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譚紹衣在浙江藩司任所,日夜不暇,盡心竭力,無非上焉為德,下焉為民的事體。浙江合省屬員服其正直,百姓悅其清廉。三年已屆,頌聲載道。譚紹衣仍是小心翼翼,不敢怠遑。忽一日皇上有旨:“著浙江左布政司譚紹衣進京陛見,問話來說。”命下之日,即刻就道,水舟陸車,星夜進京。陛見之時,皇上嘉其平倭輯民有功。未出三日,聖旨又頒:“河南巡撫,著譚紹衣去。欽此。”
塘報一到祥符,滿城都謠起來,說如今新來的撫院大人,即是舊年北道哩那位道台。這屬員中君子加慶,百姓們正人皆欣。可見正人做官,到重來時歡聲遍野,若是小人,隻得唾罵由其唾罵了。穿補衣的人,何可不懼!也可悟“得意夫妻欣永守,負心朋友怕重逢”這句俗諺,人世偶侶,作如是觀也可。
卻說二月初二日,譚撫台到任。先一日黃河大渡官船,彩畫的如五色大虯一般,闖門大敞,紗窗四張,中間一根鑽天高大桅,半空雲中飄著一麵大旗,上寫“巡撫部院”黑布縫的字畫。隨帶五六隻大船,四乘轎,二馬車,大車十輛,皮箱幾百個,被套衣褡數十捆,從陳橋搖擺而來。這南岸鸞鈴報馬望見,早飛鞭向南跑訖。船至中間,又一匹報馬望南電奔河南彩棚。
這數十員官員,文員之胥役是棍板,武職之目丁是弓箭,早在黃河南岸聚了幾千人。
船將攏岸,手本重重,都是向船上遞的。中軍官尚且不看,何況大人。隻聽得道:“傳河廳。”河廳飛奔上船稟見請安。
譚撫台吩咐道:“方才過景隆口,縷堤還可。月堤之外遙堤,卻被牛牧踏溜了許多。目之所見如此,不見之處,或亦如此。貴廳不必進城稟見,可並為審視,有坍敝更甚者,即丈明長短若幹。造確實清冊,以便領帶補修。南岸亦照此一例辦理。”
河廳說:“是。”下船而去。
大人起身方欲下船,忽聽有女人持紙呼冤者。衙役推阻,大人忙吩咐,連人帶呈交祥符縣,進署即行代為投遞。
及下船時,跪下幾十員官,中軍官喝一聲“免!”都起身雁行而立。所過村莊,俱有盒酒迎接,六十、七十老頭兒,扶杖叩頭,有跪下爬不起來的。總為大人做道員時,驛上草料豆子,公買公賣,分毫不虧累民戶;漕糧易得交納,隻要曬幹揀淨,石鬥升合不曾浮收;衙役書辦犯了一個贓錢,立刻處死。
今日百姓所供的酒,大人跟隨內丁,肩上挎一個大錫瓶,一桌一杯,俱貯在內。要知此等村釀,不減玉液瓊漿,做公祖父母官,聞香早已心醉,與瓊林宴上酒,恰好對酌。何也?人君為國求賢,無非為這幾個百姓。百姓飽爾飲食衽席之德,你才得醉百姓曲跽擎拳之酒。你到歿世後,百姓還有俎豆哩。
旗幟前導,旌旄後擁,到了天王寺前。這天王寺,是宋朝行軍,例在城北供奉天王。在當年為禱勝處,在今日為接官廳。
隻見寺前一個大彩棚,兩藩一臬出棚遠接。大人下了八座,藩桌跪下請了皇上聖安,大人站答聖躬安和。藩臬望上叩賀福慶,然後按儀注行大僚相見之禮。進了彩棚,伺候官奉茶。茶罷,伺候官奉酒。酒過三斟,大人起身。這一條北門進城的路,轎馬在前邊搶奔,何嚐是魚隊雁陣;旗傘在路上亂跑,不能分蝶素蛾黃。惟有將近大人時,樂班騰細響,長騶奮高呼,才有整齊嚴肅光景。
行不半裏,見道旁案垂桌圍,座鋪椅褡,肴核滿陳,酒醴全具,旁邊站了一個七品補服官,一個穿襴衫的少年諸生。大人轎到,這兩個道旁打躬,大人即忙下了八座,二人讓至桌邊,卻是立談。遠遠望見,有甚為親密之狀,又不敢近前,聽不的說些什麼。款曲半晌,大人上轎,二人恭送轎旁。頃刻間,人都知那是黃岩縣公譚紹聞及兒子譚簣初秀才。
三聲炮響,大人進了北門。遲了半晌,又九聲連珠炮響,滿城都知是大人進了衙門。這衙門前蜂屯蟻聚,紛紛攘攘。惟有譚紹聞橋梓,人人屬目。少頃,隻聽得說:“大人內邊請黃岩縣譚老爺。”紹聞父子進署。外邊稟見的,內邊請會的,紛紛錯錯。時刻藩、臬、道。府,都曉的蕭牆街黃岩公是大人的近支族好。那些微員未弁,腹內便有了蕭牆街三個的印板。緣大僚位重,這門下的牛馬走,官兒們還都要有以知其姓字為通竅之能員,何況大人之本族弟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