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精神路標(2)(1 / 3)

在一間臨時租借的禮堂裏(當時國會尚無正式辦公場所),曆史功臣和會議代表們濟濟一堂,屏息以待那個重要曆史時刻的到來。會場氣氛肅穆莊嚴,大家已提前被那將要發生的一幕感動了:他們知道,再過幾分鍾,在這場卸職儀式上,自己竟要接受國父的“鞠躬”禮——而作為受眾的他們,隻須讓手指輕觸一下帽簷即可以了。這真有點讓人受不了,但必須如此,因為此非日常生活的普通禮節,而是作為一個理念象征,它從此將規定一種嶄新的國家意誌和政體秩序:將軍隻是武裝力量的代表,而議員卻是最高權力的代表,無論如何,軍隊都隻能向“國家”表示尊敬和服從。

華盛頓出場了。寂靜中,其身軀徐徐降落之幅度超出了想象,代表們無不隱隱動容,誰都明白,這是將軍正竭盡全力——用身體語言——對這個新誕生的政體作最徹底和最清晰的闡釋。感懷之餘,有人竟忘了去觸帽……

將軍發言極簡:“現在,我已完成了戰爭所賦予的使命,我將退出這個偉大的舞台,並且向尊嚴的國會告別。在它的命令之下,我奮戰由久……謹在此交出委任並辭去所有的公職。”

他從前的下屬,現任議長答道——

“您在這塊土地上捍衛了自由的理念,為受傷害和被壓迫的人們樹立了典範。您將帶著全體同胞的祝福退出這個偉大的舞台,但是,您的道德力量並沒隨您的軍職一起消失,它將永遠激勵子孫後代!”

據史記載,當時所有的眼眶都流下了熱淚。

個人、權力、軍隊、政府、國家……政治金字塔周圍這些縈繞不清的魍魎蛛網,就這樣被華盛頓們以一係列大膽而優美的新思維杠杆給予了澄清和定位。它們的性質與職能,被一一定格在嚴厲的法律位置上,不得混淆或僭越。將軍朝向議員們的鞠躬是為了讓後人永遠牢記一條常識:一切權力來自上帝和人民,武器的純潔性在於它隻能用來保衛國家和公民幸福;軍隊從來就不是個人或集團財產,作為公民社會的一部分,它隻能獻身國防而不可施於內政;領袖本人須首先是合格公民,須隨時聽從國家召喚,其權力亦將隨著階段任務的完成而及時終止……

這是第一代美國人為後世貢獻的最傑出的理念之一。猶如慈愛的父母在孩子胳膊上提早種下的一粒“痘”,正是憑借這份深情的疫苗,此後的美國政治才在肌體上靈巧地避開了軍事*的凶險,最大限度地保證了社會的穩定、自由與和平。

華盛頓鞠躬的油畫懸掛了二百年,“國家絕不允許用武力來管理”這個樸素理念,也在美國公眾心裏紮根了二百年。兩個世紀以來,美國社會的政治秩序一直溫和穩定、未有大的集團*和惡性鬥爭——和該理念的始終在場有關,和華盛頓們最初對軍隊的定位有關。1974年6月,頗有作為的尼克鬆總統因“水門事件”栽了運,當最高法院的傳票下達時,白宮幕僚長黑格曾冒失地提議:能否調第82空降師“保衛”白宮?國務卿基辛格輕輕一句話即令這位武夫羞愧難當,他說:“坐在刺刀團團圍住的白宮裏,是做不成美利堅總統的。”

那幅畫不是白掛的,它絕非裝飾,而是一節曆史公開課,一盞紅燈閃爍的警示屏。它鐫銘著第一代建國者以嚴厲目光刻下的紀律。尼克鬆難道會自以為比華盛頓更偉大、更享有軍中威望嗎?誰敢把喬治當年交出的權力再劫回來?

保衛白宮和保衛每座民宅的都隻能是警察,而永遠輪不到軍隊。美國憲法明示:任何政黨、集團不得對軍隊發號施令,動用軍事力量幹預國內事務是非法的。軍隊隻能是“國防軍”,而不會淪為所謂的“黨衛軍”“禦林軍”“衝鋒隊”或“錦衣衛”。尼克鬆最終向這一理念耷下了高傲的頭顱,他宣布辭職的刹那,腦海裏會不會驀閃出華盛頓那意味深長的微笑?

絕對的權力絕對腐蝕人。僵滯的權力也絕對僵滯一個社會的前行。權力者愛護這個國家最好的方式便是在適當之時交出權力。憑這種清潔的信仰和人文美德,華盛頓和夥伴們終於齊力將“美利堅”——這艘剛下水的世紀旗艦推出了殖民港灣,並小心繞過淺灘和暗礁,引向燃燒著颶風與海嘯的深水,引向自由、幹淨與遼闊……

儀式一完,華盛頓真就回家了。像一個凱旋的大兵,兩手空空,輕鬆地吹著口哨,沿波托瑪克河,回到闊別多年的農莊。那兒有一幢簡樓、家人和幾條可愛的狗等著他。五年後,當美利堅急需一位總統的籲求正式下達,他的休養計劃被中止。但連任兩屆後,他堅決辭去了公職,理由很簡單:我老了,不能再耽擱下去了。他當然明白,假如自個樂意,即使再“耽擱”幾年,是不會有人喊“下課”的。但那樣一來,即等於背叛了自己的信仰,等於不尊重國家和選民對自己的尊重……離職後不久,他在故鄉平靜地去世。

布衣——將軍——布衣——總統——布衣。此即華盛頓平凡而偉大的生涯故事。八年軍旅,置生死度外;八年總統,值國家最艱困之時,實無福祿可享……每一次都是臨危受命,挽狂瀾於即傾;每一次都是聽從國家召喚,履踐一個公民的純潔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