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覺得應該告知讀者,由於本章的主要內容不過是記述我和萊雷之間的一次談話,因此讀者完全可以跳過去不讀,也不會覺得我要講的故事前後脫節。不過我想補充一句,要是沒有這次交談,或許我會覺得這本書根本就不值得去寫。

2

那年秋天,在埃略特死後兩個月,我在前往英國途中,在巴黎住了一個星期。伊莎貝爾和格雷在完成前往意大利的愁慘旅行之後,已經回到了布列塔尼,不過他們現在再次在聖紀堯姆街的那套公寓裏的安頓下來了。伊莎貝爾把埃略特遺囑的細節告訴了我。他留下了一筆錢,供他建造的那所教堂為他的靈魂做彌撒之用,還留下一筆錢用於維修教堂。他給尼斯的那位主教遺贈了一大筆錢,讓他用於慈善事業。他給我留下了一筆難以估價的遺產,即他收藏的那些18世紀的色情圖書,以及出自弗拉戈納爾之手的一幅美麗的圖畫,畫的是一位半人半獸的森林之神和一位仙女在幹那種通常要在私下裏才幹的勾當。那張畫過於猥褻,不宜掛到我的牆上,而我並不是一個愛私下貪看春宮畫的人。他給自己的仆人留下了慷慨的饋贈。他的兩個外甥女每人得到了一萬美元,其餘財產給了伊莎貝爾。這筆財產到底有多少,伊莎貝爾沒有告訴我,我也沒有打聽;從她那心滿意足的樣子來看,那是相當大的一筆錢。

很久以來,自從格雷恢複健康以後,他就急著要回美國重新開始工作了,盡管伊莎貝爾在巴黎過得很舒服,格雷的焦躁不安還是影響了她。格雷跟朋友們聯係上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出現的最佳空缺取決於他是否投入一筆相當數目的資金。格雷沒有那筆錢,可是埃略特的死使伊莎貝爾擁有了比投資所需多得多的財產;格雷在伊莎貝爾首肯下同意了投資,他開始了談判,指望著如果一切如願發展的話,他能離開巴黎回去親自考察此事。不過他們還要處理一大堆事情,才能去辦那件事。他們必須就遺產稅問題跟法國財政部達成合理的協議。他們必須處理掉昂蒂布的房產和聖紀堯姆街的公寓。他們必須在德魯奧飯店安排埃略特家具和圖畫的拍賣會。這些東西很值錢,最明智的做法是等到春季,那時可能會有一些大收藏家來到巴黎。在巴黎再過一個冬季,伊莎貝爾並不遺憾;兩個孩子現在講法語和講英語一樣輕鬆了,她很高興讓她們在法國學校裏多念幾個月書。三年來她們長高了,現在成了兩腿修長、身材骨感、活潑快樂的小丫頭,目前還看不出有她們母親的那種美麗,但她們舉止高雅,好奇心極強。

對這家人就交代這麼多吧。

3

我偶然遇見了萊雷。我向伊莎貝爾打聽過他,伊莎貝爾告訴我,自從他們從拉包爾返回之後,他們就很少看到他了。伊莎貝爾和格雷現在靠自己結交了許多朋友,和他們是同一代人,跟我們四人經常聚首的那四個星期的愉快日子相比,他們的社交活動更加繁忙了。一天晚上我到法蘭西劇院看《貝倫乃》。我當然讀過該劇的劇本,但從未看過演出,而由於該劇難得演出,所以我不願錯過機會。它算不上拉辛最好的劇本,因為主題狹窄,不夠支撐五幕的結構。可是劇情動人,一些片段得到了應有的名聲。故事的依據是塔西佗著作中的短短一段文字:底杜斯深情地愛著巴勒斯坦的女王貝倫乃,據傳說,甚至已答應娶她。但是為了國家的緣故,底杜斯在登基的最初幾天裏,把她從羅馬送走了,不顧自己的願望,也不顧她的願望。因為元老院和羅馬人民強烈反對他們的皇帝和一個外國的女王聯姻。該劇描寫了底杜斯心中發生的愛情與責任之間的鬥爭,當他搖擺不定的時候,貝倫乃深信底杜斯愛著自己,最終使他堅定了目標,讓自己永遠從他身邊離開了。

我覺得隻有法國人才能充分欣賞拉辛作品的優美與偉大,才能欣賞其詩歌的音樂性,不過即便是外國人,隻要讓自己熟悉了那種假發類型的風格,也很難不為其熱烈的柔情和感傷的高尚所打動。拉辛跟少數戲劇家一樣懂得人類的聲音包含了多大的戲劇效果。對我而言,在任何情況下,那些悅耳動聽的亞曆山大格式的詩篇是足以替代動作的,我發現長篇的演講以無限的技巧逐步發展到期待中的高潮,完全跟電影中那些驚心動魄的冒險一樣令人興奮。

第三幕之後有一段劇間休息,我去前廳抽一支香煙,那裏立著一尊烏東所作的巨大的伏爾泰雕像,咧著沒牙的嘴巴譏笑人世。有人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轉過身,或許動作中略帶一些惱怒,因為我還沉浸在那些感人的詩句帶給我的亢奮之中。轉身後我看見了萊雷。和平時一樣,我很樂意見到他。我有一年沒有見到他了,我提議在散場之後會合,一起喝一杯啤酒。萊雷說他餓了,因為他還沒吃晚飯,他提議我們去蒙馬特爾。我們在散場後沒過多久就找到了彼此,一起走出了劇院。法蘭西劇院的室內空氣帶有獨特的黴味。它彌漫著各種年齡的板著麵孔邋裏邋遢的名為女引座員的女人的體味,她們把你領到你的座位上,跋扈地等著你給小費。走到新鮮的空氣裏,真是鬆了一口氣。由於夜空晴朗,我們步行。劇院大道的弧光燈挑戰式地發出強光,致使天上的星星把它們的光輝收斂到無限遙遠的黑暗裏,仿佛它們不屑於跟弧光燈競爭似的。我們一邊走,一邊議論剛才看過的演出。萊雷感到失望。他認為應該演得更自然一些,那些詩句應該像平常說話那樣來念,手勢要少一點戲劇化。我認為他的觀點不對。這是華麗的文辭,是高尚的華麗文辭,我覺得應該抑揚頓挫地朗誦出來。我喜歡韻文中有規律的重音;而程式化的手勢,是在長久的傳統中流傳下來的,在我看來正適合那種正式表演的特征。我不得不認為,拉辛正是希望他的劇本能如此表演出來。我欽佩那些演員在演出形式的限製下設法表現人性、激情和真實的方式。當藝術能夠將傳統用作其實現目標的工具時,它就勝利了。

我們到了克利希大街,走進了布拉塞裏埃·格拉夫飯店。午夜剛過不久,飯店裏擠滿了人,但我們找到了一張空桌,給自己點了雞蛋和熏肉。我告訴萊雷我見過伊莎貝爾了。

“格雷會很高興回美國去。”他說,“他在這裏如同離水之魚。他隻有重新開始工作才會快活。我敢說他會掙大錢的。”

“如果他賺了大錢,那也要歸功於你。你不僅治好了他的身體,也治好了他的精神。你使他恢複了自信。”

“我做得很少。我隻是向他展示如何自療。”

“你是如何學會做那‘很少u0027的事情的?”

“偶然吧。那是我在印度的時候。我一直患失眠症,偶然向我認識的一位瑜咖老修士提到此事,他說他會很快為我搞定。他對我做的事情,就是你所看到的我對格雷所做的事情,而那天夜裏我睡得很死,好像幾個月沒睡一樣。後來,我想一定是在一年以後,我跟一位印度朋友住在喜馬拉雅山,他崴了腳脖子。找醫生是不可能的,而他痛得要命。我想我應該試試那位瑜伽老修士做過的事情,而我一做就生效了。信不信由你,他完全不痛了。”萊雷笑了,“我可以向你保證,沒人比我自己更加感到驚奇。這事情確實沒什麼玄妙;它的意義隻是把想法灌輸到患者心裏。”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如果你的胳膊在你的意誌不參與的情況下自動從桌上抬起,你會感到驚奇嗎?”

“非常驚奇。”

“它會抬起的。當我們回到文明社會後,我的印度朋友把我做的事情告訴了大家,還帶著別人來找我治病。我討厭這麼幹,因為我還不大清楚是什麼道理,但他們堅持要我做。我不知怎麼就把他們治好了。我發現我不僅能解除人們的痛苦,還能解除他們的恐懼。真是奇怪,那麼多人都有恐懼症。我說的可不是幽閉恐懼症和恐高症,而是對死亡的恐懼,更糟糕的是,對生活的恐懼。他們往往看上去身體棒極了,家境富裕,無憂無慮,卻仍然受到恐懼的折磨。我有時候會想,這是人們最受困擾的感覺,我一度自問,這是不是人類從初次感到生命激動的某種太初生物那裏繼承而來的某種深層的動物本能呢?”

我懷著期待的心情聽著萊雷的議論,因為他很少長篇大論地講話,以往,他常常把話說得很短。我覺得這一次他是願意和別人溝通了。也許是我們剛剛看過的戲劇解除了某種壓抑,也許是感人韻律的和諧起到了音樂的效果,克服了他天生的矜持。突然我意識到我的手發生了變化。我對萊雷先前提出的那個半玩笑式的問題一直都沒在意。現在我意識到我的手不再搭在桌上,而是抬到了桌麵以上一英寸的地方,而這跟我的意誌毫無關係。我大吃一驚。我望著那隻手,看見它在微微顫抖。我感到我手臂上的神經有一種古怪的刺痛感,有點抽搐,我的手和前臂自動抬了起來,我十分清楚我既沒有助力也沒有抵製,直到它們抬高到離桌麵幾英寸之處。接著我感到我的整個手臂舉過了肩膀。

“太奇怪了!”我說。

萊雷大笑起來。我稍微運用了自己的意誌,我的手便回落到桌麵上。

“這沒什麼,”萊雷說,“別把它當回事。”

“這是不是你剛從印度回來時對我們講到過的那位瑜伽修士教給你的?”

“哦,不是的,他無法容忍那種事情。我不知道他是否認為自己也擁有某些瑜伽修士自稱具備的那些能力,但我知道他認為運用這些能力是很愚蠢的。”

我們要的雞蛋和熏肉送來了,我們吃得很香。我們喝著啤酒。我倆都不說話。萊雷在思考,我不知道他想些什麼,而我的心思則在他身上。我們吃完了。我點著一支香煙,他則點燃了煙鬥。

“最初是什麼使你跑去印度的?”我唐突地問道。

“偶然。至少當時我是這樣想的。現在我傾向於認為那是我在歐洲生活多年的必然結果。幾乎所有對我有過最大影響的人,我似乎都是偶然與他們相遇的,然而回顧起來好像我又不可能不跟他們相遇。仿佛他們在那裏等待著,等著在我需要他們的時候前去拜訪。我去印度是因為我想休息一陣。我一直在刻苦用功,我打算理一理自己的思路。我在一艘環繞世界的遊覽船上找到了一份甲板水手的工作。船是開往東方的,穿過巴拿馬運河駛往紐約。我有五年沒回美國了,我想家了。我情緒低落。你知道那麼多年以前當我們在芝加哥初次見麵時我是多麼的無知!我在歐洲讀了一大堆書,大開了眼界,但我離我尋求的東西還是跟起步時一樣遙遠。”

我想問一問他尋求的是什麼,但又覺得他隻會笑一笑,聳聳肩,說那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可是你幹嗎要當甲板水手?”我改換了問題,“你有錢嘛。”

“我想體驗。每當我在精神上已經陷溺,每當我已經吸收了當時我能夠吸收的一切,我就發現幹一幹那種事情是有益處的。伊莎貝爾和我解除婚約之後的那個冬天,我在朗斯附近一家煤礦裏幹了半年。”

就是在這個時候,萊雷給我講了我已在前麵一個章節裏記述過的那些事情。

“伊莎貝爾拋棄你的時候你感到痛苦嗎?”

他在回答之前看了我一陣,他那雙黑得怪異的眼睛似乎沒看外麵,而是向內注視。

“痛苦。我當時太年輕。我已經打定主意和她結婚。我已經為我們將要一起過的生活做好了計劃。我展望到那是一種美好的生活。”他輕聲地一笑,“可是結婚需要兩個人,正如同吵架需要兩個人一樣。我從來沒有想到我給伊莎貝爾提供的生活是一種使她灰心喪氣的生活。如果我領悟到了這一點,我是決不會向她提出的。她太年輕,太熱情。我不能怪她。我也不能屈服。”

很可能讀者還記得,萊雷在和那個農夫守寡的兒媳婦荒唐苟合之後逃出農場,去了波恩。我很想讓他接著講下去,但我明白我必須小心謹慎,隻要管得住嘴巴,就不要再冒昧直接提問。

“我從沒去過波恩,”我說,“我小時候有段時間在海德堡念書。我認為那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我喜歡波恩。我在那裏住了一年。一位大學教授的遺孀可以收兩名寄宿生,我在她家租了一間房子。她有兩個女兒,都是中年婦女了。她們三人做飯並料理家務。我發現我的寄宿生同伴是個法國人,起初我感到失望,因為我隻想講德語;但他是個阿爾薩斯人,他講德語比講法語腔調更準,或許還更流利。他的穿著像個德國牧師,幾天後我驚訝地發現他是個本篤會的僧侶。他請假離開修道院,來大學圖書館做研究。他是個博學的人,但他看上去既不像僧侶,也不像學者。他是個又高又強壯的家夥,沙色頭發,藍眼珠朝外鼓,一張圓臉紅撲撲的。他靦腆而矜持,好像不願和我多來往,但他又很講禮貌,搞得有點像繁文縟節,餐桌上交談時總是很文明;我隻是在吃飯時才能見到他;正餐過後他立即回到圖書館用功,而在晚餐後,當我坐在客廳裏跟老板娘的兩個女兒中沒在洗碗的那一個練習講德語時,他就回自己房間去了。

“我沒料到,我在那裏住了至少一個月後,一天下午,他問我願不願和他一起散步。他說他可以領我去看看附近一些地方,都是靠我自己不大可能發現的。我是擅長步行的,但他每天都比我走得快。我們第一次行走的裏程估計足有十五英裏。他問我在波恩幹什麼,我說我是來學德語的,還想了解一下德國文學。他言談聰敏。他說他願意盡一切可能幫助我。此後我們每周去步行兩三次。我發現他教過幾年哲學。我在巴黎的時候讀過一些哲學著作,讀過斯賓諾莎、柏拉圖和笛卡爾,但我沒讀過德國大哲學家的著作,當他談起那些哲學家時,我真是太願意傾聽了。一天,我們在遠足時跨過了萊茵河,坐在一所露天花園啤酒店喝啤酒,他問我是不是新教徒。

“我說:‘我想是吧。’

“他迅速地看我一眼,我覺得我在他眼裏看到了一絲笑意。他開始談論埃斯庫羅斯。要知道,我在學希臘語,而他了解那些偉大的悲劇作家,而我是永遠也無望於了解他們的。聽他講話真是大受啟發。我想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向我提出那個問題。我的監護人鮑勃·尼爾森叔叔是個不可知論者,但他按時上教堂,因為他的病人希望他那麼做。他為了同樣的原因送我上了主日學校。我們的女仆馬莎是個堅定的浸禮會教徒,在我小時候,她常常用地獄之火嚇唬我,說有罪的人會被永遠打入地獄之火。她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對村子裏的各色人等懷恨在心,於是她在描繪那些人將會經曆的巨大痛苦時,的確是打心眼兒裏高興。

“冬季到來時,我對恩斯海姆神父已經十分了解了。我認為他是個相當出色的人。我從沒見過他煩惱。他性情好,為人厚道,心胸的開闊遠遠超過我的預料,而且度量極大。他學識淵博,他一定知道我是多麼無知,但他和我談話的口氣,往往把我看成和他一樣博學。他對我非常耐心。他似乎隻想對我有所幫助,別的一無所求。有一天,不知為什麼,我患了腰痛,女房東格拉保太太硬要我躺在床上,還給我放了熱水瓶。恩斯海姆神父聽說我病倒了,晚飯後到我的房間來看我。我除了感到非常疼痛以外,一切都好。你知道書呆子是什麼樣的人,對書總愛刨根問底,他進來時我把正在看的書放下,他把書拿起來看了看書名。那本書是我在城裏一家書店裏找到的,記述的是邁斯特·愛克哈特的事跡。他問我為什麼要讀這本書,於是我說我一直在讀相當多的神秘主義文獻,並給他介紹了科斯蒂的情況,以及他如何喚起了我對這個主題的興趣。他用他那雙向外鼓凸的藍眼睛打量我,那種眼神我隻能描述為頑皮的親切。我覺得他認為我相當可笑,但他對我非常慈愛,所以他並不因此而減少了對我的喜愛。隨它去吧,如果別人認為我有點傻,我也不會十分在意。

“‘你在這些書裏尋求什麼?’他問道。

“‘要是我知道我在尋求什麼,’我回答,‘我就至少已經踏上了尋找它的道路。’

“‘你還記得我問過你是不是新教徒嗎?你說你也許是。你那是什麼意思?’

“‘我是被當作新教徒養大的。’我說。

“‘你信上帝嗎?’他問道。

“我不喜歡被別人問及私人問題,我最初的衝動是想告訴他這不關他的事。但他滿臉和善,我覺得我無法頂撞他。我不知道說什麼為好;我不想回答說信,也不想回答說不信。也許是我正在忍受的腰痛要讓我講話,也許又是因為他的緣故。不管怎樣,我對他講了自己的實情。”

萊雷躊躇了片刻,當他繼續講下去時,我知道他不是講給我聽,而是在對那位本篤會的修道士講話。他已忘了我。我不知道此時此地有什麼東西促使他未經我提問便講開了他由於天生含蓄而隱藏了那麼久的身世。

“鮑勃·尼爾森叔叔很民主,他送我上了馬文的中學。完全是在路易莎·布萊德雷攛掇下,在我十四歲的時候,他讓我去上聖保羅學校。我沒有什麼特長,功課和運動都不優秀,但是我能隨大流。現在想來,我是個完全正常的男孩。我渴望飛行。那時飛機才出現不久,鮑勃叔叔和我一樣喜歡飛行;他認識一些飛行員,當我說我想學飛行時,他說他會替我做安排。相對於我的年齡,我的個子是很高的,當我十六歲的時候,冒充十八歲是能過關的。鮑勃叔叔要我承諾永遠保密,他知道,人人都會因為他放走我而對他橫加指責。但事實上他幫我越過邊境去了加拿大,還交給我他給一個熟人寫的介紹信,結果我在還沒到十七歲的時候,就在法國上空飛行了。

“我們那時駕駛的是極其華而不實的飛機,實際上你每次起飛,就是把命攥在自己手心裏。我們到達的高度用現在的標準來看簡直是胡來,但我們並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還覺得妙不可言。我愛飛行。我無法形容它給我的那種感受,我隻知道我感到自豪和幸福。在空中向上飛,我覺得我成了某種非常偉大非常美麗的東西的一部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我隻知道我不再孤獨,盡管我獨自一人,在兩千英尺的高空,但我身有所屬。如果這話聽起來很傻,我也得這樣說。當我飛在雲層之上,那些雲朵像我下方巨大的一群綿羊,我覺得在無極太虛之中十分安逸。”

萊雷停頓了。他從他那雙不透明的眼睛的眼窩裏凝視著我,但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否看見了我。

“我知道有成千上萬的人被打死了,但我還沒有親眼見到他們被打死。這沒有引起我的重視。後來我親眼看到了一個死人。那光景使我心裏充滿了羞愧。”

“羞愧?”我不禁叫道。

“羞愧,因為那小夥子才比我大了三四歲,他生龍活虎,無所畏懼,一瞬間之前還那麼有活力,他是那麼的一個好人,現在卻成了一堆被撕裂的血肉,好像從來不曾有過生命。”

我一語未發。我學醫的時候看到過死人,在戰爭期間又見過更多更多。令我驚愕的是,死人看上去是那麼無足輕重。他們沒有尊嚴。他們像表演者扔進垃圾堆裏的牽線木偶。

“那天晚上我沒有入睡。我哭了。我不是為自己害怕;我憤憤不平;是死亡的邪惡打碎了我。戰爭結束了,我回到家裏。我一向對機械感興趣,如果航空方麵沒事可幹了,我打算進一家汽車製造廠。我受過傷,必須休養一陣。後來他們要我去工作。我不能去幹他們要我幹的那種工作。那是沒出息的工作。我考慮了很長時間。我老是問自己:活著是為了什麼?畢竟我隻是由於幸運才活著;我想活出點名堂來,但我不知道是什麼名堂。我從來沒有認真想過上帝。現在我開始想上帝了。我不明白為什麼世界上有罪惡。我知道我非常無知;我不知道有誰可以求助,我想學習,於是我開始雜亂無章地讀書。

“當我把這一切告訴恩斯海姆神父之後,他問我:‘這麼說你四年來一直在讀書羅?你有什麼收獲?’

“‘一無所有。’我說。

“他以一種那麼溫暖人心的仁慈的神氣看著我,使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事情,在他身上喚起了這麼深厚的感情。他用指頭輕輕地敲著桌子,好像在想著什麼心思。接著他說道:‘我們聰明古老的教會已經發現,如果你的行為好像有信仰,你就會得到信仰;如果你禱告時心存懷疑,但卻是誠心禱告,你的懷疑便會被驅散;如果你讓自己臣服於那禮拜儀式的美,安寧就會降臨到你身上,那種禮拜儀式對人類精神的作用,已為世世代代的經驗所證明。我過不久就要回我的修道院了。你何不來跟我們一起住幾個星期?你可以和我們的凡人修士一起在田間勞作;你可以在我們的圖書館讀書。較之在煤礦或德國的農莊幹活,這種體驗的樂趣不會更小。’

“我問他:‘你為什麼提出這個建議?’

“他說:‘我觀察你三個月了,也許我對你的了解比你對自己的了解還要多。你跟宗教信仰之間的距離,不會超過卷煙紙的厚度。’

“我聽了這話沒有吭聲。它給了我一種滑稽的感覺,好像有人抓住了我的心弦,用力撥了一下。最後我說我會考慮他的提議。他放下了這個話題。在恩斯海姆神父停留於波恩剩下的日子裏,我們再也沒有談到和宗教有關的事情,不過由於他快走了,他給了我他們修道院的地址,對我說,一旦我決定要去,隻須寫個簡短的通知寄給他,他就會做出安排。我對他的想念超過我的預期。歲月流逝,時屆仲夏。我非常喜歡呆在波恩。我讀歌德、席勒和海涅。我讀荷爾德林和裏爾克。我仍然一無所獲。我對恩斯海姆神父的話想了很多,最後我決定接受他的提議。

“他在車站接我。修道院在阿爾薩斯,那裏的鄉野很美。恩斯海姆神父領我去見院長,然後領我去看分派給我的那間小室。室內有一張窄鐵床,牆上掛了一幅耶穌受難像,至於家具則隻有幾樣剛夠用的東西。開飯鈴響了,我向食堂走去。那是一間拱形的大廳。院長和兩名修道士站在門口,其中的一名修道士端著一個盆子,另一名修道士拿著一條毛巾,院長往客人們手上灑幾滴水,意思是給客人洗手,然後用兩名修道士之一遞給他的毛巾為客人把手擦幹。除我之外還有三個客人,另有兩名路過這裏順便進來吃飯的僧侶,和一個在此靜修的愛發牢騷的法國老人。

“院長和兩名副院長,第一副院長和第二副院長,坐在大廳的首位,各占一張桌子;神父們沿牆兩側的桌子就座,而見習修士、凡人修士和客人,則在中間的桌子邊入席。做過飯前禱告之後,我們便吃飯了。一名見習修士站在食堂門口,以單調的聲音誦讀勸善書。當我們餐畢時,又念一次禱告。院長、恩斯海姆神父、客人和負責接待客人的那位修道士走進一個小房間,在裏邊喝咖啡聊天。然後我回到自己的小室。

“我在那裏住了三個月。我非常快活。那裏的生活完全合我的口味。圖書館很好,我讀了很多書。沒有一個神父企圖用任何方式影響我,但他們願意跟我談話。我對他們的學問、他們的虔誠和他們的超脫印象很深。別以為他們在虛度時日。他們總是忙碌著。他們耕種自己的地,自種自收,他們很高興有我做幫手。我喜歡那些壯觀的宗教儀式,但其中我最喜歡的是晨禱。那是在早晨4點舉行的。那場景極為感人,四周都是夜色,你坐在教堂裏,而那些習慣於神秘的修士,頭上罩著連在修士服上的頭巾,以雄壯的男音唱著禮拜儀式上調子平平的歌。在日常事務的規律性中有某種令人安心的東西,盡管存在展示出來的所有能量,盡管存在思維的活力,但你仍然會有一種永恒的寧靜感。”

萊雷露出略帶哀傷的微笑。

“和羅拉一樣,我太遲地來到了一個過於古老的世界。我應該生在宗教信仰理所當然存在的中世紀;那樣我就能看清我的路,我會設法進入教會。我現在無法信仰。我想要信仰,但我無法信仰一個不會比普通的正派人更好的上帝。修道士告訴我,上帝為自己的榮耀創造了世界。我覺得那並非很有價值的目標。貝多芬是為了自己的榮耀創作了交響曲嗎?我不相信。我認為他之所以創作交響曲,是因為他心靈中的音樂要求表達,所以他做的一切努力就是把交響曲創作得盡可能完美。

“我常聽到修士複述主禱文;我很想知道他們怎麼能毫無不安地不斷祈禱他們的天父給予他們每日所吃的麵包。孩子們會懇求他們塵世的父親給予他們食物嗎?他們知道父親會這麼做。他們既不會感激也無須感激父親為他們提供食物,我們隻會譴責一個男人把孩子領到一個他無法贍養或不願贍養孩子的世界上。在我看來,如果一個全能的造物主不打算給他創造的生命提供生存的必需品,包括物質上的和精神上的,那他最好還是不要把他們創造出來。”

“親愛的萊雷,”我說,“我認為你沒有出生在中世紀倒是好事呢。你肯定會死在刑柱上的。”

他笑了。他接著說:“你已經有了很大的成就,你會想叫人當麵誇你嗎?”

“那隻會令我感到尷尬。”

“我也會這樣想的。我也不相信上帝會想叫人這麼做。在陸軍航空兵團的時候,要是有誰靠耍心眼從上司那裏得到了一份輕鬆差事,我們就瞧不起他。我很難相信上帝會看重那些企圖靠著過分的諂媚而得到救助的人。我認為上帝最喜歡的禮拜儀式應該是有多大熱量就發多少光。

“但這還不是最令我心煩的事情:我無法讓自己接受關於罪惡的成見,就我所知,這種成見從來沒有從那些修道士的思想裏消除。我在陸軍航空兵團裏認識很多小夥子。他們當然是一有機會就去醉酒,隻要有可能就會搞姑娘,而且滿嘴髒話;我們還有一兩個壞家夥:一個家夥由於使用假支票被捕了,被送到牢裏關了半年;這並不完全是他的過錯;他以往從來沒有錢,當他得到他做夢也沒想到會有的那麼多的錢以後,他就起了這個念頭。我在巴黎認識一些壞人,當我回到芝加哥以後,我又認識了一些壞人。但對於大多數人而言,他們的壞是由於遺傳,這是他們不由自主的;或者由於他們的環境,這是他們無法選擇的。我不能確定,對於他們的罪行,社會是不是應該比他們自己負更多的責任。如果我是上帝,我不可能讓自己把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永遠打入地獄,哪怕是最壞的那一個。恩斯海姆神父心胸寬厚;他認為地獄是上帝到不了的地方,但是,如果這麼一種不可忍受的懲罰才可以被恰當地稱為地獄,那麼你能設想一個好上帝會用它來懲罰人嗎?畢竟是他創造了人類,如果他把人類造得有可能犯罪,那就是他希望如此。如果我把我的狗訓練得一見生人進入我的後院就撲上去咬脖子,那麼當它那麼幹的時候去打它就是不公平的。

“如果是一個至善至美的全能的上帝創造了世界,那他為什麼要創造罪惡?修道士說,這是為了讓人類通過戰勝自己身上的邪惡,通過抵製誘惑,通過承受痛苦、悲哀與不幸這些上帝為了淨化他而設置的考驗,終於能夠獲得接受上帝恩惠的資格。在我看來,這就好比你通知一個人到某個地方去,但僅僅是為了給他製造障礙,你在路上給他擺了個他必須通過的迷魂陣,接著又挖一條他必須遊過去的濠溝,最後還築一道他必須翻越的牆。我不打算相信一個無所不知的上帝會缺乏常識。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不去信仰這樣一個上帝,他雖然沒有創造世界,但他看到做得不好的事情就會盡量去彌補,他比人類好得多、聰明得多、偉大得多;他反抗並非由他創造的罪惡,而且你希望他最終會戰勝罪惡。但另一方麵,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應該這麼做。

“那些好神父對這些令我困惑的問題,沒有能夠滿足我的頭腦或心靈的答案。我和他們不是同一立場。當我去向恩斯海姆神父告別時,他沒有問我是否從這段體驗中像他確信無疑的那樣得到了好處。他用難以形容的仁慈眼光望著我。

“我說:‘我恐怕我使你失望了,神父。’

“他回答:‘不,你是一個宗教慧根很深卻又不信上帝的人。上帝會把你挑選出來的。你會回來的。究竟是來這裏還是去別的什麼地方,隻有上帝知道。’”

4

“那年冬天其餘的時間我在巴黎定居下來。我對科學一竅不通,我認為現在是至少應該跟科學有個點頭之交的時候了。我讀了很多書。我知道我學會的不多,卻懂得我極其無知。不過我早就明白這一點了。春天到來時,我去了鄉下,那裏有一些美麗的法國古鎮,我住在其中一個古鎮附近的一家河畔旅舍裏,那裏的生活似乎二百年來都沒有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