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特拉凡哥爾後,我發現我無須打聽有關什裏·甘尼沙的消息。人人都知道他。他曾在一個山洞裏住過許多年,但最終聽從勸告搬到了平原上,某個善人給了他一塊地基,為他建了一所泥磚房子。從首府特裏凡得琅到阿薩姆要走很遠的路,花了我整整一天時間,先坐火車,然後坐牛車。我在院子門口看到一個年輕人,問他我能不能見那位瑜伽修士。我帶了一籃水果,這是按照習俗要送的禮物。幾分鍾後,那年輕人轉來了,把我領進一間四周都有窗戶的長廳。在長廳一角,什裏·甘尼沙以冥想的姿態坐在一個鋪著虎皮的高講台上。他說:‘我在等著你呢。’我吃了一驚,但我猜想是我在馬都拉的朋友給他講了我的一些情況。可是當我說出那位朋友的名字時,他搖搖頭。我把水果送給他,他叫那年輕人拿走了。隻剩下我們兩人了,他一語不發地望著我。我不知道沉默持續了多久。也許有半個小時吧。我給你講過他的外表是什麼樣子;我沒有對你講過的是他身上散發的安詳,他的善良、和平與無私。我在旅行後又熱又累,但漸漸地,我開始感到精力極為充沛。在他再次講話之前,我已明白這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人。”

“他講英語嗎?”我插問。

“不講。可你知道,我學語言是很快的,我已經學會了足夠多的泰米爾語,在南方能聽懂別人講話,也能讓對方明白我的意思。他終於說話了。

“‘你來這裏幹什麼?’他問道。

“我開始給他講我是如何來到印度的,如何在印度度過了三年;在聽說了一個又一個道人的智慧與聖潔之後,如何去會見他們,卻沒有找到一個能夠滿足我所求的人。他打斷了我。說道:‘那些我都知道了。你不用告訴我。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麼?’

“我回答:‘為了拜你為師。’

“他說:‘隻有婆羅門能當師父。’

“他用一種強烈的奇怪眼神望著我,接著他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他的眼睛好像看向了內部,我看出他進入了印度人稱為入定的恍惚狀態,他們認為在這種狀態裏主觀與客觀的二元性消失了,你變成了最高知識。我盤腿坐在地板上,坐在他麵前,我的心在狂跳。不知過了多久,他歎了口氣,我知道他恢複了正常的意識。他向我投來慈愛而溫柔的一瞥。

“‘留下吧,’他說,‘他們會領你去看睡覺的地方。u0027

“他們給了我什裏·甘尼沙下山初來平原時住的那間窩棚做住處。他現在晝夜住在裏邊的那間長廳,是在他弟子滿門、越來越多的人慕名來訪的時候蓋起來的。為了不惹人注意,我改穿舒適的印度裝,我曬得很黑,如果你不注意看我,你會把我當成本地人。我讀了很多書。我冥想。當什裏·甘尼沙願意說話時,我就聆聽;他講話不多,但他總是樂於回答問題,聽他講話極受鼓舞,猶如音樂入耳。雖然他年輕時躬行過非常嚴峻的苦修,但他並不命令弟子苦修。他的目標是讓弟子斷絕對自我的屈從,戒絕七情六欲,他告訴弟子,通過穩心、克製、舍得和順從,通過堅定意誌,通過渴望自由,他們就可以得到超脫。人們常從附近相隔三四英裏的市鎮來到這裏,鎮上有一座著名的寺院,一年一度,大批人湧到那裏參加盛會;他們來自特裏凡得琅,來自遙遠的地方,向他傾訴自己的煩惱,求他指點迷津,聆聽他的教誨;他們離開時都增強了精神力量,心情平靜下來。他的教誨非常簡單。他教導說,我們都比自己想象的更偉大,智慧是求得自由的手段。他教導說,要想得救,隱世並非關鍵,隻要割舍自我即可。他教導說,不為私利而做事會淨化心靈,盡義務是給人提供的機會,能使他放下獨立自我,而與普遍自我融為一體。不過最出色的並非他的說教;最出色的是這個人本身,他的仁慈,他偉大的靈魂,他的聖潔。在他身邊就是福分。我和他在一起非常幸福。我感到我終於找到了我的所求。一周一周、一月一月過去了,快得無法想象。我提出要在那裏住到他死的時候,而他對我們說,他不打算在他那已腐之軀裏住得太久;我又提出要住到我得道時為止。得道是這麼一種狀態,你終於突破了愚昧的束縛,確知你與上蒼同為一體是不爭的事實了。”

“然後呢?”

“然後,如果他們所言不虛,往後就什麼都沒有了。靈魂的行程結束了,它不會回到塵世了。”

“什裏·甘尼沙死了嗎?”

“就我所知還沒死。”

他說這話時,明白了我這個問題中的含意,於是輕聲一笑。他躊躇片刻,繼續講述,但他的神態一開始就使我感到,他非常清楚我已到嘴邊的第二個問題是什麼,他想避免回答那個問題,這個問題當然是,他是否已經得道。

“我沒有一直住在阿薩姆。我很幸運,認識了當地的一位護林官,他的常年住宅在山腳下一個村莊的郊區。他是什裏·甘尼沙的信徒,每當工作離得開的時候,他就來跟我們在一起呆上兩三天。他是個好人,我們有過長談。他喜歡跟我練英語。在我認識他一段時間後,他告訴我護林隊在山裏邊有一所平房,如果我什麼時候想去那裏獨自打坐,他會把鑰匙給我。我不時往那裏跑。路上需要兩天;你得先乘公共汽車去護林官的村子,然後你得步行。但當你到了那裏之後,它那壯觀的景色和幽靜真是棒極了。我把能帶的東西放進背上的背囊,雇一名腳夫為我運送食物,我呆在那裏直到食物吃完。它隻是一間小木屋,屋後帶一間廚房,家具隻有一個支架床,可以鋪上你的睡席,還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山上空氣涼爽,有時候在夜裏點上一堆火是很愜意的。得知方圓二十英裏以內除我之外沒有一個活人,我感到分外刺激。夜裏我經常聽見猛獸穿過叢林的聲音,聽見老虎咆哮,或大象吵鬧。我常在森林裏長距離散步。有個地方,我愛坐在那裏,因為從那裏可以看到眼前和腳下群山起伏,還有一個湖泊,黃昏時分,野獸回來飲水,有鹿、野豬、野牛、大象和豹子。

“我在阿薩姆住了剛好兩年的時候,我上山去了我那所森林小屋,這次去的原因說出來你會覺得好笑。我想在那裏過生日。我頭一天到達那裏。第二天早晨我在黎明之前就醒了,我想我應該到我剛才告訴你的那個地方去看日出。那條路我閉上眼睛也不會走錯。我坐在一棵樹下等待著。夜晚還沒完,但空中的星光已經慘淡,天就要亮了。我有一種奇怪的懸念感。於是漸漸地,在我不知不覺之中,光亮開始滲透黑暗,慢慢地,像一個神秘的身影悄行於林木之間。我感到我的心跳動得好像有危險在靠近似的。太陽出來了。”

萊雷停頓了,嘴上浮出懊悔的笑。他接著說:“我沒有描述的才幹,我也不懂描繪圖景的語言;我無法告訴你,無法讓你看到,當天色大亮的時候,展現在我眼前的那幅景色是多麼壯觀。那些覆蓋著深邃叢林的山峰,雲霧仍然繚繞於樹梢,而無底的湖水躺在我下麵很遠的地方。太陽從山巒的一個縫隙間照射到湖麵,如同拋光了的鋼鐵一般閃亮。我迷醉於世界的美麗。我從未有過如此的興奮,如此超然的快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刺痛從我腳尖升起,直達我的頭頂,我感到自己好像突然從肉體中釋放出來,好像純粹的精神吃了一頓我從未想象過的美好大餐。我覺得一種超越人類局限性的知識主宰了我,於是曾經困惑著我的一切事情都清楚了,曾經一直迷惑我的事情都得到解釋了。我快活得感到了痛苦,我掙紮著要從中擺脫出來,因為我感到如果它再延續片刻我就會死去;然而它是那樣一種極度的喜悅,我寧可死去也不願放棄它。我怎麼能把我當時的感受告訴你呢?沒有語言能夠描述我那種極樂之中的忘乎所以。當我清醒過來時,我感到筋疲力盡,渾身顫抖。我睡著了。

“我醒來時日已正午。我走回平房,心裏非常輕快,覺得自己好像腳未沾地。我給自己做了些吃的,老天,我可真餓了。我點上了煙鬥。”

萊雷此時點燃了煙鬥。

“我真不敢想象,這是我,伊利諾斯州馬文郡的萊雷·達瑞爾,已經得道了,而其他人,努力了許多年,苦修禁欲,卻還在等待著得道。”

“是什麼理由使你相信,這不是你的精神狀態,加上孤獨、黎明的神秘和那片湖水如同拋光的鋼鐵一般閃光,共同誘發了你的催眠狀態呢?”

“唯一的理由就是它那壓倒一切的真實感。畢竟這是自古以來全世界神秘主義者都有過的同一序列的體驗。印度的婆羅門教徒,波斯的蘇非派,西班牙的天主教徒,新英格蘭的新教徒,隻要在他們能夠描述難以描述的體驗時,他們都是用類似的語言來描述它。這種現象的存在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唯一的困難是對它加以解釋。我不知道,是否在一瞬間我和上蒼成為一體了,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從下意識裏湧入了一種與普遍精神的認同感,因為這種普遍精神是潛伏於我們每一個人心中的。”

萊雷停頓了一下,向我投來頑皮的一瞥,問道:“順便問一下,你的大拇指能碰上你的小拇指嗎?”

“當然能。”我笑著說,做了兩指相碰的動作,以示證明。

“你可知道,這是隻有人和靈長目動物才能做到的?手之所以成為絕妙的工具,就是因為大拇指可以跟其他幾個指頭對抵。是否有這樣一種可能,具有對抵功能的大拇指,無疑是處於尚未發育完全的形態,它是由人類的遠古祖先和大猩猩中的某些個體身上發展出來的,是經過了無數世代才為所有人所共有的特征?是不是至少存在一種可能性,即那麼多不同的個人有過的這些與最高實體融為一體的體驗,意味著在人類知覺中開發出了第六感,它在遙遠遙遠的未來會成為所有人共有的東西,那時大家都會擁有對於上蒼的直接感知,如同我們現在擁有的對於感官對象的感知一樣直接呢?”

“你估計這會對他們產生怎樣的影響?”我問道。

“這個我可說不準,就像首先發現自己的大拇指可以碰到小拇指的那個人,說不準那小小的一個動作會引起什麼無窮無盡的後果一樣。就我而言,我隻能告訴你,在那個極度歡喜的時刻主宰著我的那種強烈的平靜感、快樂感和安全感,至今仍然與我同在,世界美麗的景象如今仍然栩栩如生,就跟我初次為它感到眼花繚亂時一樣。”

“可是萊雷,一定是你對於上蒼的觀念迫使你相信塵世和它的美好隻是一種幻象,即摩耶幻象。”

“認為印度人把塵世看成一種幻象,是不對的;他們不是這樣;他們的主張隻是,它跟上蒼並非同一意義上的真實。摩耶隻是那些熱心的思想家發明的一種推斷,以解釋無限如何能夠產生有限。他們當中最聰明的薩摩卡拉斷言那是一個無法解釋的秘密。要知道,困難在於如何解釋婆羅摩會創造塵世。婆羅摩即存在、幸福和智慧,它不可改變,它從來並且永遠將自己維持於寧靜之中,它一無所缺也一無所需,所以既不懂變化也不懂鬥爭,它是完美的,那它為什麼要創造世界呢?是啊,如果你提出這個問題,你通常會得到的回答是,上蒼創造世界是為了開心,無關於任何目的。可是當你想到洪水和饑荒,想到地震和暴風雨,想到肉體所生的各種病痛,你的道德感就會產生義憤,因為那麼多可怕的東西居然是為了好玩而被創造出來的。什裏·甘尼沙心腸太好,他不相信這個答案;他把世界看作上蒼的表現,看作其盡善盡美的洋溢。他教導說,神是不由自主要創造,塵世是其天性的表現。當我問他,如果世界是一個完美神靈的天性的表現,為什麼它會如此可恨,以至於人類可以為自己樹立的唯一合理的目標便是讓自己擺脫它的束縛呢?什裏·甘尼沙回答說,塵世的滿足隻是曇花一現,隻有無極才會給予永久的幸福。然而沒有止境的持續並不會使好的變得更好,不會使白的變得更白。如果玫瑰在中午時分失去了它黎明時的美麗,那麼它在黎明時的美麗就是真實的。世界上沒有不變的東西,如果我們要求什麼東西不變,我們就是傻瓜,而在我們擁有它時不享受它,我們就是更大的傻瓜。如果變化是存在的本質,我們就會認為唯一明智的辦法就是把它當作我們哲學的前提。我們當中沒人能夠兩次走進同一段河流,但此河流雖然走了,我們走進的彼河流也是涼爽而提神的。

“雅利安人初到印度時就認識到,我們認識的這個世界隻是我們不認識的那個世界的一種表象;但他們依然歡迎它的親切和美好;隻過了幾百年,當征服已經疲憊,當惡化的氣候損傷了他們的元氣,致使他們成為入侵部落的獵物,他們便隻看到生活中的邪惡,渴望永遠跳出它的輪回。但是我們西方人,尤其是我們美國人,為什麼要為衰落和死亡、饑渴、疾病、老邁、悲哀與虛妄所嚇倒?我們的生命力正旺。當我坐在我的木屋裏抽煙鬥時,我感到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有活力。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一股能量喊叫著要施展拳腳。我應該做的不是遁世隱居,而是要活在塵世之中,熱愛塵世之物,不是為了它們本身,而是因為它們身上的無極。如果在那些狂喜的時刻,我確實和上蒼化為一體了,接下來,如果他們所說的不錯,沒有什麼能打動我了,而當我修得了今世的正果時,我就再也不會回來了。這種想法使我充滿了沮喪。我想一次又一次生活。我願意接受各種生活,不管它如何痛苦悲哀;我覺得隻有生命之後的生命,一次又一次的生命,才能滿足我的熱心、我的活力和我的好奇心。

“第二天早晨我動身下山,第三天我回到了阿薩姆。什裏·甘尼沙看見我身穿西裝感到詫異。我是在開始上山時在護林官的那所平房裏穿上西服的,因為那裏天氣冷一些,而我後來沒有想到要換下來。

“我說:‘我是來向你告別的,師父。我要回到我自己的人民當中去。’

“他沒有說話。他和往常一樣盤腿坐在講台的那張虎皮上。講壇前麵的銅爐裏點著一柱香,使空氣裏彌漫著它的微香。他和我初見他那天一樣獨自呆著。他用犀利的炯炯目光看著我,我覺得他看進了我生命最深的角落。我知道他明白了已經發生的事情。

“他說:‘好吧,你已經走得夠遠了。’

“我跪下了,他為我祝福。當我起身時,我眼裏充滿了淚水。他是一個品格高尚聖潔的人。我將永遠以認識他為榮幸。我向眾信徒道別。有些人已在那裏生活多年;有些人是在我之後來的。我留下了自己不多的物件和我的書,心想會有人用得上它們。我背上背包,身穿我來時所穿的那同一條舊長褲和同一件棕色上衣,頭戴一頂破草帽,吃力地走回鎮上。一個星期之後,我在孟買搭上一艘輪船,到馬賽上岸。”

沉默落到我們頭上,我們想著各自的心思;不過,盡管我已疲倦,但我還有個想法很想向萊雷提出,於是我終於打破了沉默。

“萊雷,老夥計,”我說,“你的這次漫長的求索之旅,是以有關邪惡的問題開頭的。是邪惡這個問題催你上路的。可剛才這麼長時間,你一個字也沒提到你找到了有關這個問題的答案,哪怕是不確定的答案。”

“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答案,也許我太笨而找不到答案。羅摩克裏希納把世界看作神的遊戲。他說:‘這就像一場遊戲,在這場遊戲中有快樂也有悲哀,有德行也有邪惡,有知識也有無知,有善也有惡。如果把罪惡與痛苦從創造中全部消除,遊戲就玩不下去了。’我願意以自己的全力駁斥這種說法。我能提出的最佳解釋是,當上蒼在塵世上表現自己時,惡是善的天然關聯。如果沒有地殼震動帶來的無法想象的恐懼,我們就決不會有喜馬拉雅山的驚人美麗。中國的工匠用他們所謂的蛋殼瓷製作花瓶,能夠做出可愛的形狀,能夠用美麗的圖案裝飾它,給它塗上極美的顏色,給它掛上光滑的釉彩,但就蛋殼瓷的本性而言,工匠隻能將它做成脆弱易碎的東西。如果你把它掉在地上,它會破成許多碎片。我們在塵世上懷抱的價值觀會不會也是一樣,隻能與邪惡共存於世?”

“這是個巧妙的見解,萊雷。我認為它不怎麼令人信服。”

“我也有同感,”他笑著說,“最好的說法是,當你已經斷定一件事情是必不可免的時候,你能夠做的就是盡力而為了。”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我有一件工作要在這裏完成,然後我就回美國去。”

“去幹什麼?”

“生活。”

“怎樣生活?”

他回答得非常冷靜,但眼裏卻有頑皮的閃光,因為他非常清楚我根本料不到他竟會如此回答。

“平靜,寬容,憐憫,無私而節欲。”

“不合理的要求。”我說,“為什麼要節欲?你是個年輕人;情欲和饑餓同是人類這種動物最強烈的本能,努力去抑製它,難道是明智的嗎?”

“我的情況很幸運,性放縱對我來說是一種娛樂,而不是必需。我從個人的經驗中得知,印度先賢所說的話,最正確的莫過於他們的一個觀點,即貞潔能大大增強精神力量。”

“我則認為,智慧包括在肉體的需求和精神的需求之間求得平衡。”

“這正是印度人堅持認為我們西方人沒有做到的。他們認為,我們擁有無數的發明,擁有工廠和機器,以及它們生產的一切,我們在物質性的事物中尋求幸福,但幸福並沒有蘊含在物質之中,而是蘊含在精神事物裏。於是他們認為我們選擇的道路是通向毀滅。”

“那你認為美國是適合你實踐你所提到的那些具體美德的地方嗎?”

“我看不出它為什麼不是。你們歐洲人對美國一無所知。由於我們聚積了大量財富,你們就認為我們隻關心金錢。我們並不在乎金錢;我們一有錢就把它花掉,有時花得對,有時不對,但我們總要花錢。錢對我們不重要;它隻是成功的象征。我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理想主義者;我碰巧想到我們把理想寄托在錯誤的目標上了;我碰巧想到人類能為自己樹立的最偉大的理想是自我完善。”

“這是個高尚的理想,萊雷。”

“難道它不值得我們努力去實現它嗎?”

“可是你竟然能夠設想,你,就你一個人,能夠影響美國人民這樣一個焦躁不安、忙忙碌碌、無法無天、具有強烈個人主義的民族嗎?你還不如試試赤手空拳去擋住密西西比河的河水呢!”

“我可以一試。發明輪子的是單單的一個人。發現萬有引力的是單單一個人。任何事情一旦發生,都不會沒有影響。如果你將一塊石頭拋進一個池塘,整個宇宙就不完全是它原來的樣子了。如果你認為印度的聖人是過著無用的生活,那就弄錯了。他們是黑暗中閃亮的光。他們代表著一種為同胞提神醒腦的理想;普通人也許永遠實現不了這個理想,但他們尊敬它,而這種理想永遠影響著他們的生活。當一個人變得純粹而完美的時候,其品格的影響就會擴大,於是尋求真理的人們自然會被它吸引。我過著我為自己規劃的生活,有可能影響到別人的生活;這效果可能大不過扔進池塘的一塊石頭所引起的漣漪,但是一個漣漪引起另一個漣漪,而另一漣漪又引起第三個;很有可能,有人看到我的生活方式能夠提供幸福與安寧,他們又將學到的東西傳授給別人。”

“我很想知道你是否想過你將麵臨的會是什麼,萊雷。要知道,菲力斯人早已不用刑架和刑柱來壓製他們害怕的見解了,他們發現了一種更加要命的毀滅性武器——取笑。”

“我這個人很堅強呢。”萊雷笑道。

“好,我唯一可說的是,你有一筆私人進項,這對你真是幸運死了。”

“它曾經對我起過很大的作用。要是沒有它,我就幹不了我已經幹過的那些事情。但我的學徒期已經結束。從現在起,它對我隻是一個包袱。我要甩掉它。”

“那就太不理智啦。你想去過你打算過的那種生活,隻有經濟上的獨立才能使你辦到。”

“相反,經濟獨立會使我打算過的那種生活變得毫無意義。”

我禁不住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說:“對於印度那些遊方托缽僧而言,這也許是過得去的;他可以在樹下睡覺,願意行善積德的好心人會很樂意往他的乞討碗裏裝飯。可是美國的氣候太不適合於睡在露天之下了,而盡管我不敢冒充非常了解美國,但我的確知道,如果說你的同胞能在什麼問題上達成一致看法的話,那就是不勞動不得食。我可憐的萊雷,你還沒來得及向你的目標邁出一步,你就會被當做流浪漢送進貧民習藝所了。”

萊雷哈哈大笑,然後說:“這我知道。一個人總得適應環境,我當然要工作。我回到美國後,就會設法在汽車修理廠找份工作。我是個很不錯的機修工,我想這不會有多大困難。”

“那你豈不是會浪費掉可以在其他方麵起更大作用的精力嗎?”

“我喜歡手工勞動。每當我用功過度時,我就幹一段時間的體力活,我發現它能使人精力充沛。我記得在讀一本斯賓諾莎的傳記時,我覺得那位作者太蠢了,居然認為斯賓諾莎為了謀生糊口而去磨鏡片是一件可怕的苦差事。我相信這有益於他的智力活動,因為這能夠把他的注意力從繁重的腦力勞動中暫時轉移到別處。當我洗車或鼓搗化油器的時候,我的腦子完全自由了,活兒幹完後,我有了完成了一件工作的快感。當然我並不想無限期地呆在一家汽車修理廠。我離開美國已有許多年了,我必須重新了解它。我會設法找一份卡車司機的工作。那樣一來,我就能夠遊遍全國了。”

“你或許忘了金錢最大的用處。它能節省時間。人生苦短,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幹,你連一分鍾都浪費不起;想想吧,舉個例子,你要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要靠步行,而不坐公交車,或者坐公交車而不坐出租車,你會浪費多少時間!”

萊雷笑著說:“確實如此,我倒不曾想過這點,但我可以克服這個困難,隻要自己開出租車就行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最終會在紐約安頓下來,因為它的圖書館,還有其他原因;我用很少的錢就可以維持生活,我不介意睡在哪裏,我一天吃一頓飯就相當滿足了。當我看過了我想在美國觀看的一切時,我應該存下了足夠買一輛出租汽車的錢,並成為出租汽車司機。”

“你應該被關起來,萊雷。你和瘋子一樣癲狂。”

“一點也不。我非常清醒,非常實際。作為一名車主司機,我一天工作的時間隻要夠我開支膳宿費用和汽車的折舊費就行了。剩餘的時間我可以用到別的工作上,如果我需要趕緊去什麼地方,我都可以開著自己的車去。”

“可是萊雷,出租汽車和政府公債一樣都是財產呢。”我取笑他說,“作為有車司機,你是個資本家。”

他笑著說:“不,出租汽車隻是我的勞動工具。它相當於遊方托缽僧的棍子和乞討碗。”

我們的談話以萊雷的這句玩笑話而結束。我早已留意到進入咖啡館的顧客越來越多。一個穿夜禮服的男人在離我們不遠處坐下,給自己點了一份豐盛的早餐。他的神態疲倦而滿足,那是一個男人得意地回顧其一夜風流的表情。幾名老紳士,因年老而減少了睡眠需求,所以早起,正在透過厚厚的鏡片看晨報,一邊從容地喝著加奶咖啡。比較年輕的男人們,有幾個整潔而帥氣,另幾個則穿著舊衣,在去商店或機關上班的路上匆忙地走進來,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個麵包卷,吞下一杯咖啡。一個幹癟的醜老太婆拿著一疊報紙走進來,輪流到每一個桌子前兜售,就我所看到的,一份也沒賣掉。我從大玻璃窗望出去,看到天已大亮了。一兩分鍾後,電燈都關滅了,隻有這家大型餐館的後部還亮著燈。我看了看表,7點已過。

“吃點早餐吧?”我說。

我們吃了羊角麵包,是剛出麵包房的,又熱又脆。我們喝了牛奶咖啡。我倦了,無精打采,覺得自己一定是老態龍鍾,但萊雷卻和平時一樣容光煥發。他的兩眼炯炯有神,光滑的臉上沒有一條皺紋,他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咖啡使我振奮了。

“允許我給你提個忠告嗎,萊雷?我很少做這種事情的。”

“我也很少接受忠告。”他笑著回答。

“在你放棄你那筆小小的財產之前,你能不能非常慎重地考慮一下?一旦放棄了,就永遠回不來了。也許有一天,你會急需用錢,為了你自己,或為了別人,那時你會痛悔自己當初竟然那麼傻。”

萊雷回答時,眼裏閃現一絲嘲笑,但沒有惡意。

“你比我把錢看得重一些。”

“我完全相信這一點,”我辛辣地回答,“要知道,你一直有錢,而我沒有。錢給了我一生中幾乎是最看重的東西——獨立。你無法想象,當我想到,隻要我願意,我可以叫世上的任何一個人滾蛋,我有多麼稱心。”

“但是我並不想叫世上的任何人滾蛋啊。如果我想這麼做的話,即便銀行裏沒有存款,我照樣會叫他滾蛋。要知道,金錢對你而言意味著自由;對我而言卻意味著束縛。”

“萊雷,你是個頑固不化的家夥!”

“我知道。但我無法自已。不過無論如何,如果我想要改變主意的話,我還有充裕的時間來改變。我要到明年春天才回美國。我的朋友奧古斯特·科太,那位畫家,把薩納裏的一所小別墅借給我了,我要去那裏過冬。”

薩納裏是裏維埃拉一個樸實無華的海濱療養地,位於班杜爾與土倫之間,不喜歡聖特羅佩那種花哨儀式的畫家和作家常到那裏去。

“如果你不嫌棄它像陰溝水一樣單調乏味,你會喜歡它的。”

“我有工作要做。我收集了許多材料,我要寫一本書。”

“什麼內容?”

“出版的時候你就知道了。”他笑著說。

“如果你脫稿以後願意把它交給我,我想我能為你安排出版。”

“不麻煩你了。我有幾個美國朋友,在巴黎開了家小印刷廠,我已和他們做了安排,由他們替我印刷。”

“不過你可不能指望那樣問世的書會有銷路,而且你會得不到書評。”

“我不在乎是否有人評論,我也不指望它能賣出去。我隻是印一點點,夠我送給印度朋友和我在法國可能對它感興趣的幾個熟人就行了。它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我寫這本書隻是為了把所有那些資料都使用掉,而我出版這本書,是因為我認為一件事情隻有在印成鉛字之後你才看得出它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這兩條理由我都能理解。”

這時我們已吃完早餐,我叫侍者拿賬單來。賬單送來後,我把它交給萊雷,說:“既然你要把錢往陰溝裏扔,你正好可以為我付早餐錢。”

他哈哈大笑,買了單。我坐了這麼久,身子都僵了,當我們走出餐館時,我腰部酸痛。

走進秋天早晨清新的空氣裏,感覺很好。天空蔚藍,克裏希大街在夜色中顯得肮髒,此時卻有些生氣了,宛如一個塗脂抹粉的憔悴女人以女孩子富有彈性的步伐行走,倒也不令人討厭。我以手勢攔停了一輛過路的出租車。

“我捎上你吧?”我問萊雷。

“不用了。我要步行到塞納河,找個浴場遊泳,然後我得去圖書館,在那裏做些研究。”

我們握手告別,我看著他邁著兩條長腿,輕鬆自如地橫過街道。我的身體素質不如他,便鑽進出租車,回到了我住的飯店。當我走進起居室的時候,我留意到時間已經過了8點。

“這真是上了年紀的紳士回家的好鍾點。”我以不以為然的口氣對(玻璃櫥內的)那個裸體女士說,她自1813年以來一直躺在那座時鍾的頂上,她的臥姿在我看來是極端不舒服的。

她仍然對著鍍金的銅鏡,盯著她自己的鍍金銅臉,而時鍾一味地說著“滴答、滴答”。我打開了浴盆的熱水。我在熱水裏一直泡到水已變成微溫,便擦幹身子,吞下一片安眠藥,拿起碰巧放在床頭櫃上的書上了床,那是瓦勒裏寫的《海上的墓地》,我讀著它直到入睡。