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二年(1645年)。閏月十五。
江陰,十裏坡。
高旭站在峽穀之巔,俯視著十裏坡上森嚴陣列的五千清軍步騎。
這五千清軍步騎之最為觸目的是三百八旗鐵騎。這一個牛錄編製的滿清白甲兵陣列在左翼,散著一種攝人的讓人不寒而粟的噬血氣息,這種氣息是身經百戰的鐵與血和從北到南所向披靡的驕人戰績的威壓凝集而成。其餘的清軍則是南明降將劉良佐屬下的新附綠營軍步騎。
“頭可斷不可剃!”
一麵上寫著錚錚鐵骨般的七字標語的旗幟從十裏坡東邊的山崗升起來。大旗迎著斜陽的餘暉沐浴著晚霞的淒紅獵獵作響。隨後一支雜亂無章的人馬像噴泉一般從山崗的背後冒出來。其的約有近千人馬衣甲鮮明,有的執刀,有的拿鳥銃,顯然是江陰城的主力衝鋒營。而衝鋒營兩翼和背後跟著的鄉兵卻是拿著千姿百態的武器:鋤子,菜刀,鐵鏟,不一而足。為了漢服冠,江陰人寧可留不留頭,為了抵抗清軍,各鄉各村的鄉兵聚合一起來到十裏坡上陣殺敵。
盡管站在遠遠的峽穀之頂,那從十裏坡裏飄來的空氣裏仍然盡是遊離著嗆鼻的鐵屑、血的腥臊以及火藥的硫磺味。戰場上鐵與血的殘酷氣息像潮水一般把高旭淹在其。令人窒息,麻木,而又恐懼。
晚霞投下的最後一抹抹豔紅影射在高旭深邃的眼眸裏。
這是高旭穿越在大明末期的第七天。
因為所附之身是同名同姓的清兵千總,雖然高旭謹慎行事,但每日早上醒來,高旭要花費極大的毅力壓製住剪下自己光禿禿的腦門上那根金錢鼠尾辮子的逆天衝動。高旭暗暗告誡自己初來駕到還是既來之,則安之。但在此時此地,眼看著這些江陰先民們為了漢人的最後尊嚴而舍身成仁時,高旭的眼眶裏還是忍不住泛起一絲濕熱。
高旭抬頭望著斜陽,讓燥熱的風吹幹了自己的眼。他臉上努力地保持著平靜,不讓身後的屬下看出自己表情的異樣。
今早高旭領著千餘人馬從常州府出,押送著一批宗知府四處搜括來的錢糧和器具之類的戰爭物資,送到江陰城鎮壓義民的清軍。一路上,高旭看著一輛輛裝滿錢糧的輜車,肚子裏的心思幾乎沒停過,但是眼前這些近千名常州府的郡兵,個個麻木不仁的樣子,高旭有什麼想法也不敢輕易暴露。
千餘郡兵護著輜車在峽穀休整,而高旭領著幾名屬下登上穀頂察看著十裏坡上的戰事。
站在高旭身側的一個年約二十出頭的胖子,看著江陰鄉兵爭先恐後的衝鋒,不由歎道:“江陰人真是不怕死啊。”
高旭看了胖子一眼,沒有出聲。這個胖子姓楚,名應麟,常熟人,是高旭屬下的一個把總,職位是捐了一批銀子謀就的。他不學無術,性子好色油滑,難得現在這般正正經經。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聽到身邊的帶著充滿了壓抑感的話,高旭轉頭看了看站在自己另一側的一個酸秀才。
三天前,高旭閑蕩在常州街頭時,看到一群剃匠們把一個餓得奄奄一息的窮書生打得血肉模糊。因為這書生死不剃頭,拿著虎頭刀的清兵剃匠就要朝他脖子砍去——留頭不留頭,留不留頭。高旭見狀攔下剃頭匠的屠刀,奉上一些銀子才救下那書生的命。當然,想留頭,是不得不剃的。書生被打暈之後,再剃了事。那書生醒來後,得知已經剃的事實,隻是沉默。
這個窮酸的沉默讓高旭很擔心。高旭怕他想不開尋死,或者食不果腹後餓死,得知他會一手好字,便強行把他帶到營裏作了自己的幕僚書。每當高旭問他的來曆時,他隻是麻木地說揚州人。隻是無論高旭如何詢問他的名字,這窮書生隻是無言以對,最後拗不過高旭的煩擾,在一個水溝上看著自己光溜溜的腦後的辮子,悵言道:“金錢鼠尾,遍身腥膻,若提姓名,豈非羞沒了列代祖宗。此後,身有辮,人無名。”
數日的相處下來,高旭覺得這書生才氣很好,出口成章,隻是性格有點迂,說話又酸得要命。他既然死也不說自己姓名,楚胖子忍受不了他的酸氣,便以酸菜戲稱。胖子與酸菜互相瞧不順眼,每當酸菜掉酸的時候,楚胖子就算聽不懂,但也要嘲笑幾句。但酸菜的這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胖子似乎明白了,破天荒地露出深思之色。
高旭望酸菜一眼,道:“死很容易,但活下去才有希望。”
“希望?”酸菜自嘲地笑笑,道:“希望在何處?”
高旭想起曆史上明滅清興的無奈,想起江陰人以一城見義的悲壯,這個時代有希望麼?——如果有,希望在哪裏?
高旭一時無語。
在清兵軍陣之前的火器營將領得到將令之後,十數門虎蹲炮一齊炮響,黑火藥的濃煙之後,便在江陰義兵衝鋒途掠起一片片血肉。
高旭看著江陰鄉兵在炮火死傷無數,但人人都沒有後退的念頭,隻是憑著一股熱血向前衝。這種自殺性衝鋒根本無濟於事。就算讓你們衝到清軍陣前也戰力相差懸殊,徒增死傷而已。看來這些江陰鄉兵忠勇有餘,謀略不足。高旭眼光掃到鄉兵之又那麵“大明興”旗,心壓抑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