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師徒(2 / 3)

半晌沒有聽到回答,隻是感覺托著自己的手在不停顫抖。抬頭看去,近在咫尺的年輕弟子眼睛裏、那猝然爆發出的恐懼和驚慌尚未褪盡,全身都控製不住地發抖。

“嚇著你了,煥兒。”從未看過那樣的表情出現在這個孩子臉上,慕湮由衷地歎了口氣,歉意地笑,勉力抬起手拍了拍弟子蒼白的臉,安慰,“師傅沒那麼容易死,一定比那個巫彭活的還長,別擔心。”

藍狐看到主人可以動了,立刻蹭了上來,卻警惕地盯了一邊的雲煥一眼,大有敵意。

“感覺好一些了……扶我回內室休息吧。”調息片刻,慕湮說話聲音也中氣足了一些,勉力抓著雲煥的手想站起來,然而身上血脈依舊凝滯未去,腳下無力,便是一個踉蹌。幸虧雲煥一直全神貫注,立刻扶住了慕湮。

“別動。”雲煥想也不想,俯身攬起裙裾、將她橫抱起來,“我送您去。”

“真是沒用的師傅呀。老了。”慕湮有些自嘲地微微笑,搖頭,感覺自己在年輕的肩臂中輕如枯葉,指給弟子方向,“煥兒,左邊第二個門。”

“嗯。”雲煥似乎不想說話,隻點點頭,大步向前急急走去。

“小心!低頭!”在穿過石拱門的刹那,慕湮脫口驚呼,然而雲煥低頭走得正急、居然反應不過來,一步跨了過去,一頭撞上石拱券。

然而竟然沒有磕碰的痛感。雲煥退了一步,詫異地看著額頭上那隻手。

“怎麼反應那麼遲鈍?一身技藝沒丟下吧?”還來得及抬手在他額頭上方護住,慕湮揉著撞痛的手掌,詫異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忽然笑了起來,“咦,煥兒你居然長這麼高了?怎麼可以長那麼高……在這個石墓裏,你可要小心碰頭呀。”

“是。”雲煥垂下眼睛回答,聲音和身子卻都是僵硬的。

“怎麼?”空桑女劍聖怔了一下,驚疑地抓住了弟子的肩,“怎麼在發抖?難道那些魔物的毒還沒除盡?快別使力了,放我下地讓我看看。”

“沒事。”雲煥回答著,一彎腰便穿過了那道拱門。

內室依舊是多年前的樣子,一幾一物都擺在原位置上,整潔素淨如故。雲煥俯身將慕湮安頓在石榻上,環顧左右,陡然間有一種恍惚的神色。

依然一摸一樣。連他小時候練劍失手、劈碎了的那個石燭台都還在那裏。

這個古墓裏的時間仿佛是凝固的。外麵光陰如水流過,這裏的一切卻都未曾改變。

包括師傅的模樣,都停止在他少年時離開的時候。

“餓了麼?”慕湮安頓下來,才想起弟子遠道來這裏後尚未用餐,問。然而四顧一番,雪洞也似的石室內哪有什麼充饑的東西,女劍聖蒼白的臉上浮出微微的苦笑,搖頭看著雲煥:“你看,這裏什麼都沒有。”

“不用麻煩師傅,我隨身帶有幹糧,等會兒讓湘生火做飯就是。”雲煥走到那盞石燭台邊,抬手摸了摸上麵那一道劍痕,回答。

“哦,那個叫湘的姑娘不知醒了沒。”聽到弟子提及,慕湮恍然記起,“煥兒,你去看看?”

“不用看。”雲煥搖頭,“如果醒了,傀儡第一個反應便會尋找自己主人。”

“……”空桑女劍聖忽然不說話,看著自己的弟子,眼神微微一閃,“為什麼要把好好的活人弄成傀儡?變成殺人工具?”

“鮫人不是人。”雖然壓低了聲音,恭謹地回答著師傅的責問,滄流帝國少將語句短促而肯定,“這個還是你們空桑人說過的——而且比起在葉城被當寵物畜養和買賣,鮫人在軍中當傀儡應該好一些吧?至少我們教導戰士要愛護武器一樣愛護傀儡,它們沒有意識、也不會覺得屈辱痛苦。”

“……”慕湮並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隻是憑著內心的感覺來判定是非,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不忿,“可是這不對。”

“為什麼不對?征天軍團需要傀儡,帝國需要軍隊。”雲煥回過頭,眼裏有鋼鐵般的光澤,“沒有軍團,雲荒就要動蕩——我們維持著四方的平安,讓百姓休養生息,讓帝國統治穩固,有什麼不對?師傅,這幾十年來雲荒四方安定,農牧漁耕百業興旺。連沙漠上以前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飯的牧民,帝國都讓他們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不再顛沛流離——這些,難道不比空桑承光帝那時候要好十倍百倍?”

空桑女劍聖微微蹙起眉頭,仿佛想著如何反駁弟子的言論,卻終於無語。

“還有湘,”仿佛被師傅錯怪委屈,滄流帝國本來不多話的少將一口氣反駁下去,“我答允了飛廉,這一路上不曾半點虧待過她。更不曾和那些家夥一樣拿她……”手指在燭台上敲了敲,雲煥眉梢微微抬了一下,還是繼續說下去:“拿她來消遣取樂——平日整個征天軍團裏,除了飛廉那小子、就數我最愛護鮫人傀儡了。我哪裏不對了?”

“……”慕湮皺著眉頭看著雲煥,最終依然搖搖頭,“反正都是不對的。煥兒,當初我教你劍技的時候、可從來沒希望你變成現在這樣子。”

這樣溫和的責備卻讓帝國少將微微一震,他低聲:“那麼……師傅您當初所希望的我、應該是什麼樣的呢?您……當初為什麼要收我為徒?”

那樣簡單的兩句話,說出來卻仿佛費了極大的力氣。雲煥忽然間不敢看師傅的眼睛,低下頭去、看著石燭台上那道陳舊的劍痕——那樣的疑問,在他心裏已經停留了十多年,一直是他反複猜測無所得知的。

空桑的女劍聖,打破門規將一個被族人放逐的冰族孩子收入門下,拖著病弱的身體傾心指點數年——她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是要這個敵方的少年感恩圖報、離棄冷落自己的族人,從而為空桑所用、為無色城下的冥靈拔劍?

因為他現在反而成了帝國的少將,師傅才會那麼失望?

那樣的猜測埋藏在心裏已經十多年,伴隨著他從少年成長為青年,反複啃噬著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忘記。如今,終於有機會回到師傅麵前,親口問出來。

不知為何,在等待答案的刹那、他隻覺得手都微微顫抖。

“恩?應該是什麼樣子?這個我很早就對你說過了啊。”然而那樣緊張慎重的等待,換來的隻是師傅隨意的輕笑,慕湮抬頭,看著石壁上方一個采光的小窗,外麵的天空碧藍如洗,偶爾有黑影掠過,那是沙漠裏的薩朗鷹,慕湮抬起手,指著窗外,微笑著用一句話回答了他:“就像這白鷹一樣,快樂、矯健而自由。”

那樣簡單的回答顯然不是他預料中的任何一個答案,雲煥詫異地抬頭:“就這樣?”

快樂,矯健和自由?擁有這樣獨步天下的劍技,得到什麼東西都不是太難的事——然而師傅把這樣無雙的技藝傳給他,對於弟子的期望、卻隻是如此簡單?

“還要怎樣呢?”慕湮淡淡地笑,“我少年師承雲隱劍聖,之後的一生都不曾敗於人手,然而這三樣東西,我卻一樣都沒有——你是我最後的弟子,我當然希望你能全部擁有。”

“……”雲煥忽然無法回答,手緊緊握著光劍。

“可你現在快樂麼?自由麼?”空桑女劍聖看著戎裝的弟子,輕輕歎氣,“煥兒,我並不是對你加入軍隊感到失望——你做遊俠兒也好、做少將也好,甚至做到元帥也好。無論到了什麼樣的位置上,師傅隻是希望你保有這三件東西。但現在我在你眼睛裏看不到絲毫痕跡。你既不快樂,也不自由。”

“師傅。”帝國少將劍眉一挑,脫口低呼,眼裏湧起濃重的陰鬱。

師徒兩人靜靜對視,偌大的古墓裏安靜得聽得見彼此得呼吸。許久,雲煥隻是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去,淡淡道:“我去把湘叫起來,該做飯了。”

“煥兒。”弟子剛轉過身,慕湮卻叫住了他,想了想,終於微笑,“要知道當初為什麼在一群牧民孩子裏、我獨獨要是冰夷的你當弟子麼?”

雲煥肩膀一震,站住了腳步——他沒想到師傅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

“為什麼?”他回過頭去,眼睛裏是詢問的神色,隱隱緊張。

“因為你打架老是輸啊。”慕湮掩口笑了起來,神色卻是嘉許的,“你是個冰族,卻天天和那些牧民孩子打架,即使每次都被葉賽爾和奧普揍,卻不見你告訴城裏的軍隊——按照律例,凡是敢攻擊冰族人的其他賤民一律滅門!那時候,你隻要回去空際城裏一說,那麼鎮野軍團就會……你是個好孩子。雖然是個冰夷的孩子。”

雲煥有些難堪地一笑,低下頭去:“我就不信自己打不贏他們。”

“可你老是輸。”空桑女劍聖回想著當年來到古墓的一群孩子,笑著搖搖頭,“你那時候個子又不高,身子也不壯實,老是被葉賽爾他們打——我總看著你被一群孩子揍,看到後來就看不下去了,問你要不要學本事打贏他們。”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您是劍聖。”雲煥想起那一日的情形,眉間就有了笑意——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有人拉起他問他想不想學本事,當然是脫口就答應了。

“可我已經知道你是冰族。”慕湮微笑著,眼神卻是淩厲,“那時霍圖部的長老回來拜訪我,葉賽爾他們卻不知情。我看到他們闖入古墓,卻不知道為什麼霍圖部的孩子會和一個冰夷孩子一起玩——我一直不放心。如果你有什麼舉動要對霍圖部不利,我便會出手。”

“師傅?”雲煥心裏一驚,脫口。

“可我發現冰夷裏也有好孩子……其實葉賽爾他們和你雖然打架,卻是慢慢成了好朋友吧?”慕湮笑了起來,宛如一個看護著一群孩子的溫柔母親,“剛開始不過是想隨便教你一些,好讓你不被那個丫頭欺負得那麼慘——沒料到隻教了兩天,就驚覺你對劍技的天份非常高,遠遠超出我的預料……”

女劍聖歎了口氣,看著一邊的弟子,招招手讓他過來。

雲煥聽從地回過身,在師傅榻前坐下。慕湮看著已經是高大青年的弟子,眼色卻是複雜的,抬手輕輕為他拂去領口上的風沙,金色的砂粒簌簌從軍裝上落下,拂過胸口上滄流帝國的銀色的飛鷹記號。

“煥兒,我收你入門,並不是隨隨便便決定的。”慕湮的眼睛裏有某種讚許的光,忽然握緊了弟子的手,輕輕卷起衣袖——那裏,軍人古銅色的手腕上、赫然有兩道深深的陳舊傷痕,似乎是多年前受到殘酷的虐待留下的痕跡。

雲煥猛然一驚,下意識地想將手收回。

“看看這些——被砂之國的牧民那樣對待過,卻依然肯和葉賽爾做朋友,而不是一句話告發去讓他們滅門。”慕湮臉上浮起讚許的神色,拍了拍弟子的手,抬眼看著他,“煥兒,其實一開始我以為你是要害那些孩子的。因為你曾在牧民部落裏得到過那樣殘酷的虐待。”

“師傅!”雲煥臉色大變,猛地站起、倒退了三步,定定看著空桑的女劍聖,“您……您記得?您記得我?您原來、原來早就認出我了麼?”

“當然記得。”慕湮微笑起來了,看著眼前已經長成英俊青年的弟子,眼睛卻是悲憫而憐惜的,“地窖裏麵那唯一活著的孩子。”

“師傅……”再也無法壓住內心劇烈翻湧的急流,雲煥隻覺膝蓋沒有力氣,頹然跪倒。握緊了手,將頭抵在榻邊,斷續不成聲的哽咽,“師傅。”

十五年前曾經驚動帝都的人質事件,如今大約已經沒有人記得。

繼滄流曆四十年、霍圖部叛亂後,滄流曆七十四年,砂之國再次發生了小規模的牧民暴動。曼爾哥部落有些牧民衝入了空際城,虜走十八位滄流帝國的冰族居民,轉入了沙漠和鎮野軍團對抗,並試圖以人質要挾帝都改變一些政令。然而帝都伽藍發出了命令,鎮野軍團放棄了那些人質、對曼爾哥部落反叛的牧民進行了全力追殺,深入大漠兩千裏。三個月後,叛軍的最後一個據點被消滅。

這場小規模的叛亂,早已湮沒在滄流帝國的曆史裏。還有誰會記得牧民暴動的時候掠走的冰族人質裏,隻有一個孩子活了下來?

隻有空桑女劍聖還記得打開那個地窖的時候看到了什麼——一個不成人形的孩子正發狂般將頭用力撞向石壁。看到有人來,立刻拚命掙紮著爬過來,穿過那些已經在腐爛的族人屍體。雙手被鐵鐐反銬在背後,流著發臭的膿液,露出雪白的牙齒、拚命咬著她從懷裏找出來遞過去的桃子,如同一隻餓瘋了的小獸。

抱起那個八九歲孩子的時候,她震驚於他隻有藍狐那麼輕。

顯然鎮野軍團已經放棄了解救冰族人質的希望,而被追殺的叛軍也遺棄了這些無用的棋子,將那十幾個冰族平民反鎖在沙漠的一個地窖裏。她無意發現的時候,大約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裏麵的屍體都已經腐爛。

她隻帶出了唯一一個活著的孩子。而那個孩子畏光,怕人走近,經常蜷縮在牆角,習慣用牙齒叼東西,從周圍人那裏搶奪一切能找到的食物。顯然是雙手長期被綁在背後,才形成了獸類的習慣動作——那些暴動的牧民大約將所有怒氣都發泄在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冰族平民身上,用過極其殘忍的手段折磨孩子的身體和心靈,先是把他餓了很久,然後對其拷問和毒打。

她甚至無法問出一點頭緒來——因為那個孩子已經失語,隻會說很少幾個詞語:姐姐,父親,空寂城。那時候她並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已經在這次叛亂中被暴民殺死了,而孩子的姐姐早在一年前被送入帝都參加五年一度的聖女大會,幸運當選、再也不能回到屬國。

她隻是在三天後將這個幸存的孩子送回了空際城,偷偷在一邊看著他被鎮野軍團帶走後,才放心離去。

那樣的事情在多年的隱居生活中有過很多,她很快就將他遺忘。

以後的好多年她也沒有再碰見那個孩子,直到那天霍圖部的一群牧民孩子忽然湧進古墓,將她驚起——在一群高大的砂之國牧民孩子中,她注意到了裏麵一個瘦小蒼白的少年。淺色的頭發,略深的五官,蒼白的膚色——顯然應該是冰族的孩子。

然而在一群孩子開始打架時,她一眼便認出了他。

那樣的黑暗中閃爍的冷光和不顧一切搶奪抗爭的眼神……盡管活了那麼多歲月,她依然能清晰地從記憶中迅速找到同樣的一雙眼睛。

微微笑著,她如同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一樣,輕輕撫摩著帝國少將的頭發:“是的,我一開始就認出你了,煥兒。”

“為什麼您從來不說?我以為您早就忘了……”雲煥有些茫然地低聲問。

“那時候你還小,我想你也不願再提起那件事吧?有些噩夢,是要等長大後才敢回頭去看的。”慕湮歎了口氣,輕輕將他的袖子卷下來,蓋住傷痕累累的手腕,“而且你也不說,我以為這個孩子也早不認得我了呢,還說什麼?”

“怎麼會不認得……一眼就認出來了。”雲煥嘴角往上彎了一下,那個笑容和他一身裝束大不符合,“我怕說了,師傅就會識穿我是冰族人,不肯教我把我趕走了——我那時可是第一次求人,好容易葉賽爾他們答應了不把我的身份說出去。”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地微笑起來,伸指彈了他額角一記,“怎麼看不出?你看看你的眉眼、頭發和膚色……沙漠裏長大的牧民沒有這樣子的。”

滄流帝國的少將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容他已經不記得多久沒有流露。

“所以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收你入門。”空桑女劍聖點點頭,看著自己最小的弟子,感慨,“劍技無界限……空桑人也好,冰族也好,鮫人也好,隻要心地純正、天份過人,我想就已經夠了。你沒有武藝的時候、尚自不肯借力屠戮所謂的賤民;若有了劍聖之劍,應更加出色,能為這世間做更多。”

“……”雲煥忽然沉默,沒有回應師傅的話。

要怎麼和師傅說,當年回到空際城後、尚未完全恢複的他就主動要求和鎮野軍團一起去到了曼爾哥部裏,憑著記憶將那些劫持過他的殘餘牧民一一指認出來?

那些僥幸從帝國軍隊的剿殺中逃脫的牧人,被孩子用陰冷的目光一一挑出,全家的屍體掛上了絞架,如林聳立。他反反複複地在人群中看,不肯放過一個當初折磨過他的人。手腕上的傷還在潰爛,孩子的心也一度在仇恨中腐爛下去。

後來遇到葉賽爾他們,並不是他心懷仁慈而不曾報告軍隊,而隻是——這個被族人孤立的孩子感到寂寞,他需要玩伴。而和人打架、至少可以緩解寂寞,同時也讓自己變得和那些賤民一樣強健。

同樣也因為,他知道自己隻要努力,總有一天可以打贏那些同齡人,他是有機會贏的;

如果象童年那次一樣、遇到了沒有任何贏麵的敵對者,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回到空際城、去報告那些軍人有暴民襲擊冰族,然後和九歲時那樣——帶著軍隊去指認那些賤民,讓他們的屍體在絞刑架上腐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