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海三淺●
【櫻花人意】
日本東海道三島有禪宗龍澤寺,方丈玄鋒為一方豪士所仰,嘗結交朝鮮逐臣
,年九十退隱。其徒宗圓嗣為方丈,又為一方美人所仰。每年花時與霜楓紅葉時
,就樹下為善男信女作茶道,風光明迷,也是個有高行的。一次我偕池田篤紀鈴
木廣司往遊。賦詩:
我與遊俠兒 來參宗圓師
到門息塵念 草木皆清規
古佛去久晻 見師忽無疑
弟子好容顏 一一正禮儀
灑掃事耕作 道高故似卑
蓬萊水三淺 扶桑仍鳴雞
聞有唐土客 古紀成新契
餉我茶酒釅 麵蔬午炊遲
侍者導周矚 焉敢忘敬持
肅肅趨殿陛 迤邐觀晏私
維摩一室空 天女九秋眉
循廊得石泓 因竹上山陂
春事方簡靜 林徑似有思
陟嶺望箱根 昔人從萬騎
天際隱兩京 群動生滅隨
惟我所立處 歲月無改移
此豈資問答 聖凡各自嬉
平坡有梅花 遙見已在茲
樹下賓主意 班荊復稍時
師現菩薩身 諸眾鹹淑宜
蕩子心事重 龍性亦馴夷
但念平國亂 未許從文殊
去又為風雷 仍乞師慈悲
詩中「蓬萊水三淺」是說日本敗戰後的改變,而我遊龍澤寺則已在日本恢復獨立
之年了。
卻說池田於敗戰後歸來,腳穿草履,頭戴遮陽笠,推手車販賣蔬果為活,一
家人缺衣少食。今為清水市商工會議所理事,五年工夫,纔新製得一襲和服。他
接我到他家裏住,吃飯桌上他幾次歡喜道、「胡先生來了,可真是好了!」隨即
他又慶幸又驚駭的說、「若是來早兩年,可拿甚麼吃的東西請請胡先生,那時怎
麼辦呀?」詩經裏「彼君子兮,曷飲食之?」還有「中心好之,易飲食之?」真
是比說「高情薄雲漢」還貴重。
池田領我去登山。那天到了日本坪,日本坪有點像胡村的鬱嶺墩。又彎到鐵
舟寺。我第一次聽池田說日本歷史上的武士,心裏隻覺不習慣。然後在林徑中,
我說還將有第三次世界大戰,他乍聽一呆,敗戰後的日本人簡直沒有想到這個。
可是世上已幾經滄桑,兩人的如兄如弟到底也無恙,而目前的生活安排也真可喜
慰。他已與每日新聞的東亞部長橘善守說好,請我每月寫稿三篇,還有各地要請
我去演講。我初來隻有隨身一套西裝。棉被是清水市有個叫做篠原的送我的。五
年之別,先時我想也許要找不到了,但這世上有個池田,我叫他一聲必定天地皆
應。
我住在池田家,仍如昔年住在杭州斯家一樣,輕易不到別的房裏,遂覺這樣
的院宇亦有深邃閒靜。池田家原是清水市的名家,被戰火盡燬,現在的住屋剛剛
蔽得風雨,院子裏還種有蕃薯與豆。但如今秋天,盛開科斯摩斯花,單瓣淡紅,
翠莖如煙。我坐在廊檻上,人比花低。
我寫了一信謝梁漱溟先生。信裏說、「比者已行至滬矣,感於孔子聞趙殺竇
鳴犢,臨河不濟之事,遂不得到北京相見。仍請轉告時人,今番原可以如漢唐之
開創新朝,而彼自比於暴秦,謂以力可以服人。然袁紹語董卓,天下健者,不獨
明公,遂拔刀上馬,出朝門投冀州而去。今天下健者,亦豈獨毛公。」梁先生有
回信,但是信裏惟寒暄而已。
我又寫了一信與徐步奎,想想還是不要說明,惟雲、「我是長江之蛟,當年
化為白衣秀士,獲接清塵,謝謝。」步奎回信道、「風雨時至,蛟又乘水而去,
世人始驚,但單是那白衣秀士,妙解文義,即已可喜。」還有是與秀美通信。而
我閒常在清水市,隻去屋前屋後走走,像個無事人。
池田家在清水市端,前後田疇,出入見富士山。此地沒有詩人畫家,此山惟
如日月的與清水市人相親。我走過人家門前,到阡陌上有溝水處,那溝水且是漣
漪,沙淨流細,日色藻影,叫人想要下去伸手弄水。我不是個對景傷離之人,惟
常恐人世奄忽若飄塵。此地的一切,與我沒有一點物權的關係,卻像李白詩裏的
「永結無情契」,單是物物皆在,即已天地有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