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 地
不知不覺,我又走進了這片路旁的墳地。
一座座青草萋萋的墳墓,和墳墓前上墳的人留下的紙灰、發了黴的糕點、幹癟了的蘋果……泡在血一樣的夕陽裏,墓碑上“萬曆癸酉”“雍正癸卯”等我認不全的字,顯示著墳地的古老,而“一九八一”“一九八八”等字樣,又顯示著墳的年輕。
我知道,每一座墳,都埋著一個故事,或悲壯,或奇異,或淒慘……每一座墳都埋著一個夢,白色的、綠色的、五彩的……
特別刺眼的,是那座土還未變顏色的小小的“新墳”,那是我們班“鳥王”鎖頭帶著幾個哥們兒——當然也有我——一起埋的。看到它,我的心就縮成一團。墳裏埋著一個綠色的夢,埋著一隻,不,不隻是一隻潔白如雪的小天鵝……
陰 謀
那天放學後,“鳥王”鎖頭帶著我們幾個哥們兒,來到了這片墳地。
“誰能騙她上了孤島,誰就立了大功!以後,我鎖頭逮的鳥,他隨便挑!”“鳥王”鎖頭晃著倭瓜一樣的大頭,嘴裏吐出一個個煙圈,手上的青筋鼓著,裏邊藏著使不完的野勁兒。
他之所以叫“鳥王”,因為他是逮鳥能手。我們這個遙遠偏僻的山村,依山傍水,每到開春,各種各樣的鳥就飛到這裏來生兒育女。樹上、水上,到處是小鳥的影子和小鳥的歌聲。每逢這時,“鳥王”鎖頭就背著他的十幾個用鐵絲編的鳥拍子逮鳥。逮到的畫眉、珍珠等名貴的鳥,他賣給來村子裏發財的“鳥販子”,或者拿到城裏的“花鳥市”賣個好價錢。次等的,像榔葉兒、紅旦頦,或送給他的哥們兒,或自己放進鳥籠養起來,看著它們在籠裏跳來跳去。再次的,像麻雀、八嘎子,他就帶著我們用鹽巴和的泥烤熟吃掉。“鳥王”逮鳥成癖,因為逮鳥不僅給他帶來了名望,帶來了一群崇拜者,使他成為我們班裏男生們所欽佩的能人,而且,給他帶來了票子、好煙、城裏學生穿的時髦的灰夾克、墨鏡、會唱歌的電子表……
可是,今年開春他正想大發橫財,卻遇到了一位小姑奶奶。這位小姑奶奶就是王潔瑩。
提到她,我的眼前就飛出一個畫麵:碧綠的湖麵上,一隻潔白的小天鵝遊弋著,時而望著藍藍的天,像是乞求、禱告,時而緩緩滑行,目光裏含著淡淡的輕煙一樣的哀怨和憂愁……
她愛穿白褲子、白夾克,戴白紗巾,給人一種我們這個遙遠偏僻的小山村裏的孩子所缺少的聖潔,兩眼裏老是盛著憂愁;笑,隻是淡淡地一笑,從來不笑出聲來,像是怕嚇著誰。她爸爸是環境保護專家,媽媽得癌症死了。她爸爸要去國外考察,隻好把她從省城送到鄉下奶奶家,在我們班借讀。
到這兒沒有一個月,她就和老師商量,成立了學校的“綠色和平小組”,宣傳“愛林護林,愛鳥護鳥”,老是在黑板上寫《鳥類是人類的朋友》《我國許多野生動物將在40年內滅絕》《愛護樹木就是愛護人類自己》等文章,發動學生用木板給啄木鳥做巢,還調查我們村的鳥的種類。“鳥王”看到那些文章時,隻是鼻子裏哼哼了幾聲;可當王潔瑩在黑板上發出倡議,全校學生要上繳鳥拍子和彈弓,並且特別找了“鳥王”鎖頭讓他帶頭時,“鳥王”被激怒了。
“鳥王”決定給她點兒顏色看看,把她騙上一個孤島嚇嚇她,讓她知道“鳥王”不僅是“鳥王”,還是“人王”。
由誰來騙她上島呢?
“鳥王”把煙頭在墓碑上撚滅,對栓柱說:“你!”
“她不會聽我的,我用菜蛇嚇過她。”栓柱說。
“那,根生去。”
“得了吧,他知道咱倆穿一條褲子。”根生沮喪地說。
老天保佑,千萬可別點我。當我悄悄低下頭,把目光移向一隻小螞蟻時,“鳥王”的指頭點到了我:“天成,就是你了!你們倆一桌,兩人又有點兒甜甜蜜蜜黏黏糊糊,再合適不過了!”
他們又笑又叫。
“不,我可不……”
我怎麼能傷害她呢?我們班裏,我們校裏唯一的小天鵝。
我們校裏,隻有她會跳天鵝舞,上星期六聯歡,奇妙的天鵝舞曲中,飛出了一隻潔白的小天鵝,那就是她。她沒有真正的芭蕾舞演員的衣服,隻穿了一身緊身的白色練功服,但那舞動的雙手,讓人想起天鵝的翅膀,那頎長的脖子,讓人想起天鵝的頸項,那略帶憂傷的目光,讓人想起天鵝的眼睛……
“你不肯?那麼,你還我那隻畫眉,那隻鳥五十元,一張票,掂過來!”“鳥王”的食指向裏一勾一勾,似乎我兜裏真有五十元,而它就要飛進鳥王的手裏。
“可是,那畫眉,不賴我,是貓……”他的一隻畫眉,曾經讓我玩過幾天,沒想到,成了我家黃貓的美餐。從此我就欠下他一筆債,遇事他就用那隻畫眉嚇我。原來說十五,現在漲到了五十,哪兒弄去?偷都偷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