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的。豈知她這說的是遺言,隔得沒有幾天,玲弟就服安眠藥自殺了。等到發覺
,已經救不轉,娘在跟前叫她,她亦昏迷不省,惟喉嚨裏的尚是嗚嗚哭聲。多少
日子以來,她是有淚也不給娘曉得。
前一晌玲弟對娘說起過,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平林曉花,好看得不得了,她
歡喜得伸手去採,卻見花都萎了。夢由心生,她是早有死誌。但她的死是積極得
好像一劍答君王,因為她做女兒的曉得愛珍這個娘做人的真價值,她維護娘,是
維護人世的尊貴。玲弟說過,她說、「姆媽嗄!人家都在謠傳共產黨要來了。時
局這樣翻覆,再要逃難,做人想想真沒有意思。」她不願把人來這樣輕賤如兒戲
,所以她的死又是像忠臣的死於社稷,不肯逃走。
可是她輕輕年紀,這樣殺辣,這點倒是像娘,所以亦惟有愛珍曉得自己的女
兒是死得偉大。愛珍總想想自己關在提籃橋那三年裏,玲弟帶著兄弟在外頭多少
苦楚,依時來探監送飯,沒有脫過娘一次班。除了那回有兩星期她不來,坤生來
,隻說是姊姊身體不好,不知她是生產。
愛珍哭玲弟,是哭女兒,是哭知己。玲弟曉得娘歡喜珍珠,首飾有的她變賣
了,惟有珍珠一顆不少。她一日取出來與娘看,說將來姆媽百年之後好貼身綴了
去。現在愛珍就統統把來綴在玲弟的壽衣上給她陪殮。玲弟睏的棺材是楠木的,
與她爺的一式。時局這樣艱難,吳家且已無錢無勢,玲弟的喪事還是辦得體體麵
麵,也為玲弟做人一世,生前待娘,爭氣孝順,不比人家的女兒。而且愛珍的做
人就是有手腳,從來喪禮不苟且是生民的大信。當下在上天殯儀館開弔發柩,素
衣如雪,來送喪哭泣的人這樣多,道傍觀者還以為誰家的福壽老太太,及見神主
遺像是這樣一位姑娘,都感歎流淚。玲弟是雖然死得年青,她也有她的福壽。
玲弟的男人原是醫生,玲弟臨死,他趕來床前晝夜施救,號哭得水漿不進口
,還帶了玲弟生的三歲女兒來抱頭送終。當時吳家許多學生子痛悼師妹,白相人
豈是好惹的,要與那男家不肯幹休。可是吳太太說、「你們不要。你們妹子生前
為顧體麵,纔走了這一著,如今她還停在板頭,難道倒去拉破她的臉皮?況且還
有玲弟的骨血留在那家,也要顧到小輩好做人。」如此纔把事情平了下去。愛珍
的這番話無間生死,最曉得玲弟的到底還是娘。
玲弟是為要麵子,若照左傳裏的古時君子來說,她可說是善於補過,但不如
說這是白相人小姐的氣概。她也柔腸千轉,她也慷慨決絕,她對於娘,對於弟弟
坤生,對於她的男人與女兒,她都沒有遺書。本來是如此,她的做人知道的總歸
知道,不知道的也就罷了,那裏用得著遺書。她是等到娘保釋了,又拜過了娘的
生日,然後纔就死。
六
吳太太到香港,頭年住在李小寶家。是九龍廣東街店麵房子,樓下開上海百
貨公司,都是小寶的一班阿侄外甥在管帳。小寶夫婦叫吳太太繼娘,親熱義氣的
不得了。
李小寶原是上海白相人,在香港仍幹他白相人的營生,雖然此地不比在上海
,並無根底財產,亦名氣好像火發的烘烘響。他極愛朋友,凡朋友開口,他送錢
來得個快。他就是糊塗,人家來與他商量甚麼,他都答「好呀!」不去考慮這件
事的輕重大小,行得行不得,連繼娘在旁看著也要氣他。他是重情麵,不能拒卻
,且他是個無思無慮,天坍下來當棉被蓋的人。在他看來,天下無阻難之事,樣
樣東西都嶄新,惟有要他拒卻,說一聲不好,這纔是最最為難。他也是南人北相
,生得長大,他的頭臉是虎形,虎眉高吊,虎口咧開,笑迷迷的帶點滑稽。
小寶的女人名叫蓉然,比小寶小十五歲,繼娘叫她小妹妹。生得高個子,奧
凸臉,歌星周璿與簡太太也是奧凸臉,所以拍起照相來都上照。小妹妹心思好,
就隻性子急,不大會理事情,頂會買東西,不曉得心疼錢,自己開汽車請繼娘去
淺水灣吃海鮮,到海邊遊泳場趕熱鬧。還有是去青山。她自己無事,夜裏開汽車
擺渡到皇後道去聽唱申灘。她還是舊式腦筋,婦人以丈夫為天,世界就都安定,
她有小寶這個丈夫,況又她比丈夫年紀小,落得凡事有丈夫作主,她連趁丈夫在
風頭上,私蓄一點錢下來亦不會。她待繼娘,還比親生的女兒孝順,待坤生就好
比嫡親姊弟,惟對咪咪她著實吃醋。婦人本來是像小寶女人的隻要敬重丈夫,孝
順繼娘就好,不必顯能的。後年小寶在日本出了事情,在獄三年,他太太在香港
澳門,錢沒有錢,苦得不得了,然而好像京戲裏的正旦落難,苦得有情有義,到
底被她等著了丈夫釋放回來。女子無才便是德,有爺娘有丈夫,她是不需要才,
她的人生就好像一襲新衣珍藏在箱子裏,一旦有事拿出來穿,都是新的。婦人無
才是元氣保存,男人如寶刀易折,存亡續絕時要靠婦人,她第一不可因平時的才
幹把人生先來疲敗用舊了。
翌年吳太太自要搬到加寧公寓,小寶按月送去開銷港幣一千元,蓉然仍晨昏
去定省,若需要甚麼就買了送過來。她自己愛的就是穿衣,見有好料子要剪,總
先揀繼娘所喜歡,買了給繼娘的,然後買給她自己的。她的待人就是心思真。吳
太太五十歲生日,就是小寶夫婦在香港給她做的,擺酒開戲,還有鄧國慶也來變
戲法給師娘上壽,鄧國慶原是吳四寶的學生子,帶了一付班底剛在南洋出演魔術
後回港。吳太太在香港還有若幹學生與過房女兒,過房女兒中有的還著實得法,
小寶又有他新收的一班學生子,此外逃到香港來的上海幫中有錢人,誰不知道吳
太太,而且李小寶在香港吃得開,他們就都來湊熱鬧,依照輩分,紛紛磕頭拜壽
,作揖道喜,禮堂上福祿壽三星高照,龍鳳燭高燒,照著正中紅緞子上綴的金紙
大壽字,今天的吳太太依然是人上之人。
第三年,小寶必要租了半山房子,請繼娘去住,房租就要港幣一千三百元,
而且那邊的房子也不回掉,你想要多少開銷。白相人就是講闊,尤其小寶,他也
不知人事艱難,他也不知物力艱難,不管他是小時貧窮,靠奮鬥靠運氣纔有今天
的,這種不知艱難其實是他的元氣。人的元氣若能如天,天即是不知人事與物力
的艱難的。抗戰勝利直後,小寶也逃過難,其後且在日本吃過官司,他都精神上
不受打擊,沒有一點疲倦萎靡,脾氣也終是不改,叫人拿他無法。彼時儘管有繼
娘在旁提醒他,教他要有個分寸,有些事代他回斷了,但是也無用。吳太太且也
不想如此,因為做人是各人自做的,小寶又不是三歲兩歲,所以還是另外住開清
爽。
小寶夫婦當然孝敬吳太太,而亦是吳太太待他們好。吳太太來香港時多少帶
有一點首飾,賣了將款子就幫助小寶,起初小寶也是沒有甚麼錢的。拿錢幫忙,
容易弄到感激而不歡喜,要像吳太太與小寶夫婦的感激歡喜,真也難得。吳太太
拿錢幫小寶,小寶夫婦亦送來吳太太的開銷,且買東西來孝敬,若要算起來,無
形中有一種兩不吃虧,雖然吳太太還給的多些,所以都不是無功受祿。好比張愛
玲,我與她為夫婦一場,錢上頭我先給她用的與她後來給我用的,差不多是平打
平,雖然她給我的還稍許多些,當然兩人都沒有計算到這個,卻彷彿是天意。吳
太太與小寶夫婦的來去,雙方都是有人情華麗。所以亦是白相人最曉得,那一邊
都不可以有德色,若有德色,那就是不寫意了。
吳太太在香港三年,仍是打打牌,百無心事,過的日子如花如水。這裏也有
一班太太小姐們你搶我奪的隻要與她在一淘,喜愛她燒的小菜,喜愛她的人華麗
爽氣。簡太太從美國回來過香港,與吳太太相敘,她不喜住在美國。簡太太與鍾
可成在美國結婚後,似乎有一種悵然,並非結婚把多年的愛情幻滅了,而是住在
紐約的公寓裏不像一份人家。中國人結夫婦是說成人家,夫婦要生在世上人家風
景裏。可成又是做的交易所投機生意,像打仗一樣,風險這樣大,總是心熱,下
寫字間也是到夜總會去賭,這樣的人像壯士一樣,隻可以有愛人,而不宜於室家
。過去他在上海,便是簡太太有家,他無家。今在美國,可是連簡太太亦沒有家
了。她要擔心可成的生意的風險,又明知在美國有財產的華僑婦人追求可成,雖
然過去在上海時亦一向是如此的,可是今在美國沒有世上人家做她的人生的深穩
。
簡太太在香港住了一晌又去美國,翌年就死了。他們住在公寓裏不僱娘姨,
雖然在美國人工貴,亦是可成與她有一種新思想,倒並非因為僱不起。他們夫婦
且學美國人的分房睡,所以有一天早晨可成發覺簡太太已死,說是心臟病,也不
知是甚麼時候斷氣的。每天都是簡太太做早餐,昨晚她亦沒有異樣。她可能是自
殺的。可成奉喪回香港開弔,悲慟號哭得不得了,簡太太生前有情有義,死後總
算得丈夫這樣哭她。喪葬畢,可成又去美國,不久也病死了,是與朋友去夜總會
,正在門口簽名時猝倒,連沒有遺囑,遺產遂亦無從知道。可成這個人,我毫無
理由的覺得他好像北魏燉煌壁畫裏的,好大的氣魄,但是不對。
鍾可成是日本人所說的勝負師,他做証券投機,生活在現代都市的最尖端。
我想起我自己下碁。我有一種愁,一種恨,總是心不平,卻彷彿無聊,這時就去
下碁,把感情發洩在機智與勝負。我的下碁其實是背後別有正經事情要做。鍾可
成的投機或亦如此,背後有他的正事,但因勝負又勝負,把這一天的時間全部浪
費了。乃至與我相知相聞的這一代青年,他們原來亦心裏擱著要為中華民國幹一
件正經事情,卻去做了革命鬥爭的勝負師,如燉煌北魏壁畫的生命激烈流轉,使
我愛惜無明。
卻說吳太太到香港的翌年春天,我也到香港。我一聽說吳太太就在廣東街,
當晚去訪她,好像不知有多少話要說,見李小寶那裏人多,我要她去到我住的旅
館裏看看。而她竟肯去我處,我實在感激歡喜。在旅館房裏,先是兩人坐著說話
,真真是久違了,我不禁執她的手,蹲下身去,臉貼在她膝上。隨後我就送她回
去。我滯在香港凡五個月,但是去見吳太太也隻有三、四回,我因方在窮途,不
肯向她表示知己。
及我要密航來日本,熊太太拿給我一件她的皮大衣,教我託吳太太以二百美
金賣掉,就做我的路費。大衣在吳太太處擱了幾天,說沒有人要買,仍拿回去。
我隻得向吳太太開口,請她幫忙錢,她叫我翌日去。翌日我去了,吳太太在梳頭
,我坐在旁邊聽她分說她的環境不比從前,她給了我港幣二百元。我好像弟弟對
姊姊的聽話。人家說李小寶如何吃得開,你請吳太太幫忙,她一定有辦法的,但
我相信吳太太。後來那路費仍是熊太太給了六百元,另外一個人幫了四百元,合
起一千二百元港幣,纔得成行。
兩年後吳太太來日本,住了兩個月又回香港,她臨走前一天我纔接得她的信
,心裏一驚喜,當即到新宿去看她,路上轉來轉去總有一小時,尋不見她的住處
,已經打算作罷了,卻見路邊有警察崗位,試問問看,豈知就在近頭。所以人之
相與,彷彿有天意,我若這次尋不著,就不會再去,吳太太不會再寫信,以後的
一段姻緣也就沒有了。
冬天吳太太又來日本,李小寶亦來,住在新宿一起。我大約一星期去看吳太
太一次,她那裏人多,我和他人不大打招呼,乃至和吳太太我亦不托熟,心裏想
她燒的好菜,但是沒有要過。惟一次我與小寶說起粽子,正值舊曆過年,除夕吳
太太在灶間裹粽子,裹好了就來蒸熟它,直到夜深,他人都睡了,惟我陪她。中
國人夫婦就是生在這種過年過節家人的親情裏,不另外有愛情,但眼前這位吳太
太不是我的妻,也該是我的姊姊。
翌年春天,我與愛珍遂成了夫婦。這回我的表示竟是蹩腳得要命。那天我從
清水市回東京,當即去看吳太太,下午好天氣,家裏沒有他人。我向吳太太嘆了
一氣,說道、「火車經過鐵橋,我望著河水,當下竟起了自殺之意。」男人追求
女人說要自殺,最是可厭可笑,我也說時自己明明覺得在裝腔,如今提起,渾身
汗毛管還要豎起。愛珍聽我這樣說,她倒是當即承認。說道、「你不可這樣,我
今後還要望你呢。」她本來最會這樣的拿話勸人,說的又安詳又明達,可是此刻
她不覺臉上微紅,眼睛裏泛著笑意。隨後她伏在桌上寫信,見了我回過臉來,乜
起一隻眼睛,停筆對我一笑,完全是小女孩的頑皮。我就起了不良之心,在客廳
裏追逐她,好像捉迷藏,她著實難被收伏。
結了婚頭兩年裏,我與愛珍叮叮對對不絕。本來我一人租住在日本人家,非
常之清,現在卻好比落了凡塵,而且她依然不聽我的話。我今纔知道愛珍在香港
時的風光,這都是她自己說起來的,不防我聽了會多心,她這樣一個聰明人,竟
會這樣的糊塗。我想起她給我的路費二百港幣,當然要不樂。錢是小事,枉為我
當她是知己,原來她不了解我,從來亦沒有看重過我。她這樣的對我無心,焉知
倒是與我成了夫婦。恰如說的、
有意栽花花不發 無心插柳柳成陰
但是後來我心境平和了,覺得夫婦姻緣隻是無心的會意一笑,這原來也非常好。
而愛珍亦不到得那樣的無知覺,早在上海她家裏時,但凡眾人中有我,雖然
與眾人一樣,雖然亦不走近她。她總覺得我與眾人相異,而與她是這樣的相近。
我提起從前,愛珍道、「你是有太太的。我想你的脾氣與我也合不來。我又想你
不夠魄力。」我問她怎見得我無魄力?她道、「纔來與我說要去重慶,後來卻沒
有去。」但我不去其實是我的倔強。我說、「所以你不曉得我。」又要不樂起來
。愛珍卻不理。她道、「這些年來我每見你,是也有些避你的意思。」
愛珍見我常常發脾氣,她亦不對嘴,惟一次她臨摹麻姑仙壇記學字,寫寫又
不依照碑帖了,我見她是寫的、「穿破十條裙,不知丈夫心。」
七
我自從與愛珍結婚,真是謫墮了紅塵。愛珍在日本吃了三次官司,一次為違
反入國管理法令被拘留,還有兩次是受李小寶麻藥嫌疑的連累被拘留,結果都無
事出來了,而我所受的驚恐,彼時簡直像被五雷擊頂。我又哀痛,又發怒,經過
此番,還比經過政治亡命更為看破了浮世。並非厭煩了,覺得沒有意思了,而是
人生實在莊嚴,斷絕戲論。
我與愛珍雖已成親,但她還是強者,未必就肯嫁我,我亦未必待要怎樣。她
仍住在新宿,我仍住在奧澤,隔幾天我去看她一次。若不是因李小寶的官司牽累
,及其後的生活艱難,使我與愛珍兩相扶助,恐怕到今天還各不相幹。原來夫婦
的相敬愛,亦是生於義氣。
愛玲住在新宿,是李小寶租的房子。愛珍是看在小妹妹麵上,說起來她男人
單身在外,做繼娘的豈有個不照應他的。小寶與之來往的幾個人我看樣子不像,
一日向愛珍直言了。愛珍聽了我的話,也在另覓住居要遷出,與小寶分開。可惜
遲得一步,李小寶因麻藥下獄,愛珍因同住在一家,亦被逮捕調查。我向來懶怕
動的人亦隻得四出奔走,到拘留所送飯,到檢察廳,到麻藥課。如此一回又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