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溶
字潔躬,浙江嘉興人。崇禎丁醜進士。國朝官至戶部侍郎。著有《靜惕堂詩》。
芝麓長於近體,秋嶽長於古詩,而古詩之中,五言尤勝,惟著述太多,不免良枯並見耳。芟而之,是在持擇者。
韜光庵和高忠憲公韻
選日屆山宇,意適常有餘。喧寂兩無染,乃得還其初。古草幽更綠,巢鳥鳴階除。獨往泉上遊,人境忽已疏。簷表得微路,高下隨所如。肅肅清晝闌,月出鬆林虛。解帶聊宴息,豈曰非我居。(見道語,不在忠憲公下。)
答顧寧人
北鄙寡同儔,中情正枯槁。謬蓄四方略,救溺甚援嫂。束縛無所施,空堂對衰草。有美三吳傑,險要動深討。良馬碧玉鞍,興到踏豐鎬。土既經時,行李濕秋潦。西南征調繁,萬裏賦納槁。囊有本務書,利病滿懷抱。采掇及細流,訪我平城道。艱辛戈戟間,匡坐說蒼昊。撞鍾得洪音,太樸去纖縞。汲古沃其根,枝葉倍姣好。下視班張徒,炫目但虛藻。是月涼露零,長邊靜杲杲。旨酒共話言,愁緒如搗。我性本浮遊,悠忽將終老。外物喪本真,進德未能早。蒙君下針砭,宿疾期一掃。自知良獨難,人鑒庶為寶。(原本少陵,豈惟形似。寫亭林有用之學可以濟時,其人在焉,呼之欲出。)
憫荒二首
寇禍烈茲土,舉目無故觀。百裏一空城,蓬蒿鬱相蟠。村嫗土中出,肘肉傷雕殘。生長不識布,石灰暖我寒。匍匐向前途,力盡酸肺肝。苦菜萌已晚,采之不能餐。撤屋備朝薪,露處難久安。邊境既流離,內地何由完。宸聰聽還卑,討論窮眾端。減賦息長徭,萬方用騰歡。(寇禍以後,複遭奇荒,一二語抵人千百言也。“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淒”,同是一種筆墨。)
遊民輕去鄉,擔釜臥溝側。未知何方好,奔走昧南北。無乃吏政苛,聊欲避所逼。持檄疾招來,計口給汝食。誠恐失初心,展轉成盜賊。踉蹌返前村,日影正昏黑。麵目半已改,父子不相識。勸汝秉鋤犁,隴上藝黍稷。婦女勿嬌惰,軋軋當戶織。壯者習彎弓,努力衛邦國。人事苟修詩,天道豈終極。
墮驢行簡葉星期
橫山山人出無車,浩興欲往鍾山隅。葛衣炙日僅掩,腹底萬卷聱牙書。奇書嶽瀆鮮能載,況此風雪橋邊驢。雪昏石滑驟欹側,前卻俄頃紛趑趄。中途一蹶在平地,長耳狡詐奔荒墟。仕路艱危靡不有,陷阱往往生巾裾。萬物之靈盡如此,驢也學步師其餘。山人前年宰邗邑,陽侯毒齧不得舒。堤成澤國始平陸,遍挽魚鱉歸鋤。豈徒民疾快完聚,車馬孔道皆安徐。無錢竟觸長官怒,一朝謗篋遭驅除。多才自昔召傾覆,更乃傲骨丘山如。瘦驢效尤聊複爾,未若此輩深而狙。山人熟識倚伏理,細事那足煩嗟。長幹六月暑氣合,畫橈宛轉銜清渠。三日行藥兩日臥,し健不異少壯初。慎勿悔此暫時失,詩腸遽使添鬱紆。墮驢一笑古有諸,會看治象開皇輿。(調笑長官,不顧麵赤而食不下也。)
李雲田以虔州懷予詩見示奉答
避兵曾說到江東,十幅春帆下北風。烽火依然連郡國,文章真解誤英雄。夢回老友蓬蒿裏,淚盡軍州鼓角中。歲月奔馳還話別,異時搔首望征鴻。
酬徐子能山人
武原狂客閉關居,花外新傳尺素書。重見偉長留撰述,不教元亮擅籃輿。玉山暖映春風動,鐵甲晴收水國虛。痛定較量流寓事,皋橋遺跡定何如?(子能有軟腳病,故以陶公之籃輿比之,措辭爾雅。)
秋柳
灞陵原上百花殘,堤樹無枝感萬端。攀折竟隨賓客盡,蕭疏轉覺道途寒。月斜樓角藏烏起,霜落河橋駐馬看。正值使臣歸去日,西風別淚望長安。(一往風神,秋柳社中,應推高唱。)
觀工人琢硯
廿年裘馬半從軍,羞見羊家白練裙。自笑歸裝輕似葉,不妨多載嶺南雲。(廉石事舊矣,一經驅用,轉見其新。)南唐官務久凋零,海國重來倚玉屏。不信窮途知己有,一雙鴝鵒眼常青。
許承欽
字欽哉,湖廣漢陽人。崇禎丁醜進士。
錢塘江觀潮
驚濤直上海門西,欲卷青冥失會稽。銀漢倒流烏鵲迥,雪山飛壓鳳凰低。靈旗百萬驅雷鼓,強弩三千試水犀。霸氣至今消不盡,素車白馬駕虹。(從“越山渾在浪花中”化出,氣足神完,無一閑句閑字。)
陳之遴
字彥升,浙江海寧人。崇禎丁醜賜進士第二人,國朝官至大學士。
北固山
危磴侵雲策杖遙,琳宮積翠擁苕。煙開鐵甕生殘照,風起金山急暮潮。飲馬幾回虛割據,臥龍從古混漁樵。六朝佳麗依稀在,花月春江響玉簫。
周亮工
字元亮,河南祥符人。崇禎庚辰進士,國朝官至刑部侍郎。著有《賴古堂集》。
櫟園愛才比於芝麓,眾望歸之,詩或未能相埒矣。茲錄其情真韻遠者。
江行雜感
逐客江幹夜寂寥,無端鐵笛起中宵。深秋梁苑新沙磧,明月清溪舊板橋。萬裏夢回千嶂雨,一帆風動五更潮。草堂空有農書在,桑柘如今盡已凋。
舟中與胡元潤談泰淮盛時事次元潤韻
紅兒家近古青溪,作意相錄路已迷。渡口桃花新燕語,門前楊柳舊烏啼。畫船人過簾波動,翠幔歌輕扇影低。明月欲隨流水去,簫聲隻在板橋西。(秦淮盛衰,備著《板橋雜記》,詩中已見其概。)
寒食後一日新鄉道上示許傅岩
南轅西向濁河邊,歎息時違境屢遷。半綻桃花全待雨,平飛柳絮欲為煙。敝車羸馬吹新火,古道荒林拜杜鵑。烽燧十年歸未得,卻愁明發渡旃然。
靖公弟至
荒城兀坐對燈殘,歸計先愁百八灘。爾又遠來餘未去,高堂清淚幾時幹?(此詩之真者。)
喜蔣用至自閩南
海水群飛百丈高,同君城上擁弓刀。戰瘢莫共燈前看,恐惹霜華上鬢毛。
趙進美
字韞退,山東益都人。崇禎庚辰進士,國朝官福建按察使。
韞退長於論詩,王漁洋贈之以詩雲:“風塵憔悴趙黃門,嶺表遷移役夢魂。昨見端州書一紙,說詩真欲到河源。”
冬日田家二首
北風夜來息,茅宇覺微暖。比鄰機杼鳴,平疇麥葉短。初日聚童稚,坐臥雜雞犬。屋梁懸眾耜,寂寞歲事晚。石寒溪流激,雪霽燒痕淺。疏林不隔煙,冬野能見遠。飛鴻顧前渚,饑烏噪空阪。長嘯登東皋,暮逐樵聲返。(“冬野能見遠”,從“刈稻空雲水”想出。)星盡曉色分,日出飛鳥外。高枝殘雪壓,寒村散微靄。田家門始開,籬落聞犬吠。草際風未定,樹杪霞猶在。方見牛羊群,一一遠嶺背。農夫倚仗立,默念將卒歲。鳥雀鳴階前,兒女笑窗內。八口飽新粒,未冬完官稅。皎皎清溪水,颯颯幽林籟。板橋無屐跡,靜與草舍對。時有舊鄰家,拂石坐相待。
武昌雜感
朔月墮白日,水立天晝昏。江漢難分流,歲暮蛟螭尊。怒鱗拔巨浪,勢欲無厚坤。鮪亦跳梁,變化隨山根。舟楫下可恃,客意誰與論?遙望耆舊裏,丁彼漢運屯。我懷沔上翁,長歌歸鹿門。
太原
漠漠寒沙映戍樓,亂餘烽火未全收。天清句注連雲起,木落汾河抱郭流。白草晝明吹角晚,黃榆風冷射雕秋。亦知萬裏輕行役,歲暮旌旗發旅愁。
梨花
暮煙無語更依依,清影含春望欲稀。疏近瑣窗留月照,寒垂網戶見鶯飛。共停閣外青絲騎,細舞燈前白衣。莫向後庭歌《玉樹》,故宮風雨已全非。(起結最佳,語超而韻遠,此詠物體也,若少陵又成一格。)
冬夜集梁園水堂
千門初月動笳聲,秉燭虛堂夜氣清。大漠風雲乘塞入,危簷星鬥落尊明。交情四海誰懸榻,天意中原未厭兵。亦有一丘堪自老,故園東去虎縱橫。
南康登樓
返照臨高閣,寒煙澹澹分。空城何所有,一半是匡君。(唐人風格中近祖詠《終南殘雪》。)
彭而述
字子,河南鄧州人。崇禎庚辰進士,國朝官廣西布政使。
禹峰初成進士時,思陵校武命射,九發九中,後參熊文燦軍。張獻忠勢窮偽降,禹峰力言其偽,乞即誅之,以杜後患。文燦意在苟安,受其降。獻忠旋降旋叛,卒成大禍,由不用禹峰謀也。禹峰詩雄豪魁壘,有摩盾橫槊之風。
衛藩舊邸遇酒南將軍
又是悲秋日,初筵動旅情。若能為楚舞,何處得秦聲?翠羽當軒媚,紅妝耀甲明。興亡無限感,灑淚忽沾纓。(酒南,酒泉郡之南也。寫女將如生。)
別滇中僚友之官粵西
二月春風已送寒,詔書昨日下長安。宦遊不謂邊城苦,遠別其如知己難。孝武石鯨昆水動,日南銅柱海光寒。鷓鴣亭子梅花驛,萬裏征人馬上看。(神完氣足。)
再登黃鶴樓
飛樓縹緲著江幹,霜鬢登臨記往年。隔岸春城浮檻外,亂帆斜日到樽前。山連秦蜀開荊甸,水下東南盡楚天。回首滄桑生感慨,孫劉興廢幾茫然。
庚寅八月六日憶母
遺恨行舟阻太行,難堪此日又瀟湘。安東未遂憐溫嶠。《黨錮》無名恥範滂。萬裏依人空作客,十年遇主尚為郎。蕭騷短鬢經秋日,雁杳江城憶故鄉。(憐己之不能事母,而又恥未與黨人,可以悲其誌矣。)
鄂渚別趙興寧柱史之官滇南
春城煙雨酒盈卮,大別山前賦別離。黔郡猶傳秦歲月,昆明應識漢旌旗。千盤路上檳榔塢,一線天開玳瑁池。他日益州來驛使,武昌雲樹足相思。
孫廷銓
字枚先,山東益都人。崇禎庚辰進士,國朝官至大學士,諡文定。
文定歸田,乍過五十,居山莊,焚香卻掃,日事著書,精瑟理,得意忘言,興寄弦指之外。
渝關道中
菀柳荒亭下,殘碑古戍前。秋光晴到水,山色淨於天。氣變蟲音急,河沉月影偏。鳴雞催候吏,問渡石溪船。
詠史
田叔歸來竇後傷,蕭條梁苑下微霜。一時賓客多枚馬,不遣雄文悟孝王。
李雯
字舒章,江南華亭人。崇禎壬午舉人,國朝官中書舍人。
雲間六子,彝仲、臥子外,便推舒章。吳日千書其詩卷後雲:“庚信文章真健筆,可憐江北望江南。”蓋悲其遇也。
橫江詞
江鳴牛渚磯,浪打三山曲。何處最傷心,春水平帆綠。平帆遠落生暮霞,東風自吹桃李花。思君不見望江閣,夜夜江潮向妾家。(何減崔國輔小詞,可以怨矣。)
經東阿懷曹子建
昔時曹子建,封邑在東阿。曠代無祠廟,空山對女蘿。角弓愁勢險,玉食恨才多。《小雅》斯人誌,因風發浩歌。(角弓十字,已盡子建一生。)
太平寺聞子規
溪山月出滿青林,杜宇千聲怨碧岑。越國何年來蜀魄,離人此夜發吳吟。君為花鳥羈愁主,餘有江湖浩蕩心。同在天涯一相遇,太平鍾鼓曉沉沉。
高珩
字念東,山東淄川人。崇禎癸未進士,國朝官至吏部侍郎。著有《棲雲閣集》。侍郎遊山陰得句雲:“筇杖古鬆流水外,蒲團修竹緒風間。”王漁洋命畫作二圖。
河上
流水向人間,向水人亦爾。客心何淡淡,清波正齒齒。人境兩蕭然,太清遊無始。勞勞車馬塵,誰是滄浪子?(簡淡有味,近高忠憲。)
使君愁
巡鹺使者來何許,平幹太守顏如土。敲撲卒吏血滿堂,豸冠詬厲如虎。卒吏附耳守再拜,事上禮儀聊具備。使者一笑回春陽,還朝薦爾真循良。(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令人興慨無已。)
聞舟師相語
天風爭順逆,人事有參差。昨我停舟處,知君得意時。讀此詩,可以釋人矜躁。
送阮亭東歸時予亦有歸誌
青山約略有前期,猶聽驪歌亂客思。少折都門東去柳,霜條留待我歸時。
贈雪海姓郝名浴
西清重到侍垂衣,萬死人從貝水歸。正可極言天下事,莫言主聖諫書稀。(雪海見吳三桂跋扈,上封事策其必反,三桂誣奏,流徙盛京。後三桂反,起官巡撫廣西。)
歸舟雜興
逐岸移舟屢轉篷,乘流自可任西東。人生末路住方穩,何用登舟祝順風。(驟得誌者讀之,如炎月中服清涼散。)
宋之繩
字其武,江南溧陽人。崇禎癸未賜進士第二人,國朝官翰林院編修。著有《載石堂詩》。
戊子人日寄懷陳南士
人日逢人少,相憐必故人。亂多天未厭,老至歲難新。塵霧荒村合,田廬鬼國鄰。與君生計拙,寂寞返吾真。(起連用三人字,不見其佻,“老至歲難新”,工於造句。)
隨蹕雜記
殿門嚴鼓發,萬灶撤周廬。絕壁成馳道,堅冰過屬車。後塵詢父老,初日指村墟。共識三驅意,何勞《諫獵書》。(此不諫之諫。)
車聲方隱隱,夜色已蒼蒼。山勢開天險,河流接大荒。人眠千嶂月,馬齧萬群霜。行幄東南近,風清禁漏長。
梅花
一年蠟屐幾回看,等到花開惜到殘。漠漠凍雲連近遠,荒荒野月照清寒。於人疏落如無意,寫爾高空正自難。記得遙山舊茅屋,破扉朽幾一枝安。(通體空寫,為極熟題開一生麵。)
梁清標
字玉立,直隸真定人。崇禎癸未進士,國朝官至大學士。著有《蕉林詩集》。
王鐵槍
王鐵槍,真男兒。人留名,豹留皮。河上血戰誌不移,梁運既去一木支。問破敵,期三日。讒毀既已行,大功那可必。鬥雞小兒事業成,國恥未雪寧偷生!朝梁暮晉者誰子,段凝之輩真如蟻。嗟乎義士一死重太山,碭山朱三群盜耳。良禽棲木貴能擇,將軍之死亦可惜。(表其忠勇,而惜其失身,此最持平之論。)
送李蘅若同年之嶺右
五嶺天垂盡,曾經馬伏波。氣蒸飛鳥避,木合夜猿多。徭洞堪傳檄,樓船尚枕戈。漢家銅柱在,事業莫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