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哼了一聲,道:“你說我不識時務麼?我偏偏就願意不識時務。走!回軍營去,讓我見識見識潘家的人,到底有幾隻腦袋幾隻手?”一拉子意的袖子,就要起身。
這時候,忽聽船漿打水之聲,甚是迫急。四郎回頭向湖麵看去,卻見原來停泊在遠處的畫舫,急速駛了過來。船舷兩側珠騰玉瀉,白浪滾滾,輕霧飛騰。四郎眼睛尾光向那船掃了一下,刹那間隻覺心跳加劇,麵部充血,連耳根都漲的通紅,眼光被牢牢的釘在船頭的一個少女身上,再也轉移不開。那少女俏立船頭,渾身裹在一襲黑鬥蓬裏,平添了幾分神秘韻致。膚白勝雪,肌如凝脂,一張秀美絕倫的臉孔上,眼睛裏竟是萬種風情,勾魂蕩魄。四郎久居京城,多見世麵,但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絕豔驚人,疑為九天仙女的女人。他和子意完全不顧身份,不管禮法,眼睛直勾勾的,一刻不瞬的盯著這人間至美至豔的尤物,緩緩靠岸。
那少女待船停泊,飄飄轉身,緩緩走下船去。身姿輕盈曼妙,在微風中仿佛一朵黑色的牡丹,嬌豔欲滴,含情待放。四郎見她離去,心中怱如被人掏空了一樣的失落惆悵,竟比聽到飛虎營統領旁落還要難受。正在此情難堪,愁緒惱人之時,那少女突然又一轉頭,眼波似乎向四郎這裏流來,嫣然一笑,這才回過頭去,嫋嫋娜娜的下船去了。
古人說一笑傾城,這少女一笑,魅力絕不亞於古人。隻這一笑之間,便令一個少年豪俠,心中尤如無數小鹿亂竄,幾乎失去理智。一刹那間,四郎心意已決,起身奔出酒館,絕塵而去。
子意也回過神來,著急叫道:“四哥,回來,回來。你幹什麼去啊?楊將軍吩咐了,今天迎接新統領,千萬別誤了點卯。”追出門去,卻哪裏還有四郎的影蹤。
四郎耳中聽見子意的呼聲,心中略一計算,如今還有少許時間,隻要身手快捷,仍可以和那少女見上一麵。於是便不理子意,徑自展開輕功,一陣狂奔,奔到那少女離船登岸之處。卻見前麵不遠處一個纖秀的黑衣人影緩緩沿湖而行。四郎急步趕上,說也奇怪,那黑衣人影明明在前麵不遠,可是四郎一陣提氣疾行,卻始終和那黑衣人保持一段距離。四郎加快腳步,眼看趕得近了一些,那黑衣人影卻閃了一閃,轉入了一條胡同。
四郎追入胡同,那黑衣人影已經走到盡頭,又是輕輕一閃,不見了蹤影。四郎急忙奔到胡同盡頭,出來是一片小小的樹林。那黑衣人的衣角在樹叢中閃了一閃,又已消失在叢林深處。
四郎原來,本是心中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要驅使他去和這個少女見上一麵。至於是什麼原因,那可說不上來。可是追了半天,連一個女人也追不上,不由心頭竄火,好勝心起,便一定要尋根問底,其它的事,就全拋到九霄雲外了。有時候空山寂寂,荒林杳杳,已不見了那少女的影蹤。四郎正在沮喪不已,意欲回頭時,那少女的衣袂卻又出現在前麵不遠的樹枝間。竟是若即若離,明明近在咫尺,卻又象遠在天涯。
四郎的天性,一向是遇強越強。那少女越是詭秘莫測,四郎便越是好勝心膨脹,誓要將那少女追到不可。就這樣一走一追,越走越遠,越走越是荒僻。四郎眼見那少女的黑衣又是在山澗中一閃。他停住腳步,飛快的計算了一下。那少女此時已經在半山中,隻有三條路可以走。一條通向狼牙澗萬丈懸崖,是一條死路,料來那少女不會選擇。還有一條,是通向周柳莊的康莊大道,道路寬敞,無處藏身。這少女行蹤如此詭密,想來也不會將自己暴露在大庭廣眾之間。那麼剩下的唯一一條路,便隻有翻過天屏山,轉到天屏山的穀底了。四郎從前巡察過天屏山,對此處地形爛熟於胸。知道隻要從左側陡坡攀上,就可以兜到那少女之前,守株待兔,和她碰個正著。他思慮停當,嘴角忍不住漾出得意的微笑,當下向陡坡方向一腳邁了出去。
這一腳邁到空中,卻沒有落地。而是在空中停了足足有十秒鍾功夫。與此同時,四郎臉上得意的笑容,也突然僵住,看起來似笑非笑,怪異之極。原來這時,四郎的心忽如被針刺了一下,猛然想起下午軍營迎接新統領的事來。他現在與軍營相距已遠,就算全力飛奔,也不能保證不誤了點卯了。自己父親楊業向來軍紀森嚴,為了防止旁人非議,對兒子更是比眾人還要苛刻三分。若是誤了點卯,必受重責。如果在平日,挨一頓打,四郎滿不在乎。可是今天有姓潘的人在場,若是當眾受辱,這個臉就丟大了,從此被人引為笑柄,隻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一想到此,刹那之間,四郎的前胸後背,都幾乎被大汗濕透,急忙以右足為軸,做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圈,向軍營方向,沒命的拔足狂奔而去。。`
四郎奔到軍營,全身已是大汗淋漓,就象剛從水缸裏跳出來一樣。麵紅耳漲,氣喘筋浮。汗滴甩在地下,猶如下了一場太陽雨。守營的士兵見了他,急忙搶了上來,滿臉焦急擔憂之色,道:“楊副將,你去了哪裏?你已經誤了卯了。李副將急得撞牆。你快進去吧。”
四郎歎了口氣,心中悔恨交加,講不清是什麼滋味。當此情形,也隻有硬著頭皮死頂了。當下整了整衣服,緩了緩心跳,理了理神思,直到凝神專致,從容不迫,這才邁步走向議事帳。。
帳外的守兵見了四郎,也是提心吊膽,忙悄悄的說:“楊副將,你膽子好大。今天新統領上任,你就誤卯,老爺子的臉已經黑成鍋底了。”
四郎哼了一聲,麵無表情,神色自若,道:“替我通傳。”
那守兵進去轉了一下出來,望著四郎,臉有不忍之色,道:“楊將軍有命,命楊延朗報名而進。”
四郎挺挺腰杆,拍拍衣服上的灰塵,擺出往常滿不在乎的神態,大聲道:“報,副將楊延朗告進。”大步流星走了進去。
他一隻腳邁進議事帳,就感覺到帳中有一種沉重的氣氛,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來,四下裏悄無聲息,幾乎一根針掉到地上,也能聽到清脆的叮當聲,在這極度的寧靜之中,卻又似有無數激流在衝突奔騰,吼叫咆哮。令人心為之凜,膽為之寒。四郎抬頭看去,隻見大帳正中的虎皮椅上,坐著自己的父親,飛虎大將軍楊業,已是須眉皆張,臉色青如鐵板,眼中閃著淩厲的精光。四郎心中打了一突,目光一轉,就看到楊業身旁坐著的那個人。
這個人憑良心來說,從外表上看倒不討厭,身穿一件米白色粗布軍袍,與常人無異,隻有腰間係的一條彩色織綿纏金玉帶,和脖子裏露出的金色杭絲汗衫可以顯示出此人實在是出身富賈大家。頭發光潔黑亮,梳得一絲不亂,戴著一隻年代久遠精雕細縷的古銅鑲玉發簪,雖然顏色毫不顯眼,卻自然而然的流露出身份不凡,雍容華貴的氣派。
往臉上看,這人皮膚白裏透紅,顏色健康青春。五官端秀,眉如春山含愁,眼如朗星帶霧,鼻梁高挺,嘴唇棱角分明。不但大大脫離了四郎原來腦海中形容猥瑣,眼露奸光的構想,而且竟是一等一的相貌人才。四郎看著,心裏就先不受用。這還不要緊,最不能容忍的是,大帳中所有的人,不是眼含怒意,就是麵帶同情,或鄙夷,或憐憫,或惋惜,或擔心,或隔岸觀火,或處身事外,無論是什麼表情,都在情理之中,令人可以接受。而這個二十多歲,姓潘的少年,卻是這個大帳中唯一一個,始終笑意盈盈,滿麵春風的人,在這整肅的軍營裏,顯然異常的刺眼紮心。竟是當著所有楊家將舊部,絲毫也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之色。分明是在睜大了眼睛,看楊家軍的笑話。四郎看在眼裏,真是恨不得打自己七八十個耳刮子,以懲罰自己荒唐胡鬧,送來給潘家譏笑的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