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采訪者中有位叫辛格的老人,當年他和兄弟把家族中的十七名女人和兒童全部殺死。他說:“有什麼可害怕的呢?可怕的是蒙受恥辱。如果她們被穆斯林抓去,我們的榮譽,她們的榮譽就都完了……如果你覺得自豪,就不會害怕了。”屠殺的方法有服毒、焚燒、刀砍、繩勒等。在錫克族的一個村子,九十名女人集體投井,僅三人幸存。一位叫考爾的幸存者回憶:“我們大家都跳進了井裏,我也跳了進去,帶著我的孩子……井太滿,我們沒法淹死。”讀到這,我驚出一身冷汗,世上竟有一種叫“謀殺”的愛?死,反倒成了一種救贖、一種恩惠?
據說,那口井太慘烈太著名,連印度總理尼赫魯都曾去探視。
對於那些親手殺戮親人的男子來說,即使事情過去了半個多世紀,他們也不為當年的事有一絲愧疚,反倍感自豪,對妻子姐妹毅然領死而充滿讚美之情。
幾十年後,許多被擄的婦女大難不死返回故裏,迎接她們的第一句話竟是:“為什麼回來?你死了會更好點兒。”
作者分析說:“不論印度教、回教還是錫克教,都把女性的母親角色和生殖功能聯係於民族國家大業的開展,聯係於傳統的維護。女人身體成為民族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土、男人集體的財產、反殖民抗爭的工具。”
其實,女體成為男性決鬥的戰場,成為民族拱衛的領土,這種情況在人類曆史上已成普遍事實。隻不過愈是宗教形態強硬的地區,愈發變本加厲而已,為澆固教旨的尊嚴和民族性的純粹,往往競相在對婦女的約束上下功夫,對女性形象和操守的約定與禁忌,總遠大於對男人的要求。比如在阿富汗塔裏班的統治下,女性被剝奪了受教育和參與公共活動的所有權利,身體終日被裹在水泄不通的長袍裏,隻許露一雙眼睛——這種對女體的超強重視,這種監獄般的嚴密“保護”與封鎖,其實昭示了一種對宗教母本的捍守決心,一種對外來文化窺視的嚴格防範,一種充滿敵意的警告與斷然喝斥。
你甚至很難說清楚,這究竟算一種護愛,還是一種刻意的虐待?
由於女性天然的生理構造、原始的生殖色彩、性行為中的被壓迫性和受侵略性,使女體艱難地擔負起宗族的繁衍、榮辱、盈虧、尊嚴、純潔、忠誠等符號學意義,女體成了一種特殊的的文化隱喻,人們在她身上灌注了超重的價值想象和曆史記憶:政治的、倫理的、民俗的、宗族的、甚至經濟學的……於是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現象:古老的民俗特點似乎總能在婦女身上得以頑強的保留和延伸。乃至在現代社會學和旅遊業中,婦女無形中竟成了最大的文化看點之一。
於女人而言,這些超常重視帶來的往往是“不堪承受之重”,平常日子裏,意味著身心禁錮,而特殊時期則意味著災難。尤其當宗教火拚和異族戰事發生,女性身體更首當其衝,淪為雙方的戰場和爭奪的戰利品——因為自己的重視,也勢必會引起對方的重視。“當兩陣敵對衝突時,爭相糟蹋和*對方的女人,成為征服、淩辱對方(男人)社群的主要象征和關於社群的想象。”(布塔利亞)這在近年的波黑戰爭和科索沃*中都表現得極充分。
所以,戰亂中的女人最不幸。文明與曆史的犧牲,很大程度上沉澱為女性的犧牲。*最大的代價、最凶猛、最決絕和陰暗的部分,往往以落實到女性身上為終結。勝利往往隻是男人的勝利,而不會給女人帶來多大輕鬆。日本侵略戰爭過去了那麼多年,但“慰安婦”問題直到今天,仍是籠罩受害國的一塊濃得化不開的陰霾:毀損的國土、被掠的資源、陣亡的生命,皆可不要賠償,但被侮辱的女性身體,卻需討一個說法……或許在我們眼裏,戰爭最大的毀壞,即對女性身體的占領,最難愈合的創傷,即女性體內的隱痛。
這種對女體過度的利益想象和價值負荷,即使在理性發達的西歐,也很難例外。二戰後,在法國或意大利,人們竟自發組織起來,對那些與納粹軍人或德國僑民通婚的女子施以懲罰,將之剃光頭,令其抱著“孽子”上街*,隨意羞辱甚至殺戮……即使對德軍俘虜,也沒這般態度。可假如“占領”異國女子的事發生在男人身上,非但不受譴責,反被捧為英雄……為什麼?難道是女性在生理構造上的隱秘性和凹陷性,較之男性肉體,更易使人產生“不潔”的聯想?
不管怎樣,我對所謂“女性解放”時代的到來並不樂觀。隻要對男女肉體的審視態度上仍存在雙重標準,隻要不能平等地看待男女“失身”,隻要繼續對女性肉體附加超常的非生理意義和“領土”屬性——“潔癖”就會繼續充當女性最大的殺手。
(2002年)
打撈悲劇中的“個”
死亡印象
1995年的《東方》雜誌曾刊登了一篇猶太裔漢學家舒衡哲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在博物館的光照之外》,文章認為,我們今天常說納粹殺了六百萬猶太人,日本兵在南京殺了三十萬人,實際上以數字和術語的方式把大屠殺給抽象化了。他說:“抽象是記憶最瘋狂的敵人。它殺死記憶,因為抽象鼓吹拉開距離並且常常讚許淡漠。而我們必須提醒自己牢記在心的是:大屠殺意味著的不是六百萬這個數字,而是一個人,加一個人,再加一個人……隻有這樣,大屠殺的意義才是可以理解的。”讀到這,我的心怦怦踉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