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他終於回家了。

他躺在救護車上,人還在發燒,整條右腿動彈不得,手臂掛著點滴,身邊有護士陪伴,隨時為他做緊急護理。

今天是爸爸出殯的日子,醫生特地讓他回家祭拜。

當他被推下救護車時,不知哪來的力氣,他立刻從推床坐了起來。

入目便是黃白菊花綴成的靈堂,還有放在盡頭一張慈祥笑容的照片。

那是好久不見的爸爸,他心頭大慟,放聲大哭。

“爸爸!爸爸!我阿廷啊,我回來了啊”

無人回應他,爸爸笑容依舊,好像在告訴他:回來啦?去把手腳洗幹淨,媽媽煮好飯了,準備去吃晚餐。

所有的往事飛快地在腦海旋轉──第一次釣到苦花的喜悅、第一次騎上腳踏車的興奮、第一次學會狗爬式遊泳的驚奇,所有的場景裏,都有一個帶他成長的爸爸。

可是現在,爸爸再也不能跟他分享生命中的種種快樂了。

“爸爸!”他淚眼模糊,心髒快要承受不住了。

大姊夫和二姊夫忍著眼淚,幫他推推床,來到爸爸停靈的地方。

他們已經移開冰櫃,爸爸靜靜地躺在那裏,準備走人生另一趟旅程。

“爸爸,爸爸,我是阿廷,你在睡覺,是不是?”

他淚流不止。盡心救他的爸爸怎麼不動了?是不是又想多睡一會兒,忘了今天要帶他去釣魚?

他傾過身子,想要推推爸爸,叫他起床。

“爸爸,起來呀!”他的雙手被姊夫抓住了。他們為什麼不讓他碰爸爸,他隻是要喊爸爸起床啊,他們愈是拉他,他愈是要上前靠近爸爸。

他要叫爸爸起來,他要跳上爸爸的摩托車,抱住爸爸粗壯的腰,他們父子倆還要去找野溪、釣大魚

“爸爸!爸爸!爸爸”

他拚命喊,淚水流了又流,爸爸還是帶著安詳的睡容,靜靜地不動。

“阿廷,你身體不好,不要激動。”大姊夫好言相勸。

“爸爸都死了,我還”

他說什麼?他自己說了什麼蠢話,他怎能說爸爸死了?!

如果爸爸不是為了救他,拚著老命爬上山路,又跑來跑去找車子,後來又爬下山穀陪他,腦內出血就不會一直擴散,說不定還有救,他們父子倆還可以一起活下來,將來再一起出去釣魚

都是他不好,是他害爸爸重傷而死的!是的,是他害死爸爸的,就是他!

“爸爸啊──”

他心好痛,痛得快裂開了,想要撲到爸爸身上,跟著爸爸一起去,可是姊夫把推床移開了,他離爸爸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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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變得安靜。

汽車教練場結束一天的課程,所有的車子停放妥當,把教練場照耀得如同白晝的水銀燈也滅了。

他們坐在黑暗裏,隻有附近的路燈投射過來微弱的光芒。

他從小時候開始說起,一直說到爸爸的葬禮。

像是流出心中那潭沉滯的死水,流啊流,流到無盡的夜空裏,將過往化作風中微塵,輕輕一吹,飄飛而去。

一隻小手在按摩他劇跳的心髒,好輕好柔,像是怕碰壞他似地,溫溫柔柔地輕撫。

他閉上眼,低下頭輕輕摩挲她的臉頰,在彼此暖和的接觸裏,他的心跳漸漸平緩。

仿佛有什麼濕濕的東西滑過他的臉,滲進了嘴裏──是鹹的。

“雨潔,你哭了?”他按住她的肩膀,看她紅紅的眼睛。

“你才哭了。”她輕綻微笑,以手心幫他抹抹大臉上的淚水。

“還想聽我再說下去嗎?”

“嗯。”她點點頭,撥開黏在他額上的白發。

感受到小人兒的體貼,他又摟住她暖暖的小身子。

“在爸爸的告別式,我完全崩潰,我想跪,卻跪不下來,隻能坐在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我連火葬場都沒去,再醒來時已經回到醫院。

“我沒辦法接受爸爸就這樣走了。我自責,我後悔,每天睜開眼睛,就想死掉,什麼話也不想說。醫生問我身體狀況,我不回答;姊姊跟我說話,我沒反應;媽媽來了,叫我醒過來,我不想醒。我覺得是我害死爸爸的,他們一定會怪我,我更不能原諒自己,就當作我已經死掉了。

“可是我死不掉,我的身體一天天好了起來,學期都過了一大半,大姊幫我辦休學,要我在家裏好好休養,隔年再去念。”

“你沒去念?”

“我念不下去,雖然休息了一年,身體好了,也可以丟掉拐杖了,可是我坐在教室裏,腦袋一片空白,老師同學叫我我完全沒聽到,就隻是看著外麵發呆,媽媽和姊姊帶我去看精神科,醫生給我開抗憂鬱的藥。

“我那種情形是沒辦法上學了,所以我又休學了。我不想講話,吃藥也沒用,大姊幫我安排心理輔導,但那些老師講的話,我左耳進,右耳出,心裏還是空空的,每天就是發呆,就算看電視,也是在發呆,奇怪的是,我不那麼想爸爸了,可我還是什麼事也不想做,什麼話也不說,就可以呆呆地坐上一天。”

“你這樣會讓你媽媽傷心。”

“大姊二姊也這麼說我,大嬸婆勸我好幾個月,後來也罵我了,可是我看媽媽很好啊,她照常煮飯,照常出去運動,照常看連續劇,我覺得媽媽怎能這樣?她應該氣我、恨我,不該煮飯給我吃,不該問我冷不冷,不該半夜起來幫我關燈蓋被子,我愈來愈糊塗,愈來愈自閉,愈來愈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我才是害死爸爸的凶手,我應該死掉,她們怎能對我這麼好啊”

他呼吸變得劇烈,身體顫抖,不自覺地出力抱緊了她。

“奇廷,你媽媽和姊姊是愛你呀。”她的聲音微哽咽。

“我那時候不明白,直到有一個冬夜,我媽媽過來叫我吃藥,幫我墊毛毯,我忽然生氣了,大哭大吼說,我不吃藥了,我去死掉算了,還把杯子、棉被、枕頭到處亂摔,結果,媽媽打了我一個巴掌。”

他抬起頭來,抓住她的右手,很認真地說:“雨潔,你打我一巴掌。”

“幹嘛?”她心驚地問。

“你就是打我,用力打,狠狠地打下去。”

“我”

“雨潔,拜托。”

微風吹動他額前的白發,他的眼裏閃動淚光,並沒有平日開玩笑的神情。

她靜靜地看他。如果,這一個巴掌可以喚起他某些記憶,從而讓他再度站起來,那麼,她是應該使盡全力幫助他。

她咬緊唇,揚起手,用力揮下。

啪!她的手好痛,心好痛──她打的不是一塊木頭,而是一個失去父親而極度悲傷的小男孩啊!

她撲進他的懷裏,忍不住痛哭失聲。

“雨潔,對不起。”被打的人反而道歉,他輕輕拍撫她的身子,親吻她的頭發,“你打得好,就是這種感覺。我媽媽打了我,她也哭了,她說,我不配當爸爸的兒子,要是爸爸知道我這麼墮落,也要從寶塔爬回來打我一頓。”

他的淚緩緩流下,滴落她的發心。

“我是老麼,又和上麵的二姊差了十歲,一向就是比較被疼愛的,也比較任性。我任性了一年半,不讓自己麵對現實,媽媽本來還以為我聰明,應該會自己明白道理,沒想到我讓她失望了。那天晚上,媽媽打醒了我,我慢慢明白,我是可以一個人為爸爸流淚,可是我不能因為我而讓媽媽、大姊、二姊她們流淚啊還有你,雨潔。”

“我?”她的心一陣輕顫。

“我想讓你開心,我也知道自己要走出來,所以我要學開車,從腳踏車、機車一關關克服過來;可是我一坐到汽車駕駛座,就會想到那個喝得醉醺醺的家夥,竟然在山區以一百二十公裏的時速把我們撞了下去,他的車子就像殺人的刀,我沒辦法踩下油門,我怕一踩,會飆出去,會害爸爸頭痛死去”他的聲音漸漸沙啞。

心裏有一股動力要他說出來,原先害怕她會因此而看不起他,或是嘲笑他的軟弱,甚至排斥他的憂鬱症,但在她的淚水和安慰中,他不再擔憂。

“我要你打我,也是想清醒一下,這部車並不是那部撞到我們的車,而且我是我,車子是車子,我應該學會駕馭車子,而不是讓車來影響我。”

“奇廷,其實你頭腦還是很清楚,你很明白的。”聽到他這麼說,她坐起身子,仍用手心幫他抹淚,揉揉剛才打他的地方,很專注地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