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歸來(2 / 3)

空寂城裏的夜風要比曠野裏和緩多了,然而雲煥走在風裏、依然覺得森冷。

離開了將軍府,身後哭泣聲漸漸也消失,他隻聽到自己的靴子踩在砂石地上的聲音。他是來送死訊的,“南昭將軍不幸犧牲”,很簡單的一句話交代了就走。而門內,南昭的妻子抱著三個孩子痛哭——那三個孩子……最大的也不過十歲吧?最小的還不懂事,不明白“死亡”的意義,隻是睜著眼睛看著母親和哥哥悲痛的表情,咿咿喔喔地表示肚子餓了。

在帝國那樣嚴酷的門閥製度之下,講究家世和出身勝於一切,南昭本來就是出身於鐵城的平民之中,毫無背景可言,全靠自身奮鬥爬到鎮野軍團的少將地位,而不及調職回帝都,卻死於壯年之時。他這一死、餘下三個年幼的孩子必將麵臨著更苛酷的人生之路。

三個孩子中,有幾個可以出頭呢?

又有幾個,會如他童年之時那樣、被永遠的埋葬在這荒漠的黑暗裏?

他走在路上,砂風掠過他的發際。

天地間終於又隻剩了他一個人。雲煥忽然間放聲大笑起來。

空寂城上守夜的士兵驚懼地看著這個帝都來的少將,不明白這個日前剛提兵踏平蘇薩哈魯、立下大功的天之驕子為何如此失態,紛紛猜測大約是少將此行順利、因此內心喜悅。看到雲煥擺手命令開城,一排士兵連忙跑上去挪開了沉重的門閂。

巨大的城門緩緩洞開,那位破軍少將、就這樣仰天大笑出城而去。

他回到了那片石頭曠野中,長久的凝望那一座被玄武岩嚴密封起的古墓。巨大的石條將它封閉得猶如一座堡壘。雲煥遠遠站在那裏看著,仿佛看著的是自己的內心。恍惚間竟有某種恐懼,讓他不敢走近一步。

“師傅……弟子來看您了。”他將如意珠握在手心,俯身放下了一個籃子,裏麵是師傅生前最喜愛的桃子。單膝跪地、他低聲喃喃稟告:“我明天就回帝都去了。”

想要轉身離去,然而卻挪不開腳步。盡管冷醒著的內心裏是如何地厭惡著這種軟弱和拖遝,然而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讓滄流少將根本無法離去。這一個月的荒漠生活如一夢,一個充滿了背叛、陰暗、血腥的噩夢。他就要回去了……回到那個有著鐵一般秩序的帝都,重新回歸於力量的規則之下,繼續攀向權力頂峰。

然而……就算到了那個頂點,他又能得到什麼?能得回在這座古墓裏所失去的麼?

可如果不繼續攀登,一鬆手那便隻有死。

連著全家族、一起墮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無路可退。多麼想回到那個時候啊……十二三歲的少年時。還被流放在屬國,也尚未卷入帝都的政局,他隻是個普通冰族少年,和牧民的孩子們嬉鬧鬥毆,習武練劍,陪伴著古墓中輪椅上的那一襲寥落白衣。

師傅或許不曾知道吧?連他自己都不曾發覺:所謂的“快樂、矯健和自由”……她對他期許的三件事,細細想來、居然隻是存在於遙遠的過去那一瞬。如同雪白的曇花,在他的生命中一現即逝。

低下頭,手指在沙地上緩緩移動,茫然寫下幾個字:“恩師慕湮之墓。棄徒雲煥立。”

剛一寫下,冷風就將沙上的字跡卷走,湮沒無蹤。雲煥握緊了雙拳,用力抵在地上,隻覺肩背微微發抖——無論怎樣的懷念、他卻不能在這個世上留下任何痕跡,甚至不能公開承認她在自己生命裏存在過——因為要時刻防備著帝都裏那一群惡狼的窺測。

枉他一生自負,到頭來、居然連給師傅立碑都作不到!

“棄徒雲煥”——在流沙上寫下那四個字的時候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終究被所有人遺棄。他也活該被遺棄。即使師傅在世的時候,他也不曾毫無保留地信賴她——因為她終究是空桑人的劍聖,而他卻是滄流帝國的少將。他從師傅那裏得到了力量、借用著力量,卻依然包藏著私心,計算著那個自己最敬愛的人、使用了種種伎倆和手段。

經曆了噩夢般冷酷的童年、交織著權欲和陰謀的青年,帝都歸來的少將有著自己一套陰暗的處世方法——這仿佛是種在他骨髓裏的毒,隨著心髒一起跳動到最後一刻。

他或許天生就是這種人——然而,即使這樣的人、心裏也不會沒有對溫暖的渴慕和希求。

一直到師傅死去的一刹,心裏無法擺脫的猜忌和提防才如大堤崩潰一般的瓦解——死亡撤銷了最後一絲防備,他終於可以放任自己失聲痛哭或狂笑,去全心全意的相信一個人,懷念她、景仰她、眷戀她,而不必再去保留什麼私心和猜忌。那個淡然溫暖的影子被無限的放大,在記憶中冉冉升起,作為一個虛幻的象征而存在——那個玉座上的冰冷石像,便成了他終身的仰望,無可取代。

或許,這反而更好。這一趟荒漠之行,終於將他心底裏那一點脆弱徹底了斷。

從此後,這個空茫的雲荒大陸、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羈絆他的血戰前行。

深夜寂靜的大漠冷如冰窟,厲風如刀切割著身體。少將跪在墓前、許久沒有起身。

黎明的時候,聽到了遠方前來的風隼獨特的鳴動聲——那是帝都派遣來接他回京的座架。該回去了麼?——雲煥在風裏緩緩站起,麵無表情地轉過身去。一夜的寒氣、已經在他的軟甲和發梢上凝出了細小的冰花。

“斯人已逝,少將封墓而返。”

遠處的紅棘叢裏,一雙眼睛靜靜注視著古墓前少將的一舉一動,在密信上寫下了一行字。

應該是要下雨了,鏡湖中心那一座城市仿佛籠罩了密雲。

帝都外圍依舊有長年不歇的鍛造聲,十戶為一裏,百戶為一坊,每個坊的中心都設有鍛造作坊,一排排巨大的爐子裏火光熊熊、地上挖掘好的溝渠裏縱橫流淌著銅鐵的汁液。

——在冰族聚居的伽藍城裏,一切都按照門閥姓氏劃分開來,三重城牆裏內外隔絕、井然有序不容逾越。

冰族淩駕於雲荒其他種族之上,基本上不從事農桑生產。然而,有一些機械製造和器物鍛造的方法,卻是族內的不傳之秘,外族不得沾手分毫。而居住在外城的冰族,便是從事工匠行業的,在族中則屬於人數最多、地位卻也最低,從開國以來就被安置在帝都的最外一層,負責著龐大的軍工生產。

所以帝都的外城,也被冰族人稱為“鐵城”——匠作鍛工聚居的地方,也是最卑下的姓氏的居住地。和最內層皇城裏居住的十巫正好處於兩個極端。

然而,即使這些每日忙於勞作鍛造的冰族平民,也感覺到了整個帝都的壓抑肅殺氛圍。

“你們看……又有風隼從西方飛回來了啊……”一個淡金發色的精壯男子抬起頭來,放下錘子,擦了擦額頭密布的汗,看著半空飛向伽藍白塔的那一點黑影,“不知道帶回來什麼樣的消息——破軍少將應該快回來了吧?”

他旁邊的同伴用力拉動巨大的皮囊,將風鼓入爐中,催動烈焰。

“我看那家夥是回不來啦!國務大臣他們分明是要他去送死的,”斜眼看了一下陰沉沉天色下飛回的風隼,鼓風的漢子冷笑,“回來了又如何?雲家已經倒了,回來會被國務大臣那邊整的更慘——還是戰死在沙漠的好!也算一個人物,別回來被整得不成人樣。”

掄錘的精壯男子聽得這話,臉色忽地白了一下,抬頭怔怔看著半空返回的風隼,竟忘了繼續工作。金發鬆脫開來,沾在額角,赤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

“冶胄!快錘啊,精鐵都要化了!”拉著風囊,同伴不耐地大聲叫。

“啊?——”那個被叫做冶胄的冰族青年如夢初醒,振作精神掄起巨錘,把融得發紅發軟的鐵條擊得火星四濺。仿佛內心有巨大的憤懣,他再也不多話,隻管用足了力氣揮舞大錘,一下又一下,似在發泄什麼。

“好了,好了,該翻麵了!”同伴又忙不迭的提醒——帝國向來管製嚴格,鐵城所有作坊出產鍛造的兵器、都必須烙上鍛造者的名字,如果發覺兵器有瑕疵或者實戰中出現問題,那麼從負責鍛造的巫抵大人開始,立刻就會一層層將責任追究下來,最後落到鑄造者身上,嚴懲不怠。

所以,盡管鐵城中的這些冰族平民從懂事以來就進入作坊、一生中不知打造了多少兵器,對每一件經手的物件卻是不敢有絲毫放鬆——何況現在而他們所在的這個“斷金坊”、更是曆來以出產利兵巧器而聞名鐵城七十二坊中間,更不能因為疏忽砸了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