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複生(2 / 3)

然而畢竟那時候太年幼,一切都已經在漫長的歲月裏淡去。

每年一次的、他偽裝混在那些牧民中抬頭看著半空中和鳥靈混戰的女子,看著那一道道裂開夜空的雪亮閃電。被那樣驚人劍技和身姿所震驚的時候,他忽然明白了。難道,那古墓裏的人……就是巫彭元帥所傾慕的麼?也隻有這樣的女子、才配的上帝國元帥吧?

而胡思亂想的年輕軍人不曾知道:正是與這個女子五十年前的一次交鋒,被所有戰士視為神的元帥才失去了一隻手臂!那一戰之後,巫彭永遠記住了這個勁敵,並且幾十年來一直留意著她的行蹤。

他便成了一顆棋子,受命監視了這座曠野裏的古墓十四年。從少年直至青年,他將人生中最鼎盛的那一段歲月耗費在觀望中,而且莫名原因。

他一直是個旁觀者,看過無數不相關的人的生命起落。他看到:牧民孩子在墓前嬉戲,其中居然有一個冰族的孩子。那個坐著輪椅的白衣女子在墓門口微笑,指點著那個冰族孩子的劍技。她的精神似乎很不好,經常要停下來歇息——在她歇息的時候、那個孩子便捧著劍站在輪椅後麵,安靜地注視著師傅、陰鬱沉默的眼睛裏對別的東西視而不見。

他遠遠觀望,卻永遠不敢上前。

恍然有一種做夢的虛幻——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從一個孩子變成了壯年戰士,然而古墓裏那一張素顏、居然一直不變。

十幾年後,在那個帝都來的少將手握雙頭金翅鳥令符、來到空寂大營時,他第一眼就認出了雲煥——什麼都變了,隻有那一雙陰鬱冷醒的眼睛一如當年。那個瞬間、他霍然明白了。那是巫彭元帥深埋的又一步棋子……直到雲煥走到了“破軍少將”這樣顯赫的位置時,才顯露出了他十四年觀望的含義所在。

所以,在接到元帥從帝都緊急密令、要他探察墓內情況的時候,狼朗絲毫不意外。

在周圍戰士眼睛裏都露出疑惑的時候,也隻有他絲毫不動容,看著少將進入古墓。

他知道墓裏的那個人是誰——他此刻想知道的、就是那個人是否還活著?

大漠深夜的冷風吹在甲胄上,冷徹入骨。

然而在狼朗終於忍不住開始輕輕跺了一下腳的時候、忽然眼角掠過了一絲白光。他和所有士兵一起詫然抬首,看到漆黑的天幕裏劃過一道流星。然而那一道流星卻是向著這邊墜落的,在眨眼間一閃而至、居然準確地落入了古墓那個高窗中。

所有士兵麵麵相覷。隻有狼朗變了臉色——在光芒沒入窗中的一刹、速度稍微緩了緩,他看清楚了:哪是什麼流星?分明是一個白衣白發、騎著白色天馬的女子!身影是虛幻的、刹那間穿過了狹小的窗口,沒入古墓!

空桑的冥靈軍團?

“少將!少將!”狼朗大驚,迅速撲到墓門口,單膝跪地,“空桑人來了!”

此語一出、全軍聳動。刀兵出鞘聲裏、卻隻聽雲煥聲音沉沉從墓裏透出:“原地待命!”

黑暗一片的墓室內彌漫著森冷潮濕的水氣,隻有最深處有黯淡的燭光透出。

雲煥霍然回頭、注視著暗夜裏純白色的女子。

白色的長發、白色的衣衫、白色的肌膚,身畔牽著白色的天馬。整個人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柔光,虛幻得不真實,如一觸即碎的影子。在看到地底冷泉中永久沉睡的女子時,來人忽然間雙肩一震、以手掩麵。

“白瓔?”滄流帝國的少將愣住了,看著女子身側的佩劍,那柄光劍和自己的一模一樣。眼裏閃過遲疑的光:“你……你是白瓔麼?”

顯然是在墓外看到滄流軍隊的時候、已經料到了墓內有人,此刻前來白色的女子卻未有驚訝,隻是不易覺察地握緊了手中的劍——放開了天馬的韁繩,嘴唇抿成一條線、她看著古墓深處穿著少將軍服的冰族男子。

“你是誰?”蹙眉打量著眼前這個滿身透出殺氣的軍人,白瓔下意識地感覺到了反感和排斥。這個人……怎麼會在師傅墓裏出現?

“我是雲煥,白瓔師姐。”同樣也在打量著前來的空桑太子妃,雲煥感覺心裏殺機一動、但很快按捺了下去,克製著平靜地回答,“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見麵。”

“我不是你師姐——師傅並未將劍聖之位傳承給你,你已被逐出門牆。”白瓔冷淡地回答,對這個同門有著深切的反感。忽然間她驚覺了什麼,不可思議地看著雲煥,脫口驚呼:“所以你把師傅殺了?是你把師傅給殺了?!”

“不是我!”雲煥的臉色瞬間蒼白如死,眼睛裏的光卻亮如妖鬼,一拳捶在身側石壁上,石屑紛飛。他厲聲分辯:“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殺師傅……那毒不是我下的……不是我!”不知為何,聲音到了最後卻低了下去,那般的盛怒也漸漸潰散。

雲煥頹然後退、手中的水瓢落到了地上,用手支著自己的額頭。

“是我。”他忽然安靜下來了,說,抬起眼睛看著來人,“是我害死了師傅。”

——然而,在接觸到那樣的目光時白瓔卻不自禁的震了一下,不知為何感到某種恐懼,竟然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冥靈女子定定地看著這個猝然相遇的、滄流軍中最令人畏懼的戰士——她的師弟。

“說到底還是我害死了師傅……”指縫裏的那雙眼睛忽然冷了下來,雲煥的聲音低而輕,猶如夢囈,“所有腥風血雨都是我帶來的——弄髒了這座古墓……怎麼也洗也洗不幹淨了。”

白瓔詫異地看到了地上跌落的水瓢,然後看到了四處散落的布團和水桶。

地上、四壁甚至屋頂都是濕的,顯然這座古墓裏有過慘烈的死亡,而眼前這個人曾花了無數的力氣來試圖徹底清洗這裏,直至疲憊不堪。

“不是你。”忽然間她就確定了,脫口輕輕道,“是誰?”

“一個鮫人。”雲煥冷笑起來,眼裏又露出了那種鋒利的光芒,“我不會告訴你是誰——這個仇我來報!我不會假手他人,也不許你和西京插手。”

“鮫人?”白瓔一驚,然而看到那樣的眼光、卻知道是絕問不出什麼來了。

“既然你不願意認我當同門,我也不希罕有這樣一個師姐。除了師傅外、我並不承認師門中其他任何關係。”雲煥穩定著自己的情緒,站直了身體,看著前來的空桑太子妃,“我們注定要成為對頭,但至少不要在這裏拔劍——我不想在師傅麵前和你動手。她說過不希望看到同門相殘,我必不會逆了她的意思。但我也決不是個束手就死的人。”

“我隻是來送靈。”白瓔不動聲色地回答,心裏卻是暗自吃驚——她看著雲煥眼裏的神色,隱約覺得有些異樣,竟不似一個弟子對師傅去世的哀慟模樣。她並非懵懂少女,不由驚疑不定,怔怔的在心裏打了個激靈。

“送靈?”雲煥一怔,猛地明白過來,“哦,我倒忘了你們空桑人的風俗!”

“離師傅仙逝已經有十二天了——今日是送靈之日,若不按空桑習俗誦咒燃香,人的魂魄便無法通過北方盡頭的九嶷、去往彼岸轉生。所以我連夜趕來。”白瓔回答,眉間肅穆,“隻可惜西京師兄還在澤之國,無法分身前來。”

“原來如此……難怪你不惜冒了風險從無色城趕來。倒也是難得。”雲煥冷笑起來,沉吟著遙想大陸另一邊密布的戰雲,眉間不知不覺又攏上了白瓔極度厭憎的那種殺戮表情,“西京在那邊是被飛廉纏住了吧?居然還沒死?倒是命大。”

“我要開始送靈了。”截口打斷,白瓔冷冷看著雲煥。

然而滄流少將並沒有絲毫退出去的意思,隻是把目光投向了冷泉中心那一張輪椅上沉睡的人,聲音忽然變得和刹那前完全不同:“先幫我擦掉那滴血——”

“什麼?”白瓔詫異。

“師傅左頰上濺了一滴血,”雲煥的眼睛一直沒有移開,輕聲,“師傅她是不能忍受這樣的東西的——幫我擦掉它……請。”仿佛想起什麼,他加重了最後一個字的語氣,那是他幾乎從未對別人用過的字眼。

被那樣專注而夢囈般的語氣嚇了一跳,白瓔凝神看去、果然看到死去女子白色的臉頰上有一滴刺目的殷紅色。她詫然脫口:“為什麼不自己擦?”

“我的手很髒……根本不能碰。”雲煥微微苦笑起來,“而且,小藍也不讓。”

順著他的指尖,白瓔看到了一團藍灰色的毛球蜷縮在輪椅的靠背頂端,從慕湮遺體的肩膀後探出頭來,用警惕靈活的光盯著水邊交談的兩個人。

“那是什麼?狐狸?”第一次來到古墓的女子有些驚訝。

“師傅養了十幾年的藍狐。”雲煥簡單地解釋,做了一個“請”的催促手勢。

“它會讓我近身?”一邊涉水過去,一邊白瓔卻有些不確定地看著那小動物警惕的眼睛。

“應該會。小藍很聰明,能分辨不同的人。”雲煥忽地輕輕歎了口氣,眼裏有某種複雜的神色,“而你……你身上,有某種和師傅相似的氣息。”

那樣的話讓白瓔微微一驚。然而就在那個刹那、一直盯著她看的藍狐忽然輕輕叫了一聲,果然消除了惡意,閃電般竄了過來,想要撲入她懷裏。

然而,冥靈女子的身體是虛無的,藍狐穿過了白瓔的身體、落在冷泉裏。

濕淋淋的藍狐回頭看著俯下身去的白瓔,忽然間仿佛明白了什麼。黑豆也似的眼裏,陡然有一種悲哀的表情:那是已經死去的冥靈……這個前來送師傅的女弟子,其實早就已經比師傅更早地離開了這個人間。

“師傅……師傅……”來到輪椅前,伸手恭謹地拭去了頰邊的血,感覺觸手之處的肌膚居然堅冷如玉石,白瓔一驚跪倒在水中,凝視著這一生都未謀一麵的師傅,眼裏淚水漸湧,“我是二弟子白瓔……您看到了麼?我來送您去往彼岸了。願您來世無憂無慮、一生平安。”

無憂無慮,一生平安——空桑女劍聖一生倥傯跌宕,竟是沒有過真正無憂快樂的日子。白瓔跪倒在地底湧出的冷泉中,女子閉目合掌,開始靜默地念動往生咒。

除了祝誦聲,古墓裏沒有絲毫聲響。

作為空桑六部之中最高貴的白之一族的王,白瓔的靈力是驚人的。空桑皇太子妃跪倒在古墓裏,嚴謹地按照著空桑古法進行著送靈的儀式,隨著如水般綿長的祝誦聲,咒語以吟唱的方式吐出,祈禱著靈魂從這死亡的軀體上解脫、去往彼岸轉生。

雖然不明白空桑人的習俗,更不相信什麼怪力亂神的東西,雲煥依然跪倒岸上的水邊,凝視著昏暗墓室內死去的人。

忽然間,仿佛有風在這個密閉的石墓內悄然流動,唯一的一盞燈滅了。

對於黑暗的本能警惕,讓雲煥在瞬間按上了劍。然而下一個刹那他的手就由於震驚而鬆開,驚訝地看著黑暗中的那一幕景象——

有光!居然有一層淡淡的白光、從死去的師傅身上透了出來!

隨著白瓔的吟唱,那層白光越來越清晰地從女劍聖身上滲透出來、遊離、凝聚,最後變成了若有若無的雲。那樣微弱然而潔白的光芒、漂浮在這個漆黑一片的墓室內,隨著送靈的吟唱而變幻出各種奇異的形狀,最後漸漸凝聚成一個人形。

光芒漂向了跪著的白瓔,在冥靈女子身側徘徊許久,似是殷殷傳達著什麼話語。而白瓔的身子微微顫抖,停止了吟唱,隻是點頭,仿佛答應著什麼。

“師傅!師傅!”再也忍不住,岸上震驚的聲音劃破了黑暗。

雲煥抬頭看著那凝聚的人形,宛然是師傅生前的剪影,隻覺刹那間心都停止了跳動。來不及多想什麼,他涉水奔了過去,試圖去拉住那一片虛無的光芒。

“此生已矣,請去往彼岸轉生!”看到有人驚擾了送靈儀式,白瓔唇中迅速吐出吟唱,對著虛空中凝聚的光芒伸出雙手,手心向上——冥靈的手中、陡然有六芒星狀的光芒閃出。那一片凝聚的光重新消散開來,化成了無數星光,迅速劃過。

雲煥踏入水中的刹那、隻覺那無數細碎的流星如風般擦肩而過。生死在刹那間交錯而過,沒有絲毫停留。

“師傅!師傅!”有些絕望而恐懼地、他對著虛空呼喊,知道有什麼終將徹底逝去。

仿佛被那樣的絕望所震動,那些白光忽然凝滯了刹那,宛然流轉、輕輕繞著他一匝,拂動他的鬢發。然後瞬忽離去,掠過重重石墓的門、最後消失在高窗外漆黑的夜空中。

“師傅……”輕風過耳而去,雲煥全部的神氣似乎也隨之潰散,頹然跪倒在水中。

許久許久,這座古墓恍如真正的死地一般寂靜無聲。

小藍依舊不願和雲煥接近,慢慢遊回到了輪椅邊,順著椅背爬上了散去魂魄、徹底成為石像的慕湮肩頭,靜靜俯視著跪在冷泉中的兩名劍聖弟子。

“師傅最後有話,要托我告訴你……”仿佛透支了太多的靈力,白瓔虛幻的形體更接近於透明,匍匐在水中,低聲斷斷續續道。

雲煥霍然抬頭。

“師傅說……她已去往彼岸。有些事她一直知道,而有些事她錯怪了你。”白瓔輕輕複述著,神色之間有一絲奇異、又有一絲悲憫,看著他,“她並不怨恨鮫人,希望我們也不要報仇。你已經破了不殺羅諾族長的諾言,她很失望。希望你的劍上、此後能少染血跡。”

雲煥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看著輪椅上的石像,薄唇緊抿著、仿佛克製著什麼情緒。他的左手用力地握著右手手腕——曾經在烈火上烙下的誓言尤在耳畔,而轉眼之間鋪天蓋地的血跡已經浸染了這座古墓。他居然在盛怒和絕望之下大開殺戒,就在師傅靈前背棄了自己的諾言!一念及此,強烈的痛悔忽然間就從心底直刺上來。

“師傅最後說——”白瓔輕微地吸了一口氣,回頭看著師傅的遺像、再回頭將視線落在臉色蒼白的滄流少將身上,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最後一句話:“她將複生。”

“什麼?!”這一句話仿佛閃電擊中了雲煥的心口,他的目光在瞬間因為狂喜而雪亮,脫口驚呼,“複生?她將複生?!”

——空桑人、真的能複生?真的存在著輪回和流轉?滄流帝國的少將本來是從來不信這些東西的,然而,方才看到了魂魄的消失、他已有了幾分相信。

為什麼不相信呢?相信師傅還存在於天地之間、相信魂魄不滅,相信必然會在這片大地上的某處重新相見。

“師傅會在哪裏複生?哪裏?”他不自禁地脫口急問。

白瓔的眼睛卻更加的肅穆,隱隱間居然有某種莊嚴的氣息,輕聲複述:“師傅說,她將去往彼岸轉生——天地茫茫,眾生平等。她或許去往無色城,或許轉生在大漠,或許轉生成鮫人,甚或會複生在冰族裏……”

冥靈女子微微一笑,看著滄流帝國少將:“這雲荒大地上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會和她有關——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親人和朋友。你明白師傅的意思麼?”

雲煥眼睛裏的亮色忽然凝滯了,長久地沉默,卻沒有說話。

“所以,少將在對任何一個人揮劍之前、請都想一想。”白瓔凝視著他,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蒼生何辜。”

雲煥狹長的眼睛閃了一下,垂目不應,黯淡的墓室內,隱約看到一絲奇異的笑容攀爬上了他的薄唇。

“我答應:若我和我在意的人不處於危境,此後絕不因一時之怒而多殺無辜。如前日曼爾戈部之事不會再有。”許久,少將忽然開口,語聲忽轉厲,“可人若要我死,我必殺人!”

“什麼叫做蒼生?我們冰族是不是蒼生?我們一家人是不是蒼生!”忽然間仿佛被觸動了內心的怒意,雲煥冷笑著開口,“口口聲聲什麼蒼生,你們這群死人知道什麼!——你們知道帝都是如何局麵?我若退一步、全族皆死,還談什麼憐憫蒼生!誰又來顧惜我們死活了?我隻是不想被淹死!用盡全力隻能保全性命、你還要我去想掙紮的方向對或者不對?”

白瓔一震,沉默,側頭看著泉中玉像:“這些話,你對師傅說去。”

“這種話,今日說過一次,此生絕不再提。”雲煥冷笑,按劍而起,眼神冷厲,“說又何用。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就是。說我豺狼之性,那也是有的。隻是尚不如帝都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

白瓔從水中站起,微微蹙眉、似不知道如何說,許久隻是道:“師傅用心良苦。”

“我心裏都明白。”雲煥轉頭看著地底冷泉中那一襲寧靜的白衣,眼裏殺氣散去:“你我也算一場同門,最終卻隻得師傅靈前一麵之緣。”閃電忽然割裂了黑夜,“喀嚓”一聲輕響,墓室厚厚的石板居中裂了開來:“從這個墓室出去,便是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