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才並不是一個無柔情的人。有一次,我倆談到自身的家世,他不禁也哭了。

“別的也沒有什麼可使我係念的,除開我的一個貧苦的家庭。我家裏還有三口人——母親,弟弟,和我的女人。母親今年已經七十二歲了。不久我接著我弟弟的信說,母親天天要我回去,有時想我的很,使整天地哭;她說,她自己知道快不久於人世了,倘若我不早回去,恐怕連麵也見不著了。汪中!我何嚐不想回去見一見我那白發蒼蒼,老態龍鍾的,可憐的母親!但是,現在我囚在牢獄裏,能夠回去麼?幸虧我家離此有三百多裏路之遙,不然,她聽見我被捕在牢獄內,說不定要一氣哭死了。

“弟弟年紀才二十多歲,我不在家,一家的生計都靠著他。他一個人耕著幾畝地,天天水來泥去,我想起來,心真不安!去年因為天旱,收成不大好,繳不起課租,他被地主痛打了一頓,幾幾乎把腿都打斷了!唉!汪中!反正窮人的骨肉是不值錢的……

“說起我的女人,喂,她也實在可憐!她是一個極忠順的女子。我與她結婚才滿六個月,我就出門來了;我中間雖回去一兩次,但在家總未住久。汪中!我何嚐不想在家多住幾天,享受點夫妻的樂趣?況且我又很愛我的女人,我女人愛我又更不待言呢!但是,汪中你要曉得,我不能在家長住,我要掙幾個錢養家,幫助幫助我的弟弟。我們沒有錢多租人家田地耕種,所以我在家沒事做,隻好出來做工,——到現在做工的生活,算起來已經八九年了。這八九年的光陰,我的忠順的女人隻是在家空守著,勞苦著……汪中!人孰無情?想起來,我又不得不為我可憐的女人流淚了!”

李進才說著說著,隻是流淚,這淚潮又湧動了無家室之累,一個孤零漂泊的我。我這時已無心再聽李進才的訴說了,昏昏地忽然瞥見一座荒頹的野墓,——這的確是我的慘死的父母之合葬的墓!荒草很亂雜地叢生著,墓前連點兒紙錢灰也沒有,大約從未經人祭掃過。墓旁不遠,靜立著幾株白楊,蕭條的枝上,時有幾聲寒鴉的哀鳴。我不禁哭了!

我的可憐的爸爸,可憐的媽媽!你倆的一個漂泊的兒子,現在犯罪了,兩腳釘著腳鐐,兩手圈著手銬,站立在你倆的墓前。實隻望為你倆伸冤,為你倆報仇,又誰知到現在嗬,空漂泊了許多年,空受了許多人世間的痛苦,空忍著社會的虐待!你倆看一看我現在的這般模樣!你倆被惡社會虐待死了,你倆的兒子又說不定什麼時候被虐待死呢!唉!爸爸,媽媽!你倆的墓草連天,你倆的兒子空有這慷慨的心願……

一轉眼,我父母的墓已經變了,——這不是我父母的墓了;這是——嗬!這是玉梅的墓。當年我親手編成的花圈,還在墓前放著;當年我所痛流的血淚,似覺斑斑點點地,如露珠一般,還在這已經生出的草叢中閃亮著。

“哎喲!我的玉梅呀!……”

李進才見著我這般就同發瘋的樣子,連忙就問道:

“汪中!汪中!你,你怎麼啦?”

李進才將我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