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中除了管家和幾名男仆,還有幾名衛兵和十個騎士,他們安靜地靠牆站著,活像一尊尊雕像。把李察從魯瑟蘭接過來的莫德雷德也在其中。
李察目瞪口呆,這個場景對他的衝擊實在是過於劇烈了,他還僅僅是個十歲的孩子。自小磨練的韌性發揮了作用,他捏牢了刀叉,沒有把它們失手掉下去。
歌頓揮了揮手,侍女才敢撿起自己的衣服,卻不敢用來遮蓋身體,保持著和平時一樣的姿勢,屈膝行禮,然後麵對主人們後退出餐廳,直到走廊上才敢轉身。她害怕如果失儀地奔跑的話,很可能會有更悲慘的處境。果然,她的身後傳來歌頓的聲音:“李察,本來還想殺個人給你看看的,不過前段時間心情不好,能殺的都殺光了。說起來,其他貴族在這裏安插的眼線還真不少呢!可惜我當時沒控製住自己的脾氣,現在卻沒有人可殺了。”
李察的小臉蒼白,殺人這種事怎麼可以用如此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出來,但是餐廳中的所有人,從仆人到騎士卻個個神色如常,似乎主人方才說的隻是打些獵物加菜這種再常見不過的事情。直到這時,李察才隱約覺察到古堡中到處彌漫著某種淡淡的氣息。那似乎是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血腥氣。
和正餐一樣,甜點全部吃完時,李察都不知道味道是什麼。他強忍著胃中的翻滾,不讓吃下去的東西湧上來。這很難做到,那股血腥氣一旦被覺察到,就變得越來越清晰,在鼻端縈繞不散。
不過李察吃的並不少,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山裏的孩子又一向飯量比較大。
歌頓看了倒是很滿意,說:“吃得多才會長得快。李察,你的媽媽有需要你達成的願望吧?”
李察臉色一變,默不作聲,來了個默認。可是他卻不打算把願望的內容告訴歌頓,隻有願望實現的那天,他才會說出來。
歌頓並沒有強迫李察,隻是說:“不管你媽媽的願望是什麼,想必實現起來不容易。我不會直接幫助你,更不會給你力量。但是我會給你足夠的機會,讓你變得更強大的機會。至於能夠走出多遠,就全要看你自己了。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在我麵前大聲地說話。”
李察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歌頓沉吟了一下,說:“我會給你找一位老師,接下來的幾年你都會在她那裏學習。希望你再次回來見我的時候,能夠讓我感到驚喜。這不僅是為我,更是為你自己,為你的媽媽。好了,你先去見見兄弟姐妹,這會是一場……很有意思的見麵。”
李察沒有明白歌頓的話,不過半個小時後,他就明白和兄弟姐妹的見麵,真的很有意思。而更深一層的意義,則是在幾年後才明白,而且體會得無比深刻。
會麵時刻,李察坐在高背椅中,身體僵硬得像座雕像,雙眼微微向天,視線的焦點落在房門上方的壁畫上,一動不動。
這是內堡中的小會客廳,位於晚餐廳相對的另外一翼建築群裏,隻供家族內部使用。這裏的裝飾富麗而奢華,和整個城堡的陰暗森冷截然不同。會客廳中溫暖而明亮,固定設置的照明魔法提供了白晝般的亮度,為數眾多的蠟燭承載在一個個華麗的大型懸空燭台中,除了視覺效果外還增添了恰到好處的暖意。在李察左右的長沙發上,分別坐著他的兄弟姐妹。具體點說,是兩個弟弟和六個姐妹。李察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有如此數量的兄弟姐妹,這還隻是同父異母的。如果是擁有阿克蒙德血脈的表兄弟姐妹,想必數量會更加的龐大。
兄弟坐在李察的左邊,姐妹們坐在右邊,李察就在正中間,承受著火辣目光的注視,活像個等待解剖的珍稀魔獸。和仿如雕像般的李察不同,兄弟姐妹們卻要囂張放肆得多。
兩個男孩的年紀都比李察要小些,可是望過來的目光有著赤裸裸的好奇、蔑視和敵意,什麼都有,唯獨沒有親情。他們的注視更讓李察頸後的絨毛都立了起來,隻有當李察感覺到殺意時,才會如此。而六個姐妹大小不一,最大的已經用鼓脹的胸部宣示自己少女的身份,而小的或許還不到五歲。她們望過來的目光又要複雜了許多,有好奇,更多的是審視和猶豫。最大的兩個少女更是湊在一起,低聲地議論著什麼,時不時向李察看上一眼,偶爾爆出有些放肆且充滿曖昧意味的笑。她們的目光中有著更多的赤裸裸的東西,李察現在還不明白那是什麼,隻是肯定和兄妹無關。
李察一言不發,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兄弟姐妹們也沒有和他交談的意思,隻是不斷用火辣的視線盯著他,有的尖銳森冷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個窟窿來,也有的熱力四射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見麵的時間並不長,隻有十分鍾。李察卻覺得像是過了一整天,還是非常漫長的一天。等管家帶他離開會客廳時,他才發現自己裏麵的亞麻襯衫早就全部濕透了。
後來李察才知道,和兄弟姐妹見麵的這十分鍾實際上是一種儀式,代表著他被認可擁有這支阿克蒙德的血脈,從此成為阿克蒙德家族的一員。而這種儀式,也為阿克蒙德的成員們提供了相互認知以及相互選擇的機會。
第二天中午,李察就在一小隊騎兵的簇擁下離開了黑玫瑰古堡,向著西方行進。在那天的晚餐後直到離開亞山,李察都再沒有見到歌頓。和父親的見麵,似乎比想象中的更簡單,也更加冷漠。李察本就對見麵沒有期待,但是在離開亞山時,卻不知為何有隱隱的失落。眾多的兄弟姐妹讓他明白,他不過是父親一個普通的孩子而已。
可是李察卻悄悄地握緊了拳頭,指甲甚至刺破了手心。兩幅畫麵在他眼前重疊,一幅是為數眾多的兄弟姐妹,另一幅則是燃燒著的熊熊火焰。
他忽然覺得,媽媽死得如此不值。
隊伍一路向西,護送李察的還是莫德雷德。這次的旅途,騎士的話少了很多,往往一整天也說不上幾句閑話。
沉默的旅途整整持續了二十天,比來的時候還要漫長。途中穿過了黑暗森林,橫渡大陸次長的羅曼河,沿著蒼白山脈又走了十天,再穿過十幾位貴族的領地,並路過一個大公國,才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傳奇大魔導師蘇海倫的領地,魔法塔深藍。
空間是有力量的,巨大的空間總會給人以實質的壓力。
當真正站在深藍的麵前,李察才知道一座五百多米高的魔法塔究竟有多麼恢弘。這並不是一座單體建築,整個深藍色為主色調的建築群落背靠著恒冬山脈延伸到浮冰海灣的一條支脈,主建築為典型的哥特式風格,飛扶壁上裝飾著繁複精美的雕刻,搶眼的尖塔、尖形拱門林立挺拔,五光十色的元素雲和奧術能量在尖頂上繚繞運行,整座魔法塔似乎正向天空飛騰升華。
很快,李察就見到了蘇海倫,這是一個集傳奇法師、神聖同盟守護者、屠龍者於一身的女人,也是歌頓為他選擇的導師。
隻是當李察真正站在蘇海倫麵前的時候,才發覺原來人家根本就沒答應過要教導他,這次旅行完全是歌頓的一廂情願。
李察此刻站在蘇海倫的魔法大廳內,這是一個夢幻般的空間。四壁和地麵不知道是由什麼材質製成的,以深青藍為基色,晶瑩潤澤,如玉如晶,一眼望去似乎可以看到很深處,又像什麼都沒有看透。地麵和四壁上不時有各色的光帶盤旋來去,它們毫無規律,就像一群嬉戲的遊魚,靈動得如有生命。
在大廳一端的高台上,放著由一整塊天然水晶雕刻而成的寶座,蘇海倫就坐在寶座上,踏腳的水平位置就接近莫德雷德的下巴,超過了李察的頭頂,這是實實在在的高高在上。但以她傳奇般的身份,卻不會有任何人覺得有何失禮之處。蘇海倫金色的長發隨意挽著,外貌看上去最多隻有十七八歲,小臉沉靜莊嚴,充滿了古典的美感,坐在矗立的水晶寶座上,宛若初臨的女神。
初見她的人,都完全無法將如此年輕美麗的女人和傳奇法師聯係在一起。可是哪怕是最年輕的魔法師也知道,深藍建成都超過一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