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散布在漆黑的天宇上,宛如一雙雙冷銳的眼睛、俯視著沉睡中的雲荒大地。
滄流曆九十一年五月十五的夜,黑如潑墨。然濃墨底下、卻隱隱流動著雲荒特有的暗彩。
蒼黃礫白,間或夾雜著星星點點的慘綠,是北方盡頭的顏色;青翠斑斕,是南方的大澤水田,交織的河流水網;而四圍山巒簇擁:西方的空寂之山,東方的天闕和慕士塔格,以及北方雲霧縈繞的九嶷,簇擁著大陸的正中的湖泊,在月下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宛如大地上陡然睜開了一隻眼睛,冷冷地和蒼穹之眼對視。
湖的中心一座城池巍然聳立,白色巨塔高聳入雲。
伽藍白塔都無法到達的九天之上,神鳥的雙翅如同雲般鋪開,雲上三位女仙守望著這片沉睡中的大地,用三雙靜謐的眼睛,默默看著這片土地上有多少旅人風雨兼程。
荒漠的夜風是冷酷的,宛如帶著倒刺的鞭子抽打在身上。即使落地的時候已經換上了本地牧民穿的從頭遮到腳的長袍,依然能感覺到夜風裂體。但冒著風沙寒氣趕路的人依舊把身體挺得筆直,大步往前走去——畢竟是講武堂最優秀的戰士,深陷到小腿的砂子似乎不能對他造成絲毫影響,烈日下長時間的行走也沒有耗盡他的體力。
可他身後跟著的那人顯然已經筋疲力盡,然而盡管勞累不堪,麵紗後的碧色眼睛卻是毫無表情的,沒有疲倦也沒有不滿,隻是漠然地用盡全力跟在先前那個人後頭。
沙礫和帶刺灌木在月下發出金屬一般的冷光,連綿無盡。隨著狂風的吹拂、那些沙丘宛如長了腳一般、以人眼看不出的速度緩緩移動,頃俄周圍的地形便完全變化——當先那人停住了腳步,默默注視著那些沙丘移動的速度,抬頭看著星鬥判斷著目下的方位,仿佛終於確認了什麼,長長吐了口氣,回過身來吩咐:“湘,就在這裏生火吃飯吧!”
這裏,就是伽樓羅試飛失敗後墜地的所在。
來到這片博古爾沙漠已經三天了,他按照巫彭元帥出發前給他的那些資料判斷著方位,毫不停歇地連日跋涉,終於來到了當日伽樓羅試飛失敗後墜毀的區域。
然而,從眼前這樣的情形來看,要找到那架失事的機械並不容易——那樣大的風沙和不停移動的沙丘,大約早就將伽樓羅埋入了茫茫大漠。如果不找到一個當地的牧民當向導,他這個帝都過來的人要從瀚海中將伽樓羅找回,幾乎是不可能的。
一路默不作聲跟著他的少女聽到了命令,立刻默默解下背上的行囊,拿出一張薄毯子鋪開,將幹糧和水壺放在上麵。然後轉身,去割取地上叢生著的紅棘——這是北方砂之國裏最多見的一種旱地植物,深達三丈的根係汲取著水分,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隻長著紅棕色的長刺,零星散布在沙礫中。
少女抱著一捆紅棘回來,將那些幹燥的植物搭成一個堆堞,然後用火石點起了火。一切做的非常麻利——這個叫做“湘”的鮫人,不愧是征天軍團中最優秀的傀儡之一,接受過很嚴格的訓練,在不同的環境下都能很好地服務於主人。
薄鐵罐裏煮著幹硬的餅,湘小心地慢慢傾斜水壺,一邊用筷子將那一角餅戳軟——以求不浪費一滴水。一遇到水,那片薄餅迅速地鬆散開來,在火的熱力下居然騰騰翻湧,很快變成滿滿一罐的白色泡沫。那是滄流帝國為遠征戰士配備的幹糧,據稱薄薄一片便能抵上一整天的饑餓。
“吃吧。”雲煥在毯子上盤膝坐下,扯下麵罩,招呼湘過來用餐。然而看到對方雙手上居然布滿了開裂的血痕,滄流帝國的少將眉頭微微一皺——果然,出身海上的鮫人是不適合在這樣幹燥的沙漠裏待久的吧?跋涉了三日,湘的身體、恐怕已經要吃不消了。
“把這個塗上。”湘正在進食,忽然有個東西落到了她的衣襟上,耳邊聽到了雲煥吩咐。一個閉合的海貝內,填滿了油脂——那是軍團裏專門對付肌膚開裂的藥物。
傀儡極度服從地拿起了海貝,用手指挖了一片膏,塗在自己肌膚上。行走了三日,身上很多地方都已經開裂,塗完了雙臂,沒有神智的鮫人傀儡也不管麵對著別人,麵無表情地將身上袍子褪下,繼續往身上一處處抹上油膏。
夜色下,荒漠的風呼嘯而過。藍色的長發隨風揚起,藍發下的身體卻是白皙如玉,婀娜曼妙,在蒼莽空曠的瀚海裏散發出妖異的魅力——就如同一尾被拋入沙地的美人魚。
雲煥正在吃著一天唯一的一頓飯,瞳孔卻是收縮了一下,也有些微詫異的表情。
雖然在講武堂裏也和不同的鮫人傀儡搭檔訓練過,但畢竟都是短時間的接觸,並未深入了解——而正式加入征天軍團後、他又選擇了瀟作為搭檔。由於巫彭大人的破例寬容,他擁有軍團中唯一有自主意識的鮫人——所以他從不曾了解真正的傀儡是什麼樣子。
眼前這個傀儡麵無表情地在主人麵前脫下衣衫,按照他的吩咐將藥膏塗上每一寸肌膚,毫不猶豫,毫無羞恥——被傀儡蟲控製的鮫人,眼裏除了主人便沒有其他,而任何命令都將被毫不猶豫地服從。不會有反抗,不會有猶豫,甚至不會有自我的意識。
那樣的鮫人傀儡是戰鬥中珍貴的武器,能夠操縱龐大的機械、配合軍團戰士作戰。而在戰鬥之外、則是將士享樂的源泉。
雖然帝國軍中有嚴厲戒律約束將士各項操行,但卻默認了這種行為——畢竟在出征中,軍隊裏不可能有女人隨行,而鮫人傀儡的存在正好能彌補這個空缺。即使一向治軍嚴厲的巫彭元帥也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都是年輕小夥子嘛”——在其餘長老提出異議的時候,巫彭元帥隻是滿不在乎地回答,“而且傀儡也不會生孩子。”
飛廉那家夥是湘的前任主人吧?……是不是和這個傀儡也上過床?所以才這般緊張她。在他帶著湘前往砂之國執行任務時,飛廉還巴巴兒地跑上來叮囑、要他照顧好這個鮫人傀儡,還送上了這個防止肌膚開裂的油膏。
少將嘴角忽然流露出一絲冷笑,看著月光下遍體如玉的鮫人傀儡,搖了搖頭,卻隻是俯過身,挖了一片藥膏,塗抹在湘無法觸摸到的後背上。
那樣冰冷沒有溫度的軀體……抱在懷裏,會讓人覺得舒服麼?
還有那種空具美麗的軀殼,沒有意識、蒼白漠然的表情——和這樣的傀儡上床?飛廉那家夥,什麼時候變得和那群軍官一樣令人惡心了……難為在講武堂的時候,自己還曾和他齊名,並稱雙璧。
雲煥眼裏陡然有種嫌惡的神色,將袍子扔到湘身上:“穿上,吃飯。”
鮫人傀儡欠了欠身,同樣毫無表情地撿起袍子穿了上去,服從地移到火堆邊開始吃飯。然而,在套上麵罩的刹那,深碧色的眼睛裏陡然有一掠而過的神色變化。然而等衣衫穿好,便重新回複到了一貫的麵如死水。
臨睡前、雲煥如慣例地開始檢視隨身攜帶的武器,然後將箭囊墊在頭下,開始休息——半空的箭囊能放大地麵傳來的聲音,如果半夜有人馬接近、他便能迅速覺察。
這裏以前是霍圖部的地方,也算是水草豐美……可惜五十年前巫彭大人平叛後就空無人煙了。明日該去附近找找有沒有遊民,或者找個綠洲——不然很快帶著的幹糧和飲水就要耗盡。可是三日的行走中,根本沒看到有人影出現。如果要再往西走,到達帝國鎮野軍團駐紮的地方,即使有赤駝、大約還需要兩日一夜的行程。
是不是應該先去空寂之山,找到師傅她再說呢?或許師傅能給自己一些指點和意見——她是自己在此處唯一可以信賴的人了吧……而且空寂之山下,還有帝國軍隊駐守,他持有巫彭大人的令符,可以調動一些人手協助——隻是,尋找伽樓羅的行動是極端保密的,隻怕也不能讓當地駐軍知曉。
劍眉微微蹙起,雲煥和夜空默默對視——這樣荒漠中的天人合一,在童年少年時期曾有過無數次吧?那時候他也曾居住在這片荒漠之上……那樣遙遠的過去。
雲家也算是冰族,卻一直不能居住在帝都、而被放逐在外。究其原因,據說在開國初期、祖上曾有人和空桑遺民通婚——這大大違反了帝國不許和外族聯姻的禁令,從此雲家被族人視為異類、逐出伽藍城流放屬國,幾十年來顛沛流離。
他童年時期曾隨著家裏人遷徙過大半個雲荒,總是生活在不停的變動中,剛剛熟悉、習慣的東西經常一夕間就會離他遠去。那樣動蕩不安的生活養成了他對一切漠然的習慣——他再也不對身周任何事物投入感情,因為知道那些東西終究不能長久。
可十三歲那年他在砂之國遇上師傅,身為空桑遺民的師傅卻居然收了這個冰族的少年為弟子——拜師,學劍,隻有短短的三年時間他就隨著家人遷回了帝都伽藍城——可那一段歲月,卻已經是他幼年時最平靜溫暖的記憶。
“記住、劍聖之劍,隻為天下人而拔。如非必要,不要回來見我。”
離開的時候,師傅將那把光劍遞給他,冷冷吩咐,語聲一反往日的溫柔。他訥訥領命——雖然性格剛毅絕決,師傅的一切吩咐,少年卻不曾違反過一句。
然後他隨著家人離開了砂之國,回到帝都伽藍——那是冰族聚居的城市。雖然被安排在最下等冰族居住的外城裏,可是家人都歡天喜地,有種流放遇赦、終於歸家的喜悅——畢竟,在屬地上、冰族雖然有諸多特權,可那些被征服領地上的眼光讓他們無法忍受。
隻有他鬱鬱不樂。然而自幼孤僻的他的情緒變化,不曾被任何人注意。
在這個門第森嚴、充滿了秩序和力量等級劃分的帝都裏,他隻覺得窒息。他在窒息中逐步長大。這麼多年來,他在不斷地戰鬥、往上攀登,獲取更大的力量和地位,以求……以求什麼呢?
他不知道。
他不屑於和那些征天軍團的軍士們混在一起,他覺得那些隻會相互比哪個的傀儡更美麗、哪個又在戰鬥中斬殺了多少頭顱的同僚們毫無主見,就如同地上憑著本性蠕動的爬蟲,令前進的人恨不得一腳踩死。
能力出眾的少將是如此冷漠桀驁,眼高於頂,讓軍中所有人都看他不順眼。當然,作為雲家唯一的男子,他那炙手可熱的家世也讓別人不敢輕易靠近。
在整個征天軍團裏,雖然每日都被無數下屬包圍著、其實他從未覺得自己有同伴。
滄流帝國少將枕著箭囊,腦子裏卻是翻騰著各種籌劃,輾轉難眠,想著想著,脫口:“瀟,你說我們是該直接去空寂之山、還是先在這裏附近繼續找?”
然而,隻有呼嘯的風聲回答他。
這句下意識的問話一出口,雲煥也是不自禁地愣了一下,尷尬的神色浮現在他臉上——居然忘了麼?瀟是他原先的傀儡,可在一個月前的遭遇戰裏、已經被他當作擋箭牌,遺棄在了桃源郡……她,她現在…又是如何?那個傀儡師應該已經殺了她罷?
眼前湘的臉蒼白而麻木,仿佛沒有聽到一般自顧自地往火堆裏添加紅棘,想讓睡在毯子上的主人更加暖和一些——他知道傀儡是不能作出這樣建設性的回答的,它們不能自己思考,隻能聽從主人已有的指令。他如今是沒有任何同伴了——
嘴角浮起一絲苦笑,再也不去想,他轉過頭,睡去。
半夜裏,雲煥被一陣斷斷續續的悲泣聲驚醒,宛如無數人圍繞在他身側掩麵哭泣,悲痛異常。他閃電般側身、由臥姿站起,下意識地握緊了腰側的光劍,肩臂蓄力。
然而,沒有人——獵獵風沙吹著,月光下銀白色的沙丘緩緩移動,沒有一個人影。
湘已經睡著了,嬌小的身子裹著鬥篷,靠著火堆側臥,深藍色的長發在沙漠上流動出水一般的光澤。
雲煥卻不敢有一絲大意,側耳細細聽著時遠時近的哭泣聲,感覺心頭有異樣的震動。
“噗拉拉”……忽然間,極遠極遠處、仿佛傳來什麼巨大東西撲扇翅膀的聲音。極輕極輕,夾雜在呼嘯的砂風裏,若不是雲煥得到劍聖門下真傳、修習五蘊六識,根本無法辨出。就在聽到那些聲音的同時,他臉色大變,想也不想立刻扯起地上毯子一角,用力掀了過來!
沉睡的湘一下子骨碌碌滾到了沙地上,茫然驚醒。
然而不等鮫人傀儡驚覺發生了什麼,雲煥已經將毯子一掀一卷,轉眼就兜頭蒙到了燃燒的火堆上!——雜著鮫絲的織物水火不入,立刻將那堆火熄滅。與此同時滄流帝國少將點足撲過來,一把摁下傀儡的頭,拉著她仆倒在沙丘背後。
那一係列動作快得宛如閃電,隻是一個眨眼功夫、頭頂上就響起了巨大的撲簌聲。
砂風更加猛烈,隱隱仿佛有氣流旋轉,帶起龍卷風般的沙暴——而那些由遠而近的撲扇聲已經近在頭頂,那些哭泣般的聲音也分外響亮起來,有老有少、哭腔迥異,帶著說不出的詭異氣氛。
傀儡不知道恐懼,主人不讓她動、便怔怔仆倒在地,看著那些黑夜中雲集的大片烏雲移動著通過頭頂上空。
“那麼多的鳥靈……怎麼忽然都雲集到這裏了?”雲煥的手按著湘的背,一直到那些哭泣的聲音遠去、才鬆開手,目視著烏雲遠去的北方,忽然抬頭看了看月色,喃喃自語,“是了,明晚又是月圓之夜——五月十五。那些鳥靈,是要前往空寂之山哭拜吧?”
他雖沒有親曆百年前那一場曠世之戰,卻也隱約聽說了當年戰爭的慘烈。
前朝空桑被征服的時候,除了十萬帝都民眾沉入無色城逃過一劫、其餘千萬民眾都被屠戮,血流漂杵,伏屍千裏。而那些生前信仰神力的空桑人、死後也不肯好好安分,居然化身為鳥靈為禍雲荒大地,試圖動搖新帝國的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