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顧順娘便醒了。
迷糊間順娘伸手向枕邊摸去,卻隻摸到一把長發,驚得她心在腔子內咕咚一跳,險些卡在了嗓子眼,整個人騰的一下挺了起來。順娘睡相活潑,床上衾兒被兒糊成一團,懷裏還抱著個填菊花葉的枕頭,黑糊糊的藏個人都成,何況一本小小的話本!
顧順娘呆呆地坐在床上想了半晌,記得似乎昨晚多貪看了幾頁那本《牡丹記》,實在倦極了順手放在枕邊就睡了,難道一本書過了一夜便能成精飛掉了?
順娘越想越沒有頭緒,再使勁想連原本的記憶都模糊了,索性輕輕撩開紗簾跳下床,蹲在床邊熟練的把一塊隔板搬開,伸手摸了摸——也沒有。她心下急躁起來,把隔板放回去時不小心指甲鉤在刻的流雲百蝠上,蛤喇一聲在黎明的靜寂中傳的很遠。
門外立刻傳來輕輕的詢問聲:“大姐姐醒了?”顧順娘心下一陣氣惱,卻吸了一口氣平平道:“已經起了。”
房門隨即打開,三四個苗條的身影走進來,其中一個徑直過來,點亮了床側隔板上的燈,訝然道:“大姐姐為何立在這裏?”語罷不由分說把順娘按坐在床上,替她脫下大紅緞子的睡鞋,換上繡花鞋。順娘輕輕踢了踢腳:“春英姐,我自家穿罷。”春英抬頭笑道:“奴替大姐姐穿也是一般的。大姐姐該梳洗了。”
此時隨春英進來的幾人一人侍立在臉盆架旁,一人捧著雪白的手巾,另有一人立在妝台旁。春英引著順娘走到銅盆前,順娘彎下腰輕輕往臉上撩水,幾縷長發從肩上滑下去,春英趕緊伸出手攏著。
洗漱好順娘坐到妝台前,先前侍立著的婢子用簏子沾了桂花油替她輕輕通著頭發。春英打開妝盒,挑了拇指大一個小罐笑說:“昨兒個錢婆子新去采買了這花膏,說是現下最稀罕不過的,仿佛是用羊乳花露兌著蛤蜊油珍珠粉調製的,韃子的貴人們最愛用,不過用的時辰也短的嚇人,過了一旬就不成了。”
順娘說:“北邊傳過來的?那邊人都粗的很,不知道我們合不合用。”
春英說:“奴用簪子挑了一點塗在手背上,滑溜得很,蒼蠅立上頭都站不住腳呢!”順娘笑道:“好哇!主子沒用奴兒先用上了,我說我平時怎麼眼睛沒到就好似丟了甚麼物兒似的,這算不算監守自盜?”春英笑道:“那大姐姐待如何”順娘笑道:“也沒甚麼,拿了我的就給我還回來就是了。”春英靜了一下,仍笑道:“大姐姐說的是。”
少頃打扮停當,顧順娘步出門外,此時天色依舊未全亮,但院子中的景物已依稀可見。她這院子是原本的顧大娘子留下來的小小巧巧幾間屋子,外間卻甚開闊,屋前一邊是竹一邊是玉蘭,現今正是開花的季節,晨風拂過竹葉的瀟瀟聲中夾著玉蘭花的香味,間或頭頂上傳來微渺的叮叮聲。那是簷腳上掛著的鐵馬,出奇的是那鐵馬的芯是一粒琉璃,是以聲音格外清脆。這是順娘父親的創意,據說當初他與先大娘子感情甚篤,為著討她歡心親自設計了這鐵馬,也因此院子得名為冰心院。
“爹爹和大娘的故事也值得寫進話本了。要是我的話本也能成真就好了,有本事的兒郎半夜悄悄來見他相好的姑娘……”順娘心中一動,慢慢的耳輪就紅了一片。
順著白石子鋪的小道走下去,轉過兩道月洞門,穿過浮水長廊,便到了順娘祖父所居的鶴院。院門緊閉著,春英上去叩了叩,門無聲的打開了半人寬的縫,一個老叟伸出半邊頭來。“原來是大姐兒。”老叟擠出一臉皮笑肉不笑,“老官人昨夜入靜,此時還未起身,大姐兒的孝心咱們都知曉了,請回吧。”說完複把門扉合上了。
春英氣得臉都紅了,回過頭來氣到:“大姐姐!這金叟是越發逾越了!”順娘倒是無所謂的樣子,說:“既然祖父未起,那我們先去母親那邊吧。”
顧順娘的母親是繼室,先頭的顧大娘子沒了,也沒留下一男半女,顧官人過了妻喪之後就抬了她過門。顧氏本姓牟,父親是個屢試不第的秀才,她是家裏的長女,下麵還有三個弟弟,門第本不與做過一任知府的顧家相配,然而顧家獨子實在不成器,三十過了還是一個白身,沒奈何隻得聘了牟家女。
顧娘子雖然出身書香人家,性子卻如疾風雷火一般,嫁進來三月就開銷了七八個老家人。有一個媽媽子,管著些采買,仗著伺候過先顧太夫人,一兩銀子過手總得少個三四分;被人告到顧娘子處當場革了差事,這嬤嬤尤涎皮笑臉說些不癡不聾不做家翁之類的渾話,顧娘子當即立起來道“刁奴強嘴!”立找了根合手的棍子親自將人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