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藝片與小眾化表演
狹義的文藝片是類型片的一種,在策略上與那些外部特征鮮明的警匪片、戰爭片、動作片差異很大。廣義的文藝片則指那些含有較多人文色彩、藝術手法獨特、和其他類型片反差較大、具有個人風格的電影。
在中國,文藝片也可以稱為知識分子電影。
中國的電影工作者對於自我身份的認知要求非常強烈,他們以知識分子的立場、觀點、情感決定自己對電影的態度,進而選擇拍攝電影的方式。這和外部世界對電影工業、娛樂業的定位殊為不同。1980年代,中國電影產業中的商業片蓬勃發展、前景樂觀,但電影人中知識分子的“良知”發揮了作用,在事實上扼殺了這次難得的電影運動,代之以知識分子氣息濃鬱的文藝片風格。知識分子是少數,知識分子的觀點和感情也難為大部分觀眾所接受;文藝片的道路,到頭來隻能是一條小眾的道路。知識分子們真誠捍衛的電影定位和觀念,到頭來令中國電影跌入了低穀。
時代改變了,知識分子負責給勞動人民提供人生答案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於是,文藝片借助小眾的認同和國際電影節的提攜,繼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文藝片的導演們,雖然其中許多都是“去戲劇化”的鼓吹者,也發出過非職業演員的主張,但當具體的電影創作來臨之時,依舊大多選擇了職業演員,特別是電影學院派的職業演員。
張藝謀導演的作品中,薑文、鞏俐、滕汝駿、李保田、馬精武、曹翠芬、雷恪生、劉佩奇、章子怡、鄭昊均為電影學院派演員,戈治均、葛優、何賽飛為戲劇演員。
陳凱歌導演的作品中,薛白、吳若甫、孫淳、謝園、黃磊、許晴、張豐毅、孫紅雷、海清、黃曉明均為電影學院派演員,呂齊、王學圻、吳剛為戲劇演員。
霍建起導演的作品中,邵兵、寧靜、趙之成、王錦鵬(千源)、胡軍、李亞鵬、袁泉、趙薇、陶紅、陶澤如、陸毅、劉燁、陳好、李佳、郭曉東均為電影學院派演員。
賈樟柯、張元、王小帥、王全安、婁燁、張一白、張楊、陸川導演的作品中,成泰燊、李冰冰、劉琳、李昕芸、餘男、賈宏生、薑武、郭濤、徐靜蕾、馮瓅、宋佳、廖凡、蔣雯麗、郝蕾、曾美慧孜、王珞丹、陳建斌、李小冉、劉小寧、伍宇娟、多布傑、亓亮、張磊均為電影學院派演員,朱旭、濮存昕、孫海英為戲劇演員。
在這些作品中,非職業演員少之又少。其中或許存在一個道理:大部分情況下,隻有接受過學院科班訓練的演員,才能夠實現導演獨特的風格追求,哪怕那風格非常接近於生活表象——再造生活表象比強烈戲劇化的表演,可能更難,更需演技功夫。恰恰是職業演員們,實現了文藝片的表演風格追求。
文藝片需要文藝片的演員,需要文藝片的表演方式。文藝片產生了社會影響,演員們也產生了知名度。當中國商業片按照“俗規則”運行的時候,知名度自然成為了一項必要的指標。知名度不是萬能的,沒有知名度是萬萬不能的。於是,在文藝片中積累了知名度的演員,紛紛被引入商業片的創作,文藝片起家,商業片收獲,成了以學院派為主體的青年演員們的成長模式。
產生這種現象的根本原因在於,畸形的產業格局基本上沒有給小成本商業電影保留存身之地。文藝片沒有票房收益,還可以在國內外電影節製造聲勢;商業片過不了院線的獨木橋,便血本無歸。虧損的文藝片可能造就明星,賺錢的小成本商業片未必能夠提升演員的知名度。於是,投身低成本商業片的演員們往往斷了進步的道路,起家於文藝片的演員們倒可以堂而皇之地演出大型商業片,並習慣性地運用文藝片的表演技術演出商業片。
然而,文藝片的演出技巧,和商業片的演出技巧並不相同。文藝片的舒緩、恬淡、蘊藉、內心化,商業片的激烈、動作、濃重、外部化——天生就是矛盾。文藝片/小眾表演,商業片/大眾表演——區別實實在在地存在著。我們的演員,還不能在兩者之間轉換自如,許多商業片中的表演,呈現出力不從心的錯位形態。
四、港台表演“北伐”
香港電影的“北伐”,前後曆時約30年,終於成功。如今,大陸幾乎所有重要的電影均有香港製作背景,或為資金,或為團隊,或為演員,更多屬三位一體。每個年度,占據了主要檔期、吸引社會關注的影片,普遍有香港製造的印記。同時,香港電視劇和台灣電視劇也成功地打入了大陸市場,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大陸影視劇的製作方法和製作觀念。
與它們一同“北伐”的,還有港台影視劇的表演方法。
香港電影和電視領域的演員高度一體。無線電視台本由邵氏電影公司改製而來,藝員訓練班的演員構成了香港演員的主體,主管劉芳剛曾在意大利學習電影,主要專業教師鍾景輝係美國耶魯大學戲劇係碩士畢業,可被視為“方法派”支脈,其設計的課程體係和各國大學戲劇係/表演係差別不大,隻是時間短很多。鍾景輝更在1984年受聘創建了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將香港的表演教育帶入院校時代。
香港演員培養的重要手段是“以賽代練”——以實際拍攝代替漫長的專業訓練。香港電影高度商業化,其製作方式更接近於工業化的流水線作業:分工細、效率高、周期短。這種製作方法是在長期殘酷的市場競爭中形成的,具有強大的市場生存能力,也形成了藝術上的一些優缺點。在表演方麵,演員沒有時間進行案頭準備工作、排練和溝通,往往接到通告很快便進入拍攝。而創作團隊事先已經做好嚴整的分鏡頭設計,不僅僅機位、光位已設計完成,就連演員的調度、運動幅度、表演處理,也都進行了替代設計——導演等創作部門代行了部分演員職能。演員到場後,隻負責各個單鏡頭中的表演,至於整場戲的節奏、氣氛、銜接,均為導演等創作部門的工作職責所在。因此,香港影人評價自己的演員表演也說:“他們都是單鏡頭裏的明星,很會擺Pose,連著多拍幾個就不靈了。”這種情況是由香港電影特殊的製作方式決定的。
能夠保證香港演員的成長有兩大因素,一為開工量,二為包裝。在香港電影、電視的黃金年代,產品行銷東亞、東南亞及部分歐美市場,需求量巨大,所有創作人員均開滿工,演員有無數表演機會,得以在實戰中迅速提升演技。然而,缺乏訓練的新人表現總不會太好,此時,強大的商業包裝機器開動,維持著對演員的曝光、宣傳和追捧,努力延長演員的影響力生命。即便如此,演員的成才率也不是很高,大部分演員被淘汰或徹底變為跑龍套角色,一小部分演員成為職業演員,其中又一小部分成為明星。這個數字也就足夠了。
在如此體製下成長起來的香港演員,優點是:適應性強,通用性強,普遍具有動作能力,擅長在鏡頭前展現自我魅力,掌握快速直接打動觀眾的一些表演技巧;不足是:缺乏對人物的深刻理解,視野狹窄,缺乏對於角色遠景的把握能力,表演技巧單一。
台灣影視演員和香港演員有相似之處,但由於製作體製和文化傳統的不同,也存在著差異。台灣演員亦普遍在實戰中成長,但由於開工量遠遠不能與香港相比,又缺乏外向型的眼光,演技並不如香港演員圓熟。全民的綜藝化趨勢,又使得台灣演員表演比較誇張、過火,念白腔調較重,“吼派”表演者不止一位。
1980年代起,大批港台影視劇被引入大陸,對於中老年觀眾來說,這隻是一種新鮮的視聽感受,作為內地作品的小小補充而已。對於青年觀眾來說,港台影視劇的表演方式,幾乎就是華語商業片的金科玉律。港台通俗文化“北伐”,辛苦耕耘二十餘載,終於有了收獲。香港“九七回歸”,台灣政壇動蕩,影視劇在其大本營均急速衰落,然而,在新開辟的市場——內地,卻贏得了第二次生存的機會。
合拍片——港台影人大舉北上,在拍攝中和大陸影人合作、交鋒,演員之間既交流,又比拚。之後,港台製作和大陸製作密切融合,港台公司開始簽約大陸演員,大陸演員加入港台製作,港台人員、資本、觀念、體製進入內地……當華語電影的大格局基本形成的時候,港台在影視創作中占了上風。香港電影在內地建立了更加廣闊的商業根據地。台灣電影見縫插針,抄了文藝片觀念的後路。內地電影則喪了標準:你想要具有商業性,就要遵從香港的標準,二十餘載,滲透、灌輸工作已經完成。與此同時,台灣電影的文藝腔,征服了下一代小資觀眾。進退失據,電影如此,電影表演更是如此。
1980年代,大陸觀眾看著香港電影哈哈大笑:太淺了太假了,但是很好玩,姑且看之。
最近十餘年來,大陸觀眾看著本土電影冷嘲熱諷:太搞了太裝了,還是港台製作直指人心,真實可信。
不言教化,實為教化。港台影視觀念,在這一輪競爭中勝出。
大陸青年一代演員,早已開始潛移默化地按照港台方式演出電影、電視劇,何況他們所麵對的電影拍攝程序也早已香港化了。他們認為那才是電影創作的基本規則和金科玉律。體製決定個體的存在方式,世事皆若此。
五、部隊文藝與小品的影響
部隊文藝是中國戲劇非常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和意識形態、曆史傳承關係密切。而中國電影的創作觀念和表演方法,同樣深受部隊文藝的影響,直接的創作和間接的滲透並存,頗有趣味。中國的演員構成中,部隊演員比例極高,接近於三分之一,幾乎是世界上唯一出現如此情形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