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街隊伍從公社所在地出發,經過供銷社、飯店、郵局、鐵匠鋪,向右拐上一個斜坡,穿過中學操場,然後順著糧站門口的大道,繞著糧站兜起了圈子。被遊街的一共有四個人,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臉盤碩大的小夥子,身上穿的藍製服破爛不堪,不斷往下掉著土渣兒,頭戴一頂醜陋的草帽,脖子上掛了一隻死雞,他是昨晚偷糧站主任家的雞被巡街的民兵逮住的;第二個人是一位婦女,披散下來的頭發遮住了臉,脖子上掛了一雙破鞋;第三個人是一位老人,身體瘦削,脖子上掛了一塊長長的石頭,拴石頭的細鐵絲兒勒進了脖子;第四個人是和瘋子盧虎一個村子的,外號叫“咬九”,他胸前掛的木頭牌子上寫的是:自首分子。
這一次遊街的主角是偷雞賊,其餘三個人不過是陪同遊街的。
在這炎熱的夏日上午,圍觀的人很多,他們跟著遊街隊伍小跑,又喊又叫,指手畫腳。瘋子盧虎也夾雜在人群當中看熱鬧。三個維持秩序的民兵手持木棍,其中一個民兵是盧虎鄰村的,外號叫“熏魚”。遊街隊伍在糧站東門外空地上停下來,四個被遊街的人在前麵一字兒排開,都低了頭,熏魚用手裏的棍子在他們的頭上各敲了一棍後,開始逐個介紹他們的姓名、年齡、住址與罪行。盧虎認識那個大臉盤偷雞賊,他從地上撿起一個小石子,捏在兩指間,然後巧妙地一抖手指,將石子彈到偷雞賊臉上。偷雞賊抬頭望了望,知道是盧虎幹的,朝他揮了一下拳頭。盧虎喊道:“喂,老弟,雞臭了吧?你連一根雞毛都沒來得及吞下肚裏去嗎?”
“盧虎,滾開!別在這裏搗亂!”熏魚衝盧虎喊道。
另一個民兵望著人群中的盧虎對熏魚說:
“那不是瘋子盧虎嗎?聽說他當年在縣城高中念書時成績優異,高考時卻意外地落了榜,受了刺激,瘋了……”
“學習成績優異頂個屁用,”熏魚說,“架不住他脾氣倔似牛,跟他老爹一樣缺心眼兒,和班主任吵嘴,還摔碎了人家的眼鏡,人家能饒過他嗎?聽說那副眼鏡值五元錢呢。報複他還不容易,學生的畢業鑒定就掌握在班主任老師手裏。”
“真可惜!”另一個民兵說。
“可惜個屁,”熏魚說,“他那狂妄勁兒,比驢屌還強,考上大學又能咋樣?還不如落榜好。他落榜了,他們村毛八最高興了。毛八常說:盧虎他爹是個小醜,動不動就在大街上尥蹶子跳舞,盧虎應該向他爹學習,也在街上尥尥蹶子,跳跳舞,讓大家樂嗬樂嗬,還念啥高中。”
盧虎一隻眼睛斜睨著偷雞賊,另一隻眼睛閉上了,梗起脖子,眉宇間兩道豎皺紋擠在一起,左手按在右邊腋窩下,右手輕蔑地朝前伸出,手掌攤開,那樣子既像是在向人索要東西,又像是在給人家指出一條生路。後來在會場狂熱氣氛的刺激下,他終於忍耐不住,搗起亂來。他大喊大叫,跳躍擗踴,一會兒學雞鳴,一會兒扮鴨叫,振臂亂呼口號,還硬說啥自己的卵子丟了,跪在地上爬著找尋。現在他倒成了會場裏的主角,逗得圍觀的群眾哄然大笑,他們不再關注偷雞賊了。聽見人們哄笑,盧虎更是來了精神,在地上爬得更快,在人叢中尋找自己的卵子。
“我的卵子呢?我的卵子呢?請問你們誰看見了我的卵子?天哪,世風日下,有人偷了我的卵子!還我卵子!還我卵子!”
看見會場後麵起了騷動,熏魚和另一個民兵用木棍撥開人群走了過來,把盧虎從地上拽起來,架著胳膊拖出人群,還踢了他幾腳,把他攆走了。盧虎罵罵咧咧不肯離去,一氣之下,一頭撞在路邊一棵樹上,樹葉落了一地。
“他咋沒把自己撞死啊?”熏魚說,眼睛嘩眾取寵地斜視著周圍看熱鬧的人。
盧虎仍不解氣,踹了樹幹幾腳,辱罵兩個民兵,朝他們倆吐唾沫,扔石子,惹得兩個民兵惱怒,手持棍子衝出人群追趕,熏魚在後麵喊道:
“驢蛋操的!別讓他跑了!別讓他跑了!把他拖到會場裏去!讓他和偷雞賊做伴兒!”
盧虎自知敵不過兩個手綽棍子的民兵,怪叫一聲,落荒而逃,躥進糧站後麵一望無際的玉米地裏不見了。
玉米地邊上一條小路蜿蜒伸展;小路右邊堤壩下,連綿不斷的水稻田向遠山腳下伸展,消失在混沌迷蒙的薄霧中。
盧虎赤著雙腳,身上披了一件黃棉衣。雖然是個瘋子,穿戴卻不邋遢。他的腳白白嫩嫩的,黃棉衣也是幹幹淨淨的,五個棕色大扣子一個不少,從上至下排成整齊的一列,閃著光亮。他踉踉蹌蹌從玉米地裏拱出來,嘴上叼了一根野草,臉上、手臂上、脖子上被玉米葉子拉了幾道紅印子,他一聳身,在青紗帳裏弄得滿身露水便飛了出去。探頭望望左右無人,兩個混蛋民兵並沒有追上來,才放心大膽地晃動著身體,沿著小路朝南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