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染作坊六個,分青、絳、黃、白、皂、紫六色,有六十間屋子,工人兩百四十人,一句可染布一千八百疋——」
舞衣的嘴上念著,眼兒卻未曾落在書頁上,反倒盯住閉目不語的楚狂。她在心中猜測,他是正在傾聽,還是已經睡著了。
清脆悅耳的嗓音,伴隨陣陣薰風,在夜裏回蕩。
黃昏時分,用完晚膳,花圃的僻靜角落,多了個身影。
徐香撫著發上珠釵,正要回房休息,走到轉角,卻被站在那裏的春步嚇了一跳。
隻見春步愁眉苦臉,眼裏含著淚,頭頂上端著銅盆,盆裏裝滿了水。她的雙手扶住銅盆,戰戰兢兢地捧著,怕稍微搖晃,裏頭的水就會溢出來。
「你站在這裏做什麼?」徐香詫異地問。
春步低著頭,咬著下唇,清麗的小臉上盡是委屈。
「被小姐罰了。」她小聲回答。
徐香挑眉,更加詫異。這倒是稀奇,舞衣生性寬厚,從不苛待仆人,春步又是最貼身的丫鬟,若不是做了天大的錯事,舞衣哪會罰她?
「你做了什麼?」
春步搖頭,將唇咬得更緊。「小姐交代,不許說。」
徐香愛莫能助,拍拍小丫鬟的肩膀,這才轉身走回自個兒屋裏。舞衣雖然善良,但賞罰分明,一旦下了令,可不是旁人勸說得動的,即便是她這個總管去說情,大概也沒有什麼用處。
太陽下山,月兒升起,四周變得幽暗,連宅子裏也逐漸沒了聲音,眾人都已入睡。當春步頂著銅盆,在花圃旁站了三個時辰後,秋意才現身。
「好了,擱下吧。」
春步咬著唇,眼眶含淚,還不敢鬆手。
「擱下吧,是小姐要我來的。」秋意說道。
聽見是舞衣首肯的,春步全身一鬆,急著想把沈重的銅盆放下。但端得太久,雙手都在發顫,她手一軟,水盆嘩的跌在地上,水花濺得她一身濕。
身體辛勞、心裏難受,春步一時悲中從來,坐在地上便哭了起來,纖細的肩膀抖個不停。
「往後可別再淘氣了,小姐心地好,不代表她能放任你胡鬧的。」秋意歎氣道,拿起銅盆。
春步抽抽噎噎地點頭,全身濕淋淋的,看來十分狼狽。
「別哭了,我已經替你燒好熱水,先去洗個澡,之後早些去睡了。」她扶起春步,經過回廊,順著彎曲的流水走去。
浣紗城內流水處處,終年水脈不歇,有些地上隻消插上一根竹筷,拔起來後就湧出一線清泉。
方府內也有一眼泉,水清見底,水質甘冽,前代主母當家時,就交代用竹籬圍好,讓女眷們能在此戲水或沐浴。
夜深人靜,水泉處半個人影都沒有。秋意點上燭火,把銅盆擱下,去端熱水。
春步淚水未乾,加上雙手發抖,弄了好半天,才能把小襖袍脫下。燭火之下,她粉嫩的身子上,隻穿著一件淡紅色的兜兒,纖細而可愛。
入夜之後,水溫驟降,她不敢下水,隻敢先用泉水洗臉,一麵解著兜兒上的繩結,兜兒解到一半,肌膚有大半已經暴露在空氣中。她一麵脫著衣裳,一麵委屈地哭泣。
都是那個臭男人、都是那些臭書,害她——害她——
背後有聲音響起,她回過頭,脫下兜兒,以為是秋意端來熱水。
「秋意,我——」話還沒說完,她目瞪口呆。
走進水泉處的不是秋意,而是兩個高大的男人,她認得出來,這兩人是楚狂身邊的夏家兄弟。如今,他們正瞪大眼睛,猛盯著她瞧。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秋意這才出現,端著滿盆的熱水,一邊把竹籬門關上。「快點沐浴,等會兒——」咦,這兒人怎麼變多了?
四人像是同時被點了穴,都僵在原地。
「你、你們——」秋意率先恢複,太過震驚了,聰慧如她,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處理。
「我、我們——」夏始仁也忘了該說什麼,很想禮貌地移開視線,但他的眼睛卻極渴望再多瞧幾眼難得的美景。
秋意急忙擋在前頭,不許兩人用目光放肆。「春步,快把衣服穿好!」
春步這才回過神來,顫抖著蹲下身子,想拿起小襖袍,但衣裳早就濕透,而她初次被男人瞧見身子,既緊張又不知所措,濕淋淋的衣裳弄了半天,還是難以穿上。
「我——我——」她好冷、好委屈,這些臭男人不但害她被罰,竟還跑來偷看她沐浴——
愈想愈難過,春步唇兒一癟、眉頭一皺,竟然哇的一聲哭出來,雙手抱住胸前,轉身就往外跑。
秋意又驚又慌,快步追去。
「春步,等我啊!你別哭啊,我立刻去稟明小姐,把那兩個偷窺的壞家夥扔出城去。」她急忙喊著。
夏始仁跟著追去,眉頭緊皺。「喂,你這麼說,像我們存心躲在這裏偷瞧似的。」他們可不是故意的啊!隻是想來洗個澡,哪裏知道這小丫鬟會窩在這裏脫衣服?
秋意奔得飛快,腳下不停,把他拋在後頭。「你們就是存心的!」
夏道仁跟在哥哥身邊,叫道:「說話要有憑據,別冤枉好人啊!」
[好人?!」秋意哼了一聲,覺得這兩個家夥根本是惡劣到極點,做了壞事,這會兒竟還不認帳!
春步跑在最前麵,手掩胸口,不停掉淚。
「嗚——嗚嗚——我完了啦,被他們看見——我、我嫁不出去了——」她愈想愈傷心,眼淚掉得更急。
「你別哭,小姐會幫你作主的,別哭啊!」秋意連聲說道,還回頭瞪了夏家兄弟一眼。
兩兄弟站在回廊邊,被瞪得不敢跟上去,隻敢看著兩個小女人愈跑愈遠。
夏道仁搔搔頭,雖然被冤枉有些不是滋味,但想到那丫鬟哭得那麼傷心,他心裏也不好過。
「哥,她為啥哭得那麼厲害?女人給看到胸部,是這麼嚴重的事?」軍中弟兄都是袒胸露背的,早就成習慣了,要是一被瞧見胸部就哭,那整座軍營豈不是哭聲震天?
夏始仁的眉頭沒鬆開,因秋意的指控而耿耿於懷。「我哪知道?我還不是第一次看到。」其實,燭火微弱,他也沒看清楚。
兩兄弟慢吞吞地回到南廂,沒再交談。等回到房裏,踹開打鼾沈睡、伸腿擱在他們床上的梟帳帳主,這才躺平就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