報給區上,征求區上的意見,卻並未給任何人看,他把它夾在一個記錄本子裏,等有機會的時候,叫一個民兵送到區上去,自己便又一個人,預備這天晚上的時事講述了。他覺得胡立功反對他講話,真是可笑:“農民什麼也不知道,你不講給他聽,他不明白,他如何肯起來呀!胡立功隻希望有一個熱熱鬧鬧的鬥爭大會,這不是小資產階級架空的想法嗎?”他也承認自己是缺乏經驗的,但他也不承認他們的見解會比他高明。他們的微薄經驗,有什麼重大價值呢?沒有總結過的經驗,沒有把經驗提升為理論,那都是片麵的,不足恃的。他承認他們比他會接近群眾,一天到晚他們都不在家,可是這並不就等於承認他們正確。指導一個運動,是要善於引導群眾思想,掌握群眾情緒,滿足群眾要求,而並非成天同幾個老百姓一道就可以了事的。毛主席完全了解中國人民,提出各種適時的辦法,可是他就不可能成天和老百姓一起。所謂群眾觀點,要融會貫通的去了解,並非死死的去做。隻有這些幼稚的人,拿起一知半解,當《聖經》看呢。但他還是原諒了他們。他覺得他們都隻能是半知識分子和半工農分子,兩者都有點,兩者都不夠,正因為兩者都不夠,就很難工作了。文采覺得自己還是要同情他們,在工作上也需要團結他們。這末想來,文采就比較坦然於對他們的讓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