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是誰的歎息,飄散在耳邊?

是誰的指控,殘留在滾滾黃沙間?

他也是個叛徒。

他竟與翟慶一樣,都是背叛南陽王的賣國賊!

“啊——”記憶如破閘的潮水,波濤洶湧地朝殞星湧去,他痛苦地以雙手捧著額際,跪地仰天長嘯,嘯聲中的痛意,仿佛深入骨髓,就連草木也都因此而震動了。

“殞星!”困陷在陷群中的震玉,在一片人聲沸騰中心疼地大聲喚他。

在回憶海濤中翻滾奔騰的殞星,完全聽不見她的聲音,他痛苦地以額抵地,試圖減輕腦中清晰映出的那份深入四肢百骸的內疚感,當他的冷淚悄然墜地之時,他倏地一怔,憶起死後的他,為了償生前的罪,為了想贖罪和懲罰自己那遭抹黑的靈魂,他主動向鬼後要求被關進千年孤牢,他想償還他一身永遠洗不清的罪孽,因為,是他害了他們……

此時此刻,所謂的過往,宛如沉沉無盡的幽夜已過去,東方見白,事實無地可匿地顯露出來,可萬萬沒料到,暴露在陽光底下的,竟是如此的難堪,竟是如此的難以回首,以往汲汲求索的記憶解答,在解開了後,他反倒沒勇氣麵對這般醜陋的過去。

他是個罪無可恕的罪人。

情不自禁,慟淚無可拘管的一顆顆淌下,濡濕了光潔的石麵,恍然間,腦中又晃過某人刺眼狡滑的笑臉,令他帶著憤懣無邊的恨意猛然抬起頭。

他咬牙嘶嘶低吼,“翟慶……”

就在他說出這個名字時,一身冰冷的身軀忽然渾身灼燙了起來,他一手撫著劇痛的腦際,感覺它疼得像是又再遭人斬去頭顱一回,而他的心口,作疼得更像是又遭翟慶親手再剜出活生生的心般,他怒目圓瞪,直瞪向安坐在天壇上的翟慶。

是他,就是這個人!

他全都記起來了!原來當年翟慶所做的,不隻是活生生地掏去了他的心,甚至還一刀砍下他的人頭,不但讓他死無全屍,還將他的人頭竊走並請高人以封印鎮住,不僅要他永遠不能褪去一身的血罪,更要他永不能登上九轉輪台投胎超生!

在殞星揚著身後的長刀一骨碌地拔地而起時,翟慶麵色蒼白地躲至皇甫遲的身後。

他恐慌揪緊皇甫遲的衣袖,“國師,你要救救我……”

“嶽兒。”皇甫遲根本不將殞星看在眼裏,隻是再朝軒轅嶽彈彈指。

受命的軒轅嶽微微頜首,雙手開始結起對付殞星的法印,隻在片刻間,軒轅嶽手中結成的金剛法印朝前一傾,立即直射至蹣跚前來的殞星身上。

“唔……”殞星一手捂著受創的胸口,一陣燒痛,令他一口黑血猛地噴吐而出。

“人鬼殊途,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一絲憐憫,很快地消逝在軒轅嶽的眼中,“現下離開,我可饒你不魂飛魄散。”

“不要阻擋我!”恨得連日月都因此再無光輝的殞星,朝他這個礙事人悶聲猛吼。

軒轅嶽木然地看著他,“這是你自求的。”

下一刻,再次中了軒轅嶽的強烈咒印的殞星,在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下,重重地俯倒在地,一陣痛徹心扉的激越,令他痛苦得翻眼昏迷過去。

“殞星!”終於趕上來的震玉,見狀忙撲上去,並不斷揮手驅走那些人群,和想靠近他的軒轅嶽,“住手!不要害他,不許你們害他!”

軒轅嶽意外地看著她,掐指一算,立即明白了她是何人,同時也因她而怔愕地止住了手邊對殞星的攻勢。

“殺了她!”翟慶卻在他停手時忙不迭地指示,“她是震氏一門的餘孽!”

“嶽兒。”皇甫遲瞥了滿麵通紅的翟慶一眼,又再下令。

可是軒轅嶽這回卻不再聽命,隻是靜立在原地不動。

“嶽兒!”

軒轅嶽麵無表情地道,“她是人。入師門時我立過誓,我修法習道,是為救人不為殺人。”

“哼。”皇甫遲冷冷地哼了聲,招來一旁待命的禦林軍代他上陣。

在窮凶惡極的禦林軍趕至時,以自己的身子覆蓋在殞星身上的震玉,緊緊抱住殞星,任禦林軍拳打腳踢,一棍棍地挨打在她的身上她也不肯放手,直至她溫熱熱的血液,順著麵頰滴落了下來,才讓不知自己昏了多久的殞星,在她滴落他臉龐的熱血中驚醒過來。

他迅速回過神,將她拉至自己的身下,而後,瞪大了黑眸。

滿頭滿麵皆是血的震玉,不知早已替他挨了幾棍,曾是光滑潔淨的一張花兒般的俏臉,此刻額頭破的那一道口子,正沁出汩汩的鮮血,像朵大紅的花兒,緩緩舒展著花瓣般地漫綻開來,刺眼的紅,像是當年的記憶,令他的血液都因此轉醒沸騰了。

他狠命一咬牙,一手摟抱起已然暈迷的震玉的腰際站起身,一手揮揚著長刀,打算帶她在眾禦林軍的包圍中殺出一條血路。

勢如破竹,一刀在手,萬馬千軍之勢皆不在眼下,當年那個馳騁大漠的英雄將軍,又再度在世人的眼前重生了,渾身浴血的他,氣勢如虹,以無人可擋之勢橫掃千軍,長刀將阻撓他的人一一掃除躺下。

血花飛濺至他的臉龐,環顧四處,恍惚中,他覺得血仇的榮光又再度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想起過去,好歹,當年他也曾是稱霸一方之偉大將軍,鬼後會找上他不是沒有原因的,他能自傲地站立在大漠上,不是沒有他的能耐的,因此他格外奮力地劈揮著長刀,發揮過往以一敵百的威猛力戰群雄。

可是他卻忘了,就算他往昔再怎麼驍勇善戰,如今,他也隻是一隻鬼。

猛烈的金剛印再度襲來,這次,準確地正中他的背脊,受這一擊,他整個身軀狠狠往前一頓,再也不敢多貪戀戰,連忙拉著震玉來到天壇一旁,飛快地搶過一匹馬,將震玉拋至馬背上後也隨之上馬,趁著人群紛紛快閃過被馬蹄踐踏的危險時,乘著快馬離開此地。

也許是受到控馬人的意念所感,座下的馬兒奔馳得疾快,馬蹄翻飛如箭,殞星用力夾緊了幾次搖搖欲落馬的震玉,一手緊拉著手中的韁繩,促馬兒躍過了最後一批困攔住他的守衛,當馬蹄再度踏上大地時,他再次挾緊了馬腹催促,宛如一顆流星般地匆匆離開這座以血搭造的祭天之台,和那群貪婪嗜血的人類。

不知跑了多久,以為自己已經甩脫了身後大批追兵的殞星,方緩緩停下馬勢,眼前便已一花,抱著震玉一同跌落在一旁的草叢裏。

鮮血凝在他的眼簾上,渾身是痛的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中,他摸到了震玉,費力地將她拉進自己的懷裏時,他看見一雙青色的鞋,就靜立在他的眼前。

“不都告訴過你別自投羅網了嗎?”帶嘲笑的耳熟的男音,在他不辨四處、難分景況的時候,翩翩傳抵他的耳際。

他幾乎張不開雙眼,“你……”是那夜的那個人?

“嘖,居然弄成這樣。”將他全身上上下下打量完一回後的燕吹笛,嘖嘖有聲地撇著嘴角,“怎樣?痛快嗎?”

“救她……”殞星勉力地想將一身是傷的震玉推向他的方向去。

“救她?”他好笑地繞高了眼眉,“你有沒有說錯?”這個女人不過也隻是受點皮肉傷而已,而他這隻鬼卻受了即將魂飛魄散的重創,他有沒有弄錯救命的先後順序?

以為他是因為怕鬼而不願救震玉,怕他誤會,殞星連忙想解釋,“她是人,不是鬼……”

“廢話,我又不是眼盲。”燕吹笛的表情更是不屑了,“你這隻鬼也真有趣,自身都難保了,你還有閑情關心她?”

“救救她,求你……”不理會他冷嘲熱諷的殞星,現下一心隻想請這個人,救救為他而如此傷重的震玉。

他聳聳兩肩,“抱歉,我沒那個閑情逸致。”

“不要求他……”震玉卻在此時睜開了眼,乏力地一手推緊摟著她的殞星,“你快走,別管我……”

殞星怎麼也不肯放開她,“不行,你忘了,你的命是我的!”好不容易她才自鬼門關口走回來兩回,可這次,卻是為了他這隻鬼喪命?不行,他決不能允許。

震玉力竭地垂下眼,依依不舍地握住他的大掌,“欠你的大恩大德,如果有來世,我定會還給你……”

被人冷落在一旁的燕吹笛兩手環著胸,不客氣地睨著他們倆。

“夠了沒有?”想恩愛、想談情,也不必挑這個節骨眼吧?

“我們——”他才想解釋,就見燕吹笛冷冷地一手指著他身側的震玉。

“喂,她昏過去了。”這就是廢話太多浪費時間的下場。

“救她,救救她……”在這節骨眼上頭,實在是別無他法了,將他視為救震玉浮木的殞星,不住地向他低首懇求。

“眾生之中,我什麼都救,就唯有人不救……”燕吹笛朝他搖搖手打回票,在說的同時,訝異地看向身後的遠處,“唷,瞧瞧你。你這家夥是引來了哪一號高人啊?居然連軒轅小子都親自出馬了。”

“誰?”他緊張地回過頭去。

“要是給他撞上了,別說三魂,你就連七魄也保不住。”燕吹笛一手撫著下頷,思索了半晌後,便彎下身來想拉起他,“這樣吧,那家夥就由我來打發,你快走。”

“她呢?”他緊摟著震玉不放。

“你煩不煩呀?幹啥一句話老要我重複?”燕吹笛被他的牛皮氣惹毛了,“放開她,再不走,你就走不成了!”

“她與我一道。”殞星的目光卻是依然堅定執著,一字字地道,“她走,我就走,她死,我陪她。”

“你……”燕吹笛被他的固執氣得差點沒吹胡子瞪眼。

殞星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眼底的那份想救震玉一命之意,沒有絲毫的動搖,而在那時,震玉雖是痛得睜不開眼,但她卻將他們的話全都聽進耳裏了,因為劇烈的疼痛令她開不了口,隻能下意識地緊緊回握殞星的手。

“嘖,固執的東西……”燕吹笛煩燥地搔了搔發。

殞星咬牙勉力站起,在那時,燕吹笛自袖中掏出了張看似寫了咒文的紙符,將它貼在那匹他們搶來的馬兒身上後,再轉過身來先是輕鬆地將殞星給扔甩上馬,再將震玉也給抱至馬上,殞星隨即將她摟至胸前。

“去吧。”燕吹笛揚手拍了拍馬兒,馬兒即刻揚蹄絕塵而去。

直至他們走遠了,他才慢條斯理地回過身,看著靜站在他身後,似乎在有意無意裏,也刻意放他們一馬的軒轅嶽。

他愉快地咧大了笑容,“好久不見,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