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起祥第二天再給人說書,開場就加說了毛主席怎樣說他是三弦戰士,是藝術家,又說了打榆林立了大功的政委也向他道歉哩。
我以前把你當木墩墩;原來你是個金鍾;今後我這土不再埋你;讓金鍾升在空中;有光有亮;有響有聲;一九四八年,毛主席離開延安去了西柏坡,韓起祥還在延安留著。住的是毛主席住過的窯洞,窯洞外的那棵棗樹結了棗,韓起祥一顆一顆都給毛主席留著,但毛主席再沒有回延安來,他進了北京,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韓起祥作為邊區的革命幹部進駐西安,被任命為西北文聯的主任。他的眼睛當然還是瞎子,但已穿上了中山裝製服,而且還有一雙皮鞋。皮鞋的口沿兒很硬,第一天把腳就磨了水泡。他用棉花墊著,韓起祥上到了西安城中的鍾鼓樓上,彈三弦說了一段書。他說:“嗨,我真的在鍾鼓樓上說書了!”
當上了文聯主任,韓起祥就組織西北民間藝人要成立個曲藝團,他打電話到榆林,要求當地政府找著他的師兄馬步雲,一定得用馬讓他騎著來西安。一個月沒有消息,終於有人給韓起祥捎來一信,信是馬步雲托人寫的,隻寫著七個字:我有野心去不得。韓起祥說:我這師兄是賤命。
機關的人一上班都說:“韓主任!”韓起祥有些不習慣。共產黨的會多,韓起祥在會場坐上一半個鍾頭了,便說:“歇一會吧”就休會了。幹事們說:“來個說書吧!”韓起祥就笑笑地讓人去他的辦公室拿三弦,仍是在腿上係了竹板兒,一條腿那麼踏著打節奏,三弦一響,嘴就張開了,牙齒上黏著一片韭菜葉,秘書過去幫他擦了,說:“主任,咱以後不要隨便說書了!”韓起祥說:“為啥?”秘書說:“什麼人都起哄著,主任就不像主任了。”韓起祥覺得對,卻說:“說了幾十年了。不說憋得慌!”秘書說:“那也得看給什麼人什麼場合說。”秘書又買了一副墨鏡給韓起祥戴上。
韓起祥住的是一所小四合院。院子原本的主人是警察局長的小老婆,收沒房產時,吊死在窗欞上。韓起祥的三弦掛在牆上,每晚上老聽見三弦在響,點上燈了又沒有動靜,疑惑鬧鬼,買了一刀紙在院子燒了,說:“你走!房子是共產黨分給我的!”自後方安閑下來。院子裏以前鋪著花磚,韓起祥改成了菜地。陝北的溝岔裏種向日葵的多,菜地裏也種了一片,向日葵苗長出一寸高的時候,夜裏他撒熱尿,隻說為向日葵施肥的,熱尿卻把嫩苗兒燒死,隻長成獨獨一棵。每天早上,韓起祥在院子裏坐,向日葵麵朝了東,他就朝東坐著,到了下午,向日葵麵朝了西,他就也朝西坐著。臉上總能曬熱太陽,臉上的顏色從此是醬紅色。
“怎麼有些口寡?”韓起祥對秘書說。
秘書上街買了紅燒肉,又灌了一壇酒。韓起祥吃喝了。還說:“口裏還是寡。”
秘書撓了頭,低頭咕呐“當了主任就難伺候了!”沒好氣地把三弦塞給他,韓起祥一彈三弦就唱。盡唱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舊書。他說:“把他的,口寡著是沒說書了麼。”
一天,韓起祥害頭疼,讓秘書給他太陽穴上拔火罐。從陝北來了個也背著三弦的少年,偷聲換氣地說要見韓起祥。秘書一樂,也是個小瞎子。問你找韓主任什麼事?小瞎子說他是說書的,找韓主任在西安尋個工作,秘書說韓主任病了,不會客。韓起祥在屋裏說:“誰個?”秘書說:“來了個眼睛不好的。”韓起祥說:“啥人找啥人麼。”秘書領了小瞎子進了四合院。韓起祥從頭到腳摸了一遍。又抓起小瞎子的手,手指頭上有繭疙瘩。一股眼淚就咕嚕嚕流下來。說:“孩子,你跟著我,有你吃的喝的!”小瞎子咚地跪在地上,說:“爹!”韓起祥說:“我不是你爹。”小瞎子說:“師傅!”就磕響頭。韓起祥說:“你起來。肚裏有幾個本。說一段我聽聽。”
小瞎子彈了三弦,是南路派,嗓音尖銳:高高山上一泉水;四個女子洗大腿;你也洗,我也洗;一個一個好東西;韓起祥擺了擺手,讓停下來,說:“這不行,說這些不行。現在解放了。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說這個怎麼行?!毛主席要我們做三弦戰士,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