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急落的雪彷佛要將世界掩埋,庭院積了厚雪,寸步難行。到了晚上,龐門大堂眾人圍繞一起飲酒作樂,吃著象征團圓的紅湯圓。

屋內熱氣騰騰人聲鼎沸,龐轍嚴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捧著溫熱的湯圓,不禁想到一個人孤伶伶躲在西院落的柳夢蟬。

他漫不經心舀動碗裏湯圓,想著自己已經三天沒見她了。自收她為徒後,她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現下,滿室歡樂,他卻莫名地感到悵然若失。

卓菲穿著豔紅新衣,殷勤地幫他溫酒。「師兄,來,我們幹杯!」

龐轍嚴回頭看了她一眼,忽然起身。「我出去,你們喝吧。」說著他徑自繞到湯鍋前,舀了滿滿一碗湯圓。大步離開,直往西廂院去。

風狂,把苑裏梧桐樹吹得發出沙沙巨響,冰冷的雪撲過他的頸項,他忽然停步,看著苑裏白茫茫一片雪,他仰頭,千百朵雪花直撲進他眼簾。

不禁想起夢蟬哭的時候,他常想她哪來那麼多的淚?天空哪來那麼多的雪,在黑夜中,雪給襯得益發皎白。龐轍嚴瞇起眼,這白恍似某個人的臉。

夢蟬不美,但她非常清秀。清秀得就好象很黑很暗很深的夜裏,很白的一束月光。不讓你驚豔,但她會讓你細細惦念著。龐轍嚴胸腔一緊,似乎有種溫柔的情感瞬間漲滿。他轉身加快腳步踱往夢蟬暫住的客房,端著那碗幫她盛的湯圓,想她看見湯圓,肯定又感動得直掉淚,用那軟軟的嗓音說著她常說的那一句──師父,你好好喔!

想到夢蟬那憨傻的模樣,他笑了。停在房外,他敲門,卻久不見回音,開門,看見一室冷清。有一刹還以為走錯地方──這窗沒關上,窗板撲撲作響,空氣清冷,房裏一片昏暗,隻有走廊燈籠透進的一點光。

昏暗視線中,龐轍嚴看見桌上攤著的信。他走過去擱落碗,然後拿起了信。望著信裏字跡,他眼神逐漸轉沉,將信揪緊掌中;抬頭,窗外暴風狂嘯,雪勢急遽,外邊是那樣冷!他深吸口氣,轉身直闖大堂。

「怎麼回事?」他怒氣騰騰步入大堂,陰沉著臉揪著那封信問師娘。龐大的身形、肅殺的口氣,將滿室歡笑殺得片甲不留。

老門主看看愛徒陰沉的臉色,大事不妙,他擱下碗振振衣袖,開始溜到角落邊打起他的太極拳,打算裝聾作啞,聰明地置身事外。他聽見妻子高聲回答龐轍嚴。

「她拿了我一袋銀子,高高興興地走啦!」

「不可能。」龐轍嚴說道,表情嚴酷,眼神憤怒。「她絕不會這樣做。」

師娘砸了碗。「x的!」她插腰瞪著龐轍嚴,嚷嚷。「人都走了你是想怎樣?」她高聲罵道。「我看你們感情也沒多好,區區一袋銀子她就跑了,我看你還是死心,瞧卓菲──」師娘大手一抓,將卓菲揪進懷裏。「這丫頭死心塌地愛你,你的心是鐵打的?你無動於衷嗎?你怎麼這麼無情?一個柳夢蟬馬上讓你忘了咱們卓菲!」

「你的心是鐵打的?」他反問她,黝黑雙眸睜成危險的兩直線。「這種天氣你讓她離開?」他深吸口氣,壓抑住快爆發的滿腔怒火。「她要是出事,我不放過你。」

師娘大抽口氣。「你、你這逆徒你說什麼?」

龐轍嚴不理她,兀自轉身離開。

師娘氣得抽出卓菲腰上配劍,在眾人驚呼聲中,她提劍直往他背上殺。「我宰了你!你給我站住!」

「不要啊──」

「師娘!」

劍尖急急往龐轍嚴背上刺去,危急一刻,老門主還打著太極拳漠不關心,而且頗有越打越遠之勢。

卓菲來不及攔,高聲尖叫:「不要啊!」而慕風隻來得及抱住師娘的腿,不抱還好,他這一抱,師娘一個不穩就往前跌去,劍直刺上龐轍嚴的背,每個人都尖叫,包括師娘自己,她眼一瞠看劍尖刺入他的背脊──霎時,眾人沉默得連呼吸似乎都停了。

然後,堂內爆出更大一聲驚呼──劍尖斷了。龐轍嚴沒躲,他隻是側過臉來,垂眸對師娘道:「挨這一劍夠了,如果夢蟬出事,你最好打得過我!」

他亳發無傷,倒是她的劍斷成兩截。「你?」她驚愕地鬆了劍。「你練成了金鍾罩?」

龐轍嚴沒回答,他大步離開,急著去找柳夢蟬。

「他幾時學成的?」師娘震驚至極。那是失傳已久祖師爺的功夫啊,連相公都參不透,這小子竟然……

慕風和卓菲已經駭得抱在一起。

「他太厲害了,祖師爺的功夫不是失傳了嗎?完了,找不到柳夢蟬我死定了啦!」

慕風按著卓菲腦袋直往他懷裏埋。「噓噓,大師兄隻是說氣話沒事的。」

老門主逃到邊邊還在打拳,師娘猛一回頭,看見他置身事外的模樣,氣得抓起地上那半截劍,哇哇叫地就往他劈。

「你還打拳!老娘跟你打,方才你不會吭聲啊?那小子都會金鍾罩,你這死老頭,師父是幹假的?你挨老娘一劍,我看你罩不罩!」

兩人登時打了起來,老門主輕易地閃著師娘剛烈的劍勢。「唉!你老了怎麼還跟孩子計較?別氣啊……」

一步出龐門,冷風擊麵,天昏地暗,隻有白雪放肆呼嘯。

厚厚積雪掩埋去路,整片樹林全掩在雪底,大地空曠蒼茫,不見半個人影。

龐轍嚴疾步奔上曠處高石,搜尋夢蟬人影。這麼冷,她能去哪?

運起周身內力,他朝天地朗聲喚她:「夢蟬──」憑他的功力聲音可傳十裏,他希望她聽得見。然而放目遠望,隻有蕭瑟北風響應他的呼喚。

「夢蟬……」渾厚的嗓音回蕩冷風中。「夢蟬……」風中龐轍嚴厲眸滿布憂悒,他擔心她的去向,擔心她的安危,她那麼笨那麼傻,她能去哪?

龐轍嚴揪緊拳頭,無限自責。「該死!」他不該帶她來龐門,他該早些帶她走。就在他沉陷懊惱中時,身後發出窸窣聲響,他回頭一顧,看見龐門前一團厚雪忽然動了動,然後白雪成片陡落。他瞳孔一縮,看見一個人影冒出來。

「師……師父……」夢蟬冷得嘴唇泛紫,她顫抖著,雙眸瞅著他。「我……我早說不能走……可他們……他們偏不信……」

龐轍嚴怔住,她一直待在門外!

他凝眸,望著她發上、身上沾覆著滿滿白雪,雙手笨拙地抱著包袱,隻套了一件灰色鬥篷,渾身冷得不住地顫抖,還急急向他解釋──

「我說跟你約好了……我不能走啊,他們就是不信……」她的鼻子凍紅,眼睛濕漉漉地瞅著他,聲音裏的無辜和淒涼撕扯著他的心,她還在笨拙地解釋:「師父啊,我是想回去……可是那些機關,我怕……我隻好……」她住口,看他大步過來,師父的臉色好難看。「師父……」

「笨蛋、你這笨蛋!」他咆哮,忽然張臂就將她整個人抱入懷中,瞬間夢蟬跌進鋼鐵般溫暖結實的胸膛。「這麼冷,你想把自己凍死嗎?」他用她從未聽過的熱切口氣罵她。「笨死了!」她竟就這麼呆呆地守在門外,吹著冷風。

夢蟬被師父牢牢抱進懷裏。「師……師父……」好溫暖啊!她已經凍了一整天了。

不知道為什麼龐轍嚴心疼死了,他緊緊摟著她直打顫的身子,那蠻橫的力道像是急著要把所有的溫暖渡給她。夢蟬埋在師父胸前,聞著熟悉的味道,軟綿綿、心滿意足地歎息。

「師父……我就知道你會找我……」她說著,閉上水汪汪的眼睛。「我很聰明吧?就知道你會來找我,我就躲在門口等,我一直等,知道師父不會撇下我,我就知道……」占據著那堵結實溫暖的胸膛,耳畔狂風呼嘯,她微笑說著,聆聽師父胸膛規律的心跳。她歎息,能永遠躲在師父的懷裏多好。這世上再沒有比師父雙臂間更安全的地方了。

龐轍嚴摟著她,她的話可憐的教他心疼。他感覺雙臂間真實的溫度、柔軟的身軀,聞著她發梢的香味,胸腔發燙,熱血沸騰。他深吸口氣,想鎮定紊亂的思緒,方才,險險的以為她真走了。

為什麼這麼心疼她?為什麼這麼擔心她?龐轍嚴望著漫天風雪,靜靜地隻是抱著她,什麼話也沒說。應該放開她了,他想,可又想多抱她一會兒,多抱一會兒。這樣抱著她……心中有股踏實,不可思議的平靜滿足。

漫天大雪在這一瞬間彷佛也溫柔了,似棉絮拂過他們擁抱的身影,天地蒼茫,隻見白茫茫大地上,他們相擁著;而風還在狂放地吹著,教龐轍嚴將她摟得更緊。

一進入龐門,龐轍嚴立即要夢蟬將東西收拾好,決定帶她離開。

他對盛怒的師娘及哭泣的卓菲道:「龐門處事一向光明磊落,師娘,你這次太讓弟子失望。既然不歡迎夢蟬,我也就此拜別。」他決定帶夢蟬走。

「好!」師娘也氣得火冒三丈。「你走,我就不信龐門少不得你,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住你。你走,為了一個丫頭這樣忤逆我,你走,老娘不希罕!」

可卓菲希罕,她紅著眼眶望著大師兄。「我……我和師娘是一時胡塗,你別氣啊──」大師兄這一走肯定是不會回來了。

夢蟬不發一語,師父的表情非常嚴肅,她可不敢吭聲。

老門主清了清喉嚨,誰都不幫隻是摸摸胡子啞聲說一句:「真玄了,這湯圓不是吃了會團圓嘛?」這一句叫卓菲心痛得「哇」地一聲哭了。

師弟們也幫著卓菲勸起大師兄,可龐轍嚴已然決定,他握住夢蟬小手,低頭看她一眼,目光溫柔。「咱們走。」

夢蟬抿抿唇,點頭。又不安地瞧了瞧哭得很慘的卓菲,還心虛地看了師娘一眼。會不會太殘忍了?彷佛意識到夢蟬的疑慮,握住她的大掌一緊,龐轍嚴轉身帶她離開。

「大師兄!」卓菲追上前,龐轍嚴停步,回頭見她忍著淚勉強擠出微笑。「你……你晚餐還沒吃呢,要不要吃碗餛飩?」她佯裝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

「不必。」龐轍嚴簡潔一句,轉身要走,她又喊住他。

「大師兄……」她可憐兮兮地喊他,他深吸口氣回頭。

「又怎麼了?」

夢蟬看卓菲吸吸鼻子,看她很勉強地微笑,刻意雲淡風清對師父道:「還是,我下碗麵給你吃,你不是最愛吃我煮的麵嗎?加了魯肉好香的。」她還不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